第34節
畢業演出就在三天后,如果不是因為高建峰會登臺,夏天其實壓根沒興趣參與,天太熱了,他寧愿在辦公室里待著,用簡易版的辦公室軟件給公司建銷售模擬數據庫。 同學一年時間,該聯系的即便一時分開,將來依然還是會聯系,現在沒瓜葛的,未來也沒可能成為莫逆,而和他交好的,總歸不過是那一群禿小子。 哦不對,這么說并不完全,他還是有收獲女生的友誼和祝福的。 那天送走高建峰,夏天在校門口遇上了張婷婷。她捧著一罐子五顏六色的星星,是那種用掛歷紙折出來的,據說是叫什么許愿星。 “送你,就當……生日禮物吧?!睆堟面蒙裆匀淮蠓降卣f,“我關注你好久了,當然也知道你對我沒有興趣,不過沒關系,我覺得你人很棒,以前還曾經特別事媽的想幫你,后來才明白,你根本就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或是……幫助,你本身就是個很強的人。” 夏天接過那一罐子星星,沉默地聽著。 “我也要去學藥了,家里人想讓我以后進研究所,說女孩子比較適合穩定,咱倆算一個專業,不過我去的是z大,看看將來能不能有機會在圈子里相遇吧。祝你一切順利,所有心愿都能實現?!?/br> 真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拿得起放得下。不過也因為沒那么喜歡吧,選同一個專業,卻從沒想過要考同一個學校,清楚知道沒可能之后,就不再做任何糾纏,這才是理智的選擇,而像他這樣心里暗藏著激烈執著念頭的人,也許本來就不多見。 一大罐星星,捧在手里還有點分量,依夏天的性子,這種物件一般隨手一擱就不再理,搬家的時候也不會帶,但這回的寓意是心愿達成,那彩頭不錯,他把星星們留了下來,放在床頭,時不時看看,再對著他們念叨一下自己那點偏執的小心愿。 至于小心愿何時才能實現?夏天不知道,一腔熱血全灑在上頭,需要有人來給他潑一潑冷水。 過來人就是專干這個的,彭浩光先恭喜他考的不錯,之后坐下來,泡了一盞頗為清心的綠茶,像老友關懷一般,問著未雨綢繆的話:“將來有什么打算嗎?” 他平時用開玩笑的口吻沒少吐槽夏天的選擇,在正經的狀態下反而說的不多,但心里還是惋惜的,夏天知道,“看吧,考研或者干脆早點工作,我還是覺得經驗比較重要?!?/br> “你英語不錯,”彭浩光緩緩地說,“要全面了解行業,這個出發點是對的,但就專業本身,你還應該再深造。想過出國么?錢對你來說應該不是問題吧,獎學金可以爭取,這四年期間在我這兒,也夠你攢足一筆生活費了?!?/br> 夏天咬著唇沒說話,理智思考一下,正常人恐怕都會這么選擇,他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有些人他始終放不下。 彭浩光看出他的猶豫,無聲一嘆,繼續說:“年輕人為了感情,沖動一次可以理解,不能一直沖動下去。男人,還要自己有事業,你強大了,才能讓對方更覺得安穩有靠,人都是有慕強心理的。一起奮斗,說著是挺美好,但現實生活中很少有人能做得到——過程太苦了,年華又太短暫,一旦出現問題,你會無限放大自己曾經做過的所有“犧牲”,會不甘心。怨偶,也就是這么產生的?!?/br> 多么現實,可你不得不同意這個說法,好比高建峰吧,的確是沒吃過苦,一直生活在金字塔頂端上,而他自己呢,也還有的奮斗,別說現在感情的事八字沒一撇,就是將來真好了,一個剛出社會的新鮮人,敢說自己絲毫不介意周圍人的目光?他是光桿一個,可以豁得出去,可高建峰還有家人、朋友,他那些親朋也都有社會地位,能接受他和一個男人堂而皇之地在一起嗎? 這些問題,夏天不是沒想過,只不過都被他自動屏蔽了。 “我的建議,還是出國,我有幾個師兄弟在美國任教,到時候可以聯系他們,你要盡早做準備,大三就開始申請,考托,錯過就晚了。”彭浩光越說越語重心長,“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話,你現在還不一定能理解,慢慢就明白了。別把一時的情感當成是全部,別說別人了,你自己的心也會隨著時間不斷地變化?!?/br> 夏天對這個說法略有不服,然而沒去反駁,在沉默的間歇里,他知道自己還是被說動了,沖動如同撩原的烈火,來勢洶洶,焚燒過后難免留下一片焦土,望著那些瘡痍,足以讓人情緒冷靜下來。 那就給自己一個期限吧,他暗自下了個決定,倘若四年都不能把高建峰掰彎,他就該放棄,該出國深造,該努力地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畢竟,他已經滿十八歲,是法定意義上的成年人了。 別說,這一天還真有不少人記得,先是彭浩光說要請他吃飯,聽聞學校有活動,他大手一揮讓夏天快去,這頓飯翌日再請不遲。之后陳帆又來了電話,讓他晚上去她那兒過生日,把院里幾個孩子也都叫上,約好等聯歡會結束,再一塊過去。 畢業聯歡因為只有高三一個年級,地點就選在學校的階梯大教室。夏天挑了最后一排靠鋼琴這邊,雖然遠,但視野好,坐得高也能看得更清楚。 兩邊過道都有負責攝像的老師,女生們嘰嘰喳喳,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對著鏡頭擺起各種pose,氣氛很是歡快熱鬧。 節目當然不錯,八中能歌善舞的人才多,有人古箏彈得石破天驚,有人跳蒙古舞膀子甩得風生水起,階梯大教室里的喝彩聲此起彼伏,兩個小時內都沒斷過。 在一曲明天會更好之后,女主持華麗麗地再度登場了,她抑揚頓挫地報著幕:“三年愉快的生活,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憶,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像我一樣,對接下來要演出的這位同學有著極非常多的清晰回憶,他的好成績,他在球場上的帥氣,以及他每年都為我們帶來的鋼琴華麗炫技?!?/br> 聽到這,每個人都知道她在說誰,有人當場喝采,也有人吹起了口哨,夏天直了直脖子,看見幕布后有人露出個頭,臉上的表情不知道該算蛋疼還是該算牙疼,反正明顯已經聽不下去,女主持人這種毫無節制地吹捧。 可惜女主持還沒絮叨完:“但今天不一樣,他要給我們帶來一場別致的獨唱加鋼琴伴奏,下面有請高三一班,高建峰?!?/br> ……什么?不光彈,居然還唱上了?夏天隨即一抖擻,他從沒聽過高建峰唱歌,能好聽么?會不會跑調?不不,必然是不會的,會彈鋼琴的人音準都沒問題,他聲音質感相當不錯,低音渾厚,且不失清亮。 和他有同樣想法的人不是一般的多,四面八方的聲音跟著匯攏了過來。 “不是吧,高建峰唱歌?” “怪不得壓軸呢,那肯定不是嚴肅鋼琴曲了,酷!” “我cao,同學三年了,我還沒聽過他唱歌呢。” “別三年了,我跟他同學六年都沒聽過!” “簡直是世紀奇觀啊……” 夏天感覺自己比即將演出的人還緊張,腦子興奮得像只雞,身子卻只能死死釘在座位上,任憑心跳如擂,然后看著高建峰雙手插兜,走上了臺。 我天,高同學真穿了白襯衫、黑褲子,那褲子還是修身款,顯出兩條逆天的鉛筆腿。襯衫一塵不染,文明扣扣得死緊,袖子則挽到胳膊肘,雖說一看就是他自己挽的吧,兩只胳膊位置高低都不一樣,一點都不整齊,不過無傷大雅,夏天反正只會盯著那截露出的緊實修長小臂看。 高建峰沖臺下漫不經心地點個頭,他穿著斯文,發型卻不斯文,架不住頭型實在是好,屬于看脖子以下是翩翩白馬王子,脖子以上則屬于青春飛揚中……猶帶了點痞。 他坐下去,把話筒移到自己面前,似乎笑了一下,做了個手勢壓住那些口哨聲,“送給你們所有人,wild world?!?/br> 臺下旋即又響起瘋狂的口哨,但隨著鏗鏘的前奏響起,剎那間,都齊齊安靜下來了。 怎么是這歌,為什么是這歌?夏天心口狂跳,滿腦子不解,為應景嗎?這歌的確是講分離,類似英文版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當然也更無奈。 所以分別在即,請朋友們一定要堅強勇敢地去面對未來? 他思維奔逸著,耳聽得高建峰一開口,全場再度沸騰了。嗯,音準果然很好,英文發音字正腔圓,不愧是學霸啊,一聽就知道不是啞巴英語…… ——“如果你真得要走請保重,希望你可以在外面的世界結交更多朋友。這是個狂野的世界,僅靠微笑很難應對,但我會永遠記得,兄弟,你曾經天真的模樣?!?/br> 副歌第二次循環時,夏天聽見前排女生在抱怨:“原歌詞不是girl么,怎么讓他改成boy了?” “他兄弟多唄,這也沒有哪個girl能讓他表白?!?/br> “這么多女生坐下頭,跟和尚幫混了三年,他最后也不能大方點嘛?!?/br> 和尚幫,夏天忍不住樂了,而高建峰好像也猜到臺下女生們肯定有意見,在最后一段稍稍頓了一下,把唱詞切換成了girl。 女孩子們尖叫起來,剛才那兩個不滿的姑娘在椅子上爭相蹦開了高,其中一個伸手比劃了個虛空的相機,食指按下快門,叫喊著:“就讓我的高中生活結束在這一刻吧?!?/br> 是啊,高中就這樣結束了,比起上輩子經歷過的似乎更令人懷念,還能聽到高同學唱歌,夏天感覺自己的少年時代算是圓滿了。 高建峰謝幕時,遭遇了鋪天蓋地的鮮花和掌聲,以周媽為首的一群人激動得上去摟著他,開始和他各種合影,高建峰嘴角還是吊著淺淺的笑,單手插兜,來者不拒,目光散散漫漫地掃過臺下眾人,在對上夏天視線的一刻,揚起下頜,眼里溢出了點點笑意來。 曲終人散,才下午三點半,去陳帆家尚有點早,高建峰最后走出來,在眾人的打趣聲中,解開了他的文明扣。 劉京拍著高同學的胸脯直咂吧嘴:“我現在覺得,你學什么電子工程啊,沒勁,糟蹋了!改行唱搖滾得了,哎我跟你混北漂去,當你專屬經紀人怎么樣?” “行,就這么定了,誰不去誰是孫子?!备呓ǚ逍π?,看了一眼夏天,好像在無聲地問對方感覺如何。 夏天心有靈犀地比了個大拇指:“相當酷!” 只不過這歌送給別人行,卻不適合你和我,他心想,縱然這個世界再野蠻殘酷,我也還是會拼盡全力,努力在和你相處的每一天里,把你掰彎。 “走吧,吃點冷飲去?!蓖粞筇嶙h說。 高建峰難得從善如流了一下午,這會兒可算原形畢露了:“你們去,我回家換衣服了,整這么一身連飯都吃不下去?!?/br> 于是眾人約好五點半,在大院籃球場見,夏天回宿舍歇了一會兒,等到太陽沒那么毒了,才慢悠悠往大院騎。 還是熟悉的感覺,過了崗哨,世界仿佛倏地就變安靜了,道路兩邊的梧桐葉子搭在一起,連樹蔭底下的走著的人,都顯得比大街上的行人要步履從容。 就快離開了,希望以后還有機會再回來。 他轉個彎,到了cao場,籃球架下已圍了有一群人,不錯嘛,吃飯個個很積極,可見思想都沒問題。 但……似乎又不大對,夏天看見劉京轉過臉,表情帶著一股惆悵,其他人……看上去也很喪…… 他再定睛看,沒看見高同學,卻只看見坐在汪洋車上的小朋友,是高志遠?! 心里驀地涌上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夏天迎上去,看見劉京沖他揮了下手:“壽星,高建峰出事了……” “嘖,會說話嘛!”汪洋橫了他一眼,趕在夏天臉色變白前,吞吞吐吐地解釋,“沒出事,就是和他爸……” “建峰沒事,人在家呢,”高志遠聽不下去了,淡定地開口說,“就是跟我爸吵了一架,之后就把自己關小黑屋去了。” 第40章 高建峰把自己反鎖在閣樓里, 試圖理清思路和情緒。 從開始的震驚恐懼,到后來的懷疑不確定, 再到潑天的憤怒, 全數大起大落。 事情的起因是他回家換衣服,李亞男剛好也在,說洗衣機出了點小毛病, 讓他修理一下。家用電器一般都是由他和老高負責整治,于是他就去抽屜里翻找工具箱。 那是個只有他和高克艱才會打開的抽屜,外表擦得挺干凈,里面因為這對父子的不經心難免落了些許灰塵,打開來的瞬間, 他看見了“隨意”放在里面的兩頁紙。 一份是常規體檢報告,體檢人是高克艱, 日期則是上個月, 再往下看,一行字猛地驚了他一跳——肺部大面積陰影,待查。 手當時就有點抖,再看另一頁紙, 卻是一張新兵入伍登記表。 這兩份東西擺在一起,同時出現在眼前, 高建峰的第一反應首先是有假, 這是要施苦rou計了吧? 可隨即他就不解了,他想不通高克艱會在什么情況下承認自己身體出了狀況,那不是個號稱永遠都打不垮的人嗎? 他沒聲張, 默默收起那頁紙,觀察了一下李亞男,琢磨著她對這事應該也是一無所知。 很快,高克艱回來了,他明天即將出差,一走就是一個多月,提前下了班打算上樓收拾點行裝。 夫妻倆談論著出差的事,高建峰越聽越覺得迷惑,索性去試探高克艱是否真的打算下部隊。 想當然的,他得到了言簡意賅的確定答復,高建峰再試探,幾回下來,高克艱就有點不耐煩了。 高建峰也沒什么多余的耐性,干脆直截了當把體檢報告擺到了桌面上。 高克艱嚴絲合縫的表情下突兀地露出了一絲裂紋,那東西他是隨手塞進去的,本意就是不想讓家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讓李亞男知道,他自己則選擇性的遺忘這件事,逃避去復查,逃著逃著連他自己都忘了,沒想到竟然被這小子給發現了。 慣性驅使之下,讓他不愿意去承認,半天過去,他始終保持緘默不作答。 高建峰再拿出那份新兵登記表,語氣里多少帶了點嘲諷,他問什么意思,是不是打算用體檢報告讓自己心軟,逼自己就范。 高克艱頓時火了,回來的時候他對兒子的高考成績給予過祝賀,雖然面上很淡,但他心里是高興的。別說他沒想過不擇手段去逼迫,就是真用手段那也一定是強硬的,絕不可能使出這種幺蛾子來要挾。那份登記表,他很早以前拿回來了,當時想再勸兒子一句,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開口,現在他已經接受高建峰要去讀大學的事實,自然而然地,也就接受不了高建峰這樣揣測、詆毀他。 父子兩個就這樣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高,言辭也越來越犀利刻薄。 高建峰是擔心、懷疑,高克艱是生氣、傷心,高建峰不惜諷刺老爸為了事業拼死拼活——倘若報告不假,他還肯去出差就真是不要命了!如此敬業,別是因為怕死,所以才不敢去復查吧? 這話觸及了高克艱無法對人言說的困窘,惱羞成怒的成年人也憤怒地指責開,兒子才是真正的懦夫,不敢去當兵,其實就是少爺當慣了,怕吃苦怕受累,一天都堅持不下來,就算去了也只會是逃兵,一個連母親遺留的信都沒膽量看的家伙,這輩子注定只能做遇事逃避的懦夫! 兩個人吵得是天翻地覆,李亞男從旁全聽明白了,在那之前,她冷靜地把高志遠帶了出去,讓他去找汪洋他們玩一會兒,小朋友從聽來的只言片語里判斷是因為當兵那點事,以為老爸又舊話重提,卻絲毫不知道這場爭吵是由一份體檢報告引發的。 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根本吵不出什么結果來,父子倆氣得都像是要殺人,高克艱摔門而去,高建峰直接把自己關進了個閣樓。 高建峰身子抵在門上,覺得整條胳膊都在抖。高克艱太了解他了,知道什么最能戳痛他,懦夫——這詞他自己說自己可以,但別人說就是不行,尤其是高克艱不能說! 過去種種,一一浮現于眼前,為了讓高克艱實現早點培養鍛煉他的目的,他五歲就從爺爺奶奶家回到西京,上了小學。多少個晚上,他咬著牙在雪里雨里完成了那些訓練,他吐過,恨過,也累得不想再爬起來過,之所以沒放棄是不想讓高克艱看扁,他內心深處一直期望得到父親的認可,然而等了快十八年了,原來在父親眼里,他依然只是個怕苦怕累的少爺秧子。 高建峰滿心氣苦,直到李亞男來敲門,告訴他那份體檢報告是真的,她已經打過電話確認,在這種情況下,高克艱該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高建峰平靜地讓她再勸勸丈夫,之后轉身關門,再度落了鎖。 這一回,一種更為復雜的情緒從心底扶搖直上,仿佛有兩根繩子同時從兩端緊緊地拽住他,讓他動彈不得,一頭是來自于父親的看不起,另一頭則是對于茫然未知的擔憂恐懼。 從前怨恨鄙夷時,他從不信父親真能克服所有艱難,然則內心深處呢,他又存有這樣的向往,父親會永遠屹立在那兒,如同一座高山,哪怕終他一生都逾越不過去,也是一份想到就會覺得安心的存在,可突然之間,山巒傾覆了,天也跟著傾頹了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