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鄒珩柔和地道:“不必太著急了。” “嗯。”尤思卿說,“我打算先嘗試你曾教過我的,‘翻詞典找故事'法。” “嗯?”鄒珩笑了,“那是適合初學者的方法,你沒必要用,你可以表達自己的思想。” 尤思卿卻是道:“沒有思想……試一試吧。” “也好,隨你。”‘翻詞典找故事'法,是鄒珩自己“發明”的。翻詞典找故事,顧名思義,就是捧著一本詞典,隨便打開一頁,記下詞語,再次打開一頁,記下詞語,最后將詞語排一列,看能不能穿成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又能不能轉成一款香水。在經典香水中,背后“有故事”的香水數不勝數,最經典的就是香奈兒5號了。講故事的傳統一直持續到了今天,雖然有時故事聽著有點尷尬,反倒不如沒有。 “嗯。”尤思卿說著,打開一本詞典,說,“506頁,第6個詞……盲人摸象。盲人摸象,摸著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比喻對事物只憑片面的認識和料口惡就妄加猜測,以偏概全。” “……”鄒珩聽見“盲人”二字立即想到了他自己。 “93頁,第4個詞……這第一個詞是……采蘭贈芍。指男女之間為表愛情互贈禮品。” 鄒珩:“……”采蘭……?不要想了。 “而后……789頁,第6個詞……同甘共苦。共同享受歡樂幸福,共同承擔禍患苦難。” 鄒珩:“……” 尤思卿說:“難道是說,有什么人,主觀臆斷拒絕愛情。后來敞開心扉,便收獲了一切?” “……” “這個故事不好,我再翻一個吧。” “別……”鄒珩說,“別再翻了……” “哦,好。” 整整一個下午,“叮鈴鈴”“叮鈴鈴”聲音就沒斷過,時不時從某處傳過來的鈴聲讓他心神不寧。而且,鄒珩十分納悶——他明明開了窗,香氣卻很濃郁,整間屋子都是尤思卿后頸上的那股玉蘭香。另外,鄒珩一直喝茶,效果卻很有限,不知茶怎么了,他總覺得越喝,舌尖上的口紅味道便越明顯。 什么口紅…… 思卿…… 最后,到了下班時間,鄒珩簡直就是落荒而逃。他脫下他的白大褂,急匆匆地摸到他的手杖,大步地往門口走去。奇怪的是,明明是那么熟悉的大門——每天晚上都要從那出去,鄒珩竟然一下沒有摸到門框,他的指尖觸到冰冷的墻,愣了兩秒,才移開手,探索著找到了實驗室的大門,急匆匆地出門并且離開公司。 …… 然而,反常的絕不是只有一天。 而是,從這一天開始,情況愈演愈烈,兩人肢體接觸極多,鄒珩總是想躲,可卻依然會遇見尤思卿,并且發生一些什么奇怪的事。 要說尤思卿是故意怎樣,倒也沒有證據,可二人的氣氛……的確是一天比一天曖昧。 鄒珩的眼睛看不見,但是,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不間斷地沖擊著他,遠比對正常人有用得多。 落荒而逃,成了常態。 鄒珩總是覺得,好像有一個什么更大的“驚喜”在前方等著他,這種預感讓他戰戰兢兢,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等待著未知的未來。 如果他對對方全無感覺,這件事十分好解決,可他很怕傷害對方,于是,在尤思卿裝傻的情況下,鄒珩無法做任何事,就連警告都不行。 事實上,他自己也認識到了,他是一個“瞎子”,有人……是他黑暗中的一束光,將他內心的世界照亮了,從此不再如之前般壓抑。他天生就目盲,并不清楚“光”是什么樣的,也想象不出來,只是聽說能讓人類安心。聽說,在陽光下,不會有隨時可能忽然躥出來的怨恨,人會感激,感激自己依然活在這美好的世界上。作為經歷過很多不公平的人,鄒珩也曾經暗中怨恨過,不過這幾年來,每一天在長馨,他體會不到任何怨恨的情緒,相反,他感激他能夠來到這里。 他一方面無法失去他這束光,另一方面,又不舍得將它徹底拖入黑暗,讓它再也沒有回到光明世界的可能,因為,對方畢竟還只有二十九歲而已。 而且,漂亮、美麗、才華橫溢、前程似錦。 而他,只是一個,三十七的……瞎子罷了。 第55章 “鵲橋仙”(三) 鄒珩在被尤思卿“折磨”了兩三個月之后, 他擔心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落下了。 一日, 晚上八點, 尤思卿突然給鄒珩打了一個電話, 十分簡短地問:“我現在能見見你嗎?我有重要的事。” “……?”鄒珩一直在躲對方,“不能明天在長馨講?” “不能。”尤思卿很干脆地拒絕了鄒珩, “我只講幾句話……五分鐘就夠了。” “也不能在電話里講?” “……” “好吧。”鄒珩猶豫了下, 最后怕尤思卿是真有什么事,便還是應允了對方, “在我家樓下的咖啡廳可以嗎?”因為眼睛不便, 鄒珩直接選了他附近的地址。這并非不禮貌, 他相信尤思卿不會感到不悅。 “我直接上樓吧。”尤思卿說, “你不方便,還是不要出屋子了。” “這……” “老師,難道我會將你怎么樣嗎?” “沒。”鄒珩一向善良、溫柔,從來不愿傷害到誰,也不曾對周圍的人表現出任何不信任, 所以他對尤思卿說,“好, 那么你直接上來吧。” “嗯。” 鄒珩沒有想到的是, 掛斷電話僅僅五分鐘后, 尤思卿便來敲門了——原來方才通電話時, 尤思卿已經在他家的樓下了。 鄒珩將尤思卿迎進了屋,溫和地問:“有什么事?一定要這么晚跑來解決。”他的屋子不大,但是十分整潔。作為一個盲人, 鄒珩每次使用完一樣東西后都會立即將它放到原位,因此,他的房間顯得井井有條。 “……”尤思卿將一個很精致的瓶子遞到鄒珩手上,“送給你的。” “這是……?” “我調制的一瓶香水。” “香水?最近有什么項目么?”鄒珩雙手打開瓶子,并將瓶口放在鼻端。然而,他只稍微嗅了一下,便猛地擰上了瓶蓋,臉上都起了層紅暈,竟然有點結巴,“你……你……” 香水味道十分好聞。 鄒珩不能否認這點——香水味道十分好聞。 那味道就是他……這兩三個月來,每天日思夜想的味道。 每個白天,他都在極力抗拒這種氣息,而到晚上,他又偷偷回憶這種氣息。 很明顯地,配方里有著木蘭香。 但是,木蘭香氣當中明顯透著那日他在對方后頸上嗅到的味道。尤思卿身上有一種奶香味道,而這一款香水前調中有杏仁、香草、椰子、檀香,同時,中后調中又有茉莉與琥珀搭配出來的另一種奶香,從頭至尾巧妙地復制了她身上的氣息——有一點點柔軟、圓潤,同時有種金屬質感,甚至有種“未來”質感,我行我素,十分驚艷,讓人想起一個妖冶、冷淡、神秘、遙遠、難以交流的女人,有那么一點點像蒂埃里·穆勒的“異型”。 皮革的氣息也被她完美地融合了進去。皮革像是小山羊皮,是尤思卿最常穿的……加上皮革之后,鄒珩卻是感覺,它似乎更像蒂埃里·穆勒的“異型皮革”…… 此外還有……隱約傳出來的,她口紅的味道……比如杏仁、杏……還有她粉底的味道,以及護發油的味道,比如硅靈……很淡很淡,但依然有…… 香氣與他記憶當中的重合了。 就是他最喜歡的人。 她常噴的木蘭香水味兒,混著她的體香還有她常穿的皮衣氣息,以及一點若有若無的化學品…… 而最讓人無法忽視的香,卻是大量玫瑰和晚香玉! 對了,還有黑巧克力、木質廣藿香和麝香—— 前調主要就是木蘭還有奶香。 中調當中,玫瑰性感卻不咄咄逼人,散發誘惑卻又飽含情意。它如絲絨一般,輕輕劃過人的肌膚。隨后逼來的晚香玉,卻可說是……最“rou欲”的香氣,華麗、強勢、嫵媚、嬌艷,伴著夜色徐徐綻放,誘惑到了極致,多米尼克·羅米歐的“rou欲之花”基調便是晚香玉配椰子、茉莉,蘆丹氏也推出過“罪惡晚香玉”。晚香玉也有一點奶油味,它和兩種奶香緊緊纏繞在了一起,那股體香立即變得妖嬈,身體仿佛半裸,只穿一件內衣,自信、放蕩、卻不下賤,只在愛人面前暴露她的一切。 后調當中,木質廣藿香宛如黑夜般深沉,黑可可卻是甜到了發膩,獨特、霸氣、氣場十足,卻又讓人欲罷不能。女人味道自然、自信,毫不做作,她的身上沒有厚重衣物,同樣沒有繁瑣儀式。麝香十分大膽,甚至有些原始動物氣息,還有一點點陰郁的氣質,性感得有一些神秘莫測。而當它與香草、茉莉融合之時,性感當中又帶了些溫柔旖旎。香草溫柔,茉莉純潔,好像穿著皮革的女孩兒露出了一絲絲愛意,又像激烈的性事過去后,一對愛人抱在一起溫存。人類羞于啟齒的欲望,以及光明磊落的忠誠,極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 全程都有點脂粉味,如同烙印一般,一直輕輕撩撥本能。 這哪里是香水,簡直是催情藥,充滿了成熟女人的味道,無時無刻不在勾引。任何懂香的人,只要聞它一下,立刻便會聯想到性,根本無法正常喘息。他一定會想到內衣、想到半裸著的女人、誘人的胴體、高漲的情欲,理智分崩離析,內心躁動不安。 其實鄒珩不是個會沉迷于性的人。他天生就目盲,沒有見過各種“資料”,但他畢竟是人,當然會有欲望,他也會在聽別人講述時默默地想象那會是怎樣的一幅情景。 何況,這款香里都是他喜歡的人的味道——和他最近時常聞到的全一樣。那些味道里邊夾雜著各種沖擊和蠱惑,他愛的人仿佛正在寬衣解帶。 “老師,這香,”尤思卿還在添油加醋地解釋,“中調是玫瑰,還有,晚香玉。”晚香玉有芳香,夜晚更濃,所以也叫作夜來香。 鄒珩:“……”一說起晚香玉,調香師們一定會想起“rou欲之花”“罪惡晚香玉”、“晚香玉之夜”等等香水。也許普通人聞了沒感覺,可鄒珩是個調香師,他絕對無法忽視“晚香玉”當中的含義。 尤思卿繼續道:“后調是,黑巧克力、木質廣藿香、麝香……” 不知道為什么,聽著尤思卿用她自己的聲音繾綣地念出那些個帶著誘惑的名詞時,鄒珩有反應了。 他感到很羞恥,甚至坐立不安。 鄒珩問道:“你……為什么……” 尤思卿笑笑說:“給您當紀念吧。” “紀念……?” “嗯,”尤思卿說,“它能代表我。” “……” 尤思卿繼續道:“也能代表……我對您的愛慕。” 這款特殊的木蘭香,其實是她還有符曉一起調的。她很難嗅得出她自己的味道,因此,這一部分全是符曉幫她制的,她主要cao心的是中調和后調,合并后再不斷完善。據說,章唯一聞到那款香水后,在不了解細節的情況下,一度以為符曉性向歪了,還驚訝地問符曉男友怎么辦。 鄒珩又問:“怎么突然……?” “……”尤思卿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符曉寫的字,“因為……”尤思卿覺得,符曉欺負她的老師,簡直欺負得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直接把“秘籍”寫在她手心上讓她念,還說反正她的老師根本看不見。尤思卿說不帶這么欺負人的,符曉卻說這是為了萬無一失。 鄒珩:“……?” “因為,因為……”成敗在此一舉,尤思卿閉了閉眼睛,而后又猛然睜開了,聲線有點發顫,“我要離開。”如果這招也不管用……就真的是沒辦法了。 鄒珩聞言眉心猛地一跳:“離開?你要到哪里去?跳槽是嗎?跳到哪家?是去佩蘭?聽說他們最近正在招人……還是櫻野?櫻野這幾年表現很不錯……” “全都不是。”尤思卿說,“我不想再待在這一行了。” “……?”鄒珩簡直不敢相信他聽到的,“什么?不再調香了嗎?” “是吧。”尤思卿說,“現在,在調香時我感受不到快樂了。我自己都已經失去了幻想了,又如何為別人制造出幻想呢?” “……”鄒珩垂著的手,不易察覺地輕顫了一下。 尤思卿平日銳利的眼神此刻卻是十分黯淡,她就像是一只被獵槍擊中了身軀的野獸般:“我只要接近您,心口便會裂開。”血淌在胸腔腹腔之間的膈膜上,帶得五臟六腑都疼痛起來,而且還是沒完沒了地疼,心口到處都是鮮血淋漓。她是個死心眼的人,求而不得,便是如此。 “你,”鄒珩狼狽地道,“那你換一家公司?” “我不能待在任何和您有交集的地方,否則我永遠都沒有辦法真正地放下。”眼前的人那么美好,她會將她遇到的一切人與鄒珩相比較,而后還是……無法轉移視線。 “……” “大約只有時間,能讓人淡忘曾經的一切。當過往感情越來越模糊,也許……就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