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尹大人!你可算是來了!” 那人看見尹榮,凍得通紅的臉上,閃過了狂喜。他顧不上什么禮節、直接策馬來到尹榮軍前,撲倒下去高興得緊: “您來了!您總算是來了!王爺、王爺前兒還擔心將士們會被凍死在這兒呢!” 尹榮面色一僵,有些尷尬。 他只顧忌著自己不要在押運一事上出什么岔子,卻忘記了冬日里越往北去、天氣越寒,溫度也降得很快。他們從京中前來自然帶足了冬衣,可是——征虜中軍卻沒有御寒準備。 信使不疑有他,帶著尹榮快馬加鞭、來到了中軍內。 讓尹榮更加心驚的是,來到中軍帳內,才發現誠王凌華臥病已有三日。 為了穩固軍心,誠王要中軍帳中的幾位副將嚴守這個秘密,對外只說他在帳中同幾人商議計策,可是一日日的高熱不退、連隨軍的太醫都慌了神,這才派了信使出來。 軍中能用的御寒之物都給誠王凌華裹上了,但是到底還是杯水車薪。 “王爺恕罪!”尹榮當即撲通跪了下來:“是尹榮逾期,累王爺……無端遭罪。” “……尹巡撫客氣,”誠王強撐著坐起來嗆咳了兩聲,道:“咳咳——也是本王身子太弱,竟禁不起這北地一點點的風。呵……尹巡撫你能夠將糧草物資運來,已是我征虜中軍的福氣。” 誠王凌華性子不算文弱,但貴在知書達禮,對人始終客氣。 尹榮也不知這位王爺到底生氣了沒有,只不斷告罪叩首,叫誠王忍不得了才唯唯退到一邊,有些窘迫。 不過軍中漢子大多不計較,冬衣和棉被來了他們臉上都透著喜。對尹榮也十分感激,當晚上喝酒吃rou、還有好幾個豪爽的,硬要拉著尹榮一起。 殊不知,他們越這樣,尹榮心里便越愧悔不已。 在尹榮到達中軍大帳之后一日,白溪那邊突然同大戎軍交了急。東路征虜軍自從出了清陽關之后,便一直停留在殺狐口附近。 而戎狄的大軍見東路軍沒有進軍的意思,也多半松懈防備,只盯著誠王的中軍。 白溪突然一動,竟然殺入戎狄陣中,殺狐口那邊頓時硝煙滾滾、喊殺不斷、炮火齊鳴。須知殺狐口一過,便可長驅直入、正對言城東門。 凌華來不及質問白溪為何突然發兵,卻也不能要白溪奪了他的首功。 于是,凌華也不顧軍醫的勸阻,親自披甲上陣、全軍出擊,直接攻上嶺北瓦崗寨附近。 戰事一起,東西呼應。 江俊要白溪無論如何十月廿一日發動攻擊,就算這日天公不作美、戎狄大軍在前,也一定要做出樣子來,不誘敵、但要迫使中軍出陣攻擊。 這封信的內容霸道,但幸運的是白溪沒有猶豫。 他信江俊,更相信自己的判斷——誠王的中軍并非不堪一擊,而殺狐口這邊的戎狄、也不是攻不可破。言城看似固若金湯,實際上卻有漏洞可尋。 白溪起陣,而江俊這邊,段恩絕也讓上官塵出兵。 西路軍趁著夜色從云臺山上奇襲,驍騎、護軍兩營自高空往下攻擊,前鋒營帶著攻城車直取前門,而江俊、衛五則帶著弓箭手悄悄用火箭準備。 上官塵帶領最后的大軍壓境,只等納哈薩沉不住氣出城—— 葉問夏這邊一戰士氣大振,卻并沒有主動上前邀戰,而是強渡了阿罕河、雖然死傷無數,但是卻換到了迎恩堡的北門附近叫陣。 迎恩堡的大將在赤冠奴被殺后,一直有些畏懼。 即使伯顏阿魯渾到來,也不敢輕易出城。如此幾日后,葉問夏葉不知從何處尋來了大量骨笛,教會軍中大部分的士兵、演奏一曲大戎國最常見的舞曲。 那舞曲內容下|流放|蕩,都是部落之中用來侮辱奴隸而用。 換在中原,就是問候完女性親眷、便全都是下半|身的罵人之語。 伯顏阿魯渾是聽過中原“四面楚歌”的典故,但是迎恩堡的大將并沒有。他只是越來越焦躁、越來越受不了這群中原人—— 用屎尿炸彈襲擊他們便也罷了,如今,竟然使上了這等下三濫的手段。 伯顏阿魯渾勸過他,最終,他還是沒忍住,帶領手下全部強將、出門迎敵—— 如此,東西兩路同時開戰,且迎恩堡附近還有戰事。 坐鎮在大戎國都的圖門彌雅容公主,頭一次有些捉襟見肘,不知該派人增援何處。言城是他們大戎才奪下的地方,也是她宣戰之后獲得的最大戰利品。 若是放棄言城,而守護神壇,那么她以后就算成為了大巫,也難以服眾;若是固守言城,導致神壇被毀,那么以后她如何還能夠成為“被神明祝福過的大巫”? 圖門公主如何打算江俊不知,他只是非常享受這種在戰場上肆意揮灑汗水的過程—— 尤其是,帶領著那對弓箭手、從兩側山翼上陡然出現、帶火把的箭簇“嗖嗖”射向四海冶府時:他仿佛看見了漫天星辰、看見了流火和無限的光明。 像是舞臺上的大幕終于緩緩拉開,第一幕的劇目里,就有一個浩瀚的場景,氣勢雄渾開闊。 看著那些在陣前廝殺的將士,江俊站在山頭、摸了摸已經空了的革囊,微微一笑、沖身后空無一人的樹林喃喃了一句:“此戰過后,我想,我要回京一趟。” 他身旁的大樹上,有剛才跑下山去支援前線的一位小將士給他留下的火把。 那位弓箭手看著孱弱,手中的弓卻能拉得又滿又響,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酒窩。 樹干被他徒手砍掉了一截,火把穩穩地插在里面冒著濃煙。 江俊的話音剛落,那黑煙便閃了閃,之后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將他整個人緊緊包裹。 “何況,我立了這么大的功勞,皇帝他就算再看不慣我,也不好拿喬不封我點什么吧?”江俊往后靠了靠,仰頭帶著十二分揶揄地看著男人的下巴頦。 “……” “唔唔——干什么?”江俊揉了揉剛才被咬了一口的鼻頭,“很癢啊你不要鬧!怎么了?你們凌家的人還能這么小氣記仇么?凌承要是不賞我點什么,哼哼——” “他是他,我是我,”衛五終于出了聲,眼眸沉沉、目光如水,將江俊扳正了四目相對后才說:“你難道在乎他那點賞賜?” 江俊當然不在乎,但是他需要這點賞賜回去折騰個夠。 瞇了瞇眼睛,衛五總算是從江俊一雙狹長漂亮的狐貍眼中讀出了幾分算計的意思,他嘆了一口氣,捏了捏江俊的臉道:“別玩過了,實在不成,那些折騰人的下作事,留給我。” “折騰人?”江俊哼哼:“要收拾她?我才不自己出手。兵不刃血,下謀伐兵,上謀伐心,衛大俠,我才沒有那么笨!” “是么……”衛五卻眨了眨眼睛,似乎是笑了笑,他撈起江俊的手來不客氣地咬了一口:“這么漂亮的手,為了一個不值得的賤人,臟了也可惜了。” “漂亮?”江俊低頭打量自己的手:“衛五你還真能睜眼說瞎話的。” “……不是說外形上的漂亮,”衛五將人重新摟入懷中:“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樣東西,都讓我覺得是全天下最漂亮的。” “得了吧你——” 江俊心里甜得很,嘴上卻嫌棄地嘖嘖兩聲,他笑著虛虛地圈著衛五的腰,微微踮起腳、湊過去在衛五耳畔低聲道:“不過衛大俠,作為一個男人,我身上某些地方——可不愿被你說成是漂亮。” 衛五摟著江俊挑了挑眉。 “畢竟男人的那地方,若是被說成了漂亮,總覺得一手就可以把握,有小得很的潛意。我——不喜歡。” “噗——” “下次你要夸我,”江俊松開了衛五的手,眼睛亮亮地看著他,這才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得說我雄壯威武。” 山林間終于傳出來了爽快的笑聲,伴隨著山下陣陣廝殺、很快便直上云霄。漆黑的天兒從沒有一絲兒藍漸漸變成了淺藍色,朝日初升的紅霞、一點一點將四海冶府染紅。 衛五陪著江俊站在山頂,而江俊卻看著下頭塵土飛揚的戰場,眼露幾分羨慕。 比起當軍師,他更喜歡上陣殺敵。 大人的童話是江湖,江俊的夢想卻是傲血戰場——哪個男孩從小沒有這樣的夢。何況江俊穿書進來,在原主的記憶里——確實曾經達成過那樣的夢。 長|槍立馬,橫刀向天,八百里分麾下炙、旌旗十萬斬閻羅。 “到時候,你還是請李吟商來給你當軍師吧,”江俊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半句:“我還是更喜歡干點沒腦子的事兒,比如拿著兩把西瓜刀、從南天門一路手起刀落地砍出個‘十三太保’的名號來。” “……”十三太保? 怎么扯到唐末節度使的身上去了? 并不能理解江。冷笑話。俊話中全部的含義,但是衛五還是點點頭,忍下心中那幾分擔憂,笑著啞聲道了一句“好”。 而江俊靠在衛五的懷里,不知哪位神眨了眼,便叫他想起前幾年網上的一首詩來:“朕與將軍解戰袍,芙蓉帳暖度春宵。黃金百戰穿金甲,從此君王不早朝。” 他們兩人并肩而立,看著的是在四海冶府城外攻城、廝殺的士兵。而在另一側的山翼上,段恩絕則是若有所思地靜靜坐在輪椅上,看著他們。 納哈薩沉得住氣,直至黎明破曉、城門起火,他都沒有出現。 迎恩堡這邊,葉問夏卻已帶著手下人、將那位戎狄的大將,誘入了撞潼關。撞潼關是廢棄的前朝長城,夯實的黃土墻年久失修、城樓之上也長滿了野草。 大將不疑有他,葉問夏卻穩cao勝券。 在前夜奇襲之中,他被赤冠奴傷了左肩,此刻身形并不是太靈便。但是他還是穩穩地握緊了韁繩,將那些戎狄追兵、一步一步帶入了陷阱。 等始終龜|縮不出的納哈薩得到迎恩堡已破的消息時,言城那邊也傳來了消息——殺狐口已破,東路征虜軍直抵言城,而誠王的中路軍、已經開始攻城。 納哈薩想不明白,伯顏阿魯渾已經前往救援,為何迎恩堡還是丟了。 然而戰事上也容不得他細思,因為他發現那支攻擊迎恩堡的隊伍,很快便繞過了云臺山,從后面開始進攻四海冶府。 此刻,納哈薩不迎戰也不成。 征虜西路軍只有十五萬人,可是納哈薩手上卻有三十余萬戎狄精兵。攻城一場焦灼戰,并沒有太多的人員傷亡,倒是錦朝這邊、有了大量的物資損耗。 納哈薩出城,原本還想要同西路軍堂堂正正戰一場。 熟料他才出城門,便聽到身后隆隆之響,緊接著猶如數十道強雷炸上后背,納哈薩回頭看見黑煙滾滾從四海冶府北部的山脈上升起。 然后一陣地動山搖,萬里晴空之中,隱隱有玄霆之聲。 “亞河沙!亞河沙——!” 戎狄當中有人開始大喊,納哈薩只來得及在混亂中的一塊高地上站定,瞇起眼睛來看著四海冶府北面的兩座大山。 原本巍峨蒼翠的高山之上,陡然間被炸開了兩朵黃色的花,從被炸毀的地方,轟隆隆滾落下來無數的山石——人為地造成了山崩之勢。 瘋子! 納哈薩第一次覺得錦朝的這一幫人簡直就是瘋子! 四海冶府雖說算不上魚米之鄉,但也是北地廣袤黃沙之中較為富庶之地。錦朝為了奪回屬于他們的疆域,竟然不惜將這么一個重鎮夷為平地?! “……有趣,還真是有趣!”納哈薩胡須抖動、整一張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意:“全軍、聽我號令——” “背水一戰、勿管城中百姓,朝前殺陣、直撲錦人大軍!” 戎狄都是好戰的,見他們的將軍沒有畏懼,反而生出了嗜殺之意,各個振奮士氣、騎馬揮刀便撲殺入陣。 江俊看著遠處的濃煙,也只是瞇了瞇眼睛。 “這是……你的主意?” “我還不夠狠,”江俊搖搖頭,“只怕是段恩絕的心思,或許——還可能是葉問夏自己拿的主意。若是我、必定不會選擇這樣同歸于盡的法子。” 衛五也跟著皺眉看了看遠處的濃煙,終歸是嘆了一口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曾和我說葉問夏是一柄舉世無雙的鋒利刀刃,想要用好太難。如今,我卻覺得他是養在家中的惡犬,只要放出去——便會成為兇惡的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