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沈懿行說:“學過水粉,但是沒接觸過油畫?!?/br> 女主人道:“油畫和水粉很像的?!闭f完轉向符曉:“那么你呢?” 符曉說:“我不會……” “這樣,”女主人說,“那么,男孩子畫難一點的,女孩子畫簡單些的。來吧,這邊有很多大師的作品,你們各挑一幅進行臨摹。男孩子可以選人物或動物畫,女孩子可以選風景或靜物畫。” “不。”沈懿行輕輕地說道,“我們畫同一幅?!?/br> “嗯?”符曉說,“畫一樣的?兩個人比試嗎?不要不要,你會水粉,會把我比下去?!?/br> “傻瓜?!鄙蜍残姓f,“是兩人一起完成一幅畫。” “……” 女主人稍微愣了下,而后便立刻明白了。她說:“兩人一起完成一幅畫嗎?可以,那還是先挑臨摹的對象?!?/br> 兩人隨著女主人走到了一張長方形桌子前,而后便看見桌子上鋪滿了色調各異的油畫。畫是從書上被裁下來的,其實只是畫的照片而已,并沒有真實的質感。 女主人一邊翻一邊做著推薦:“夏加爾的這幅《生日》如何?這是表現夏加爾和妻子日常生活的畫,早已步入婚姻的他們還像熱戀期一樣狂熱地眷戀著彼此——二十世紀的愛情還是純真的?!彼堋白R時務”地選了主題為愛情的一幅畫作。 符曉看了一看。畫面當中,一個女人拿著鮮花,一個男人飛在空中,用扭曲和怪異的姿勢吻著地上的女人:“唔……” 畫室的女主人又解釋道:“夏加爾很天真、幽默,他急于熱吻他捧著花的妻子,等不及她回頭便飛身而上了,飄在半空扭過頭來親吻他的妻子的唇,他身體的扭曲正表明了他有多么迫不及待。夏加爾很細膩,他將生活中的場景用想象來加工,在融于世俗的同時卻又脫于世俗。而她妻子回憶這幅畫作時說,她好像也被丈夫帶著飄上了半空,他們在受著藍天和白云召喚,房屋和院落都在他們的身下浮動。” 頓了一頓,她又說道;“他們夫妻如膠似漆十分恩愛,令人倍感愛情這東西的美妙,夏加爾把貝娜比作他的靈魂……夏加爾可以天馬行空地想象正是因為他的婚姻非常幸福。如果不是他的妻子幫助他保有了童真,他是無法創造出純潔、詩意化的東西的?!?/br> “……”聽到這里,符曉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她的職業,也需要她一生都保有想象力。而很多人在結婚后,就失去了他的幻想。 沈懿行似乎明白符曉正在想什么事情。他抬手溫柔地幫符曉將頭發掖到耳后,讓符曉可以更專心地看她眼前的畫作:“我會讓你的精神世界永遠無邊無際的?!?/br> “……”符曉的臉又是一紅。 女主人又說道:“夏加爾對貝娜的愛情始終是他油畫作品的靈感來源。他們在三十五年的婚姻當中一如既往地相愛著,夏加爾完成了很多這一主題的畫,《新娘》、《戀人與花束》等,非常溫柔。?” “……”符曉又想到了沈懿行。她很希望,沈懿行也可以成為她的靈感來源。她總想為沈懿行親手調一款香水,那款香水要能夠代表對方一切美好的特質,而它也是她調香師生涯中最為璀璨的作品。 “在想什么?”沈懿行問。 符曉講了她的想法,沈懿行聽后笑了笑,說:“別忘了加你自己最愛的味道。能夠代表我的香水,一定沾著你的氣息?!?/br> “……嗯?!?/br> 最后,他們沒有選擇夏加爾的油畫,而是選擇了一位中國藝術家在法國完成的寫生。 那幅畫作上有著碧綠的草地和大把大把色彩鮮艷的花朵。一條土路徑直延伸到了遠方,盡頭是一矮矮的籬笆圍墻,圍墻內有一棟漂亮的小房子,房子有著白色的墻和磚紅色的瓦,屋頂冒出來了兩個小小的煙囪。再遠是蔚藍的海和輕飄飄的白色云朵。 符曉光是這樣看著,便仿佛聞到了那股沁人心脾的芬芳了。她認出了那些花朵,發現有鳶尾、麥冬、芍藥……全都是她喜歡的。 “先用鉛筆來畫底稿,”畫室女主人道,“花的部分不需要細,有樣就好……” 符曉基本沒怎么動,將底稿交給了沈懿行。 女主人又教道:“接著用色打稿……”她教兩個人用赭石色打了稿,理清楚了明暗關系。打稿用的油彩不厚,干得很快。 而后,他們便整片地鋪色,保證沒有地方是空白的。用同樣的綠色鋪了草地,用同樣的黃色鋪了土路,用同樣的白色鋪了房子,用同樣的藍色鋪了海、天。 當需要細化時,沈懿行和符曉一個從左邊開始畫鮮花,一個從右邊開始畫鮮花。 沈懿行一邊畫一邊說道:“這個……便是我們兩個老了之后住的地方。” 符曉:“……哎?” 沈懿行說:“我們買下一處山上的小房子,在院里院外都種滿漂亮的花,那些花散發的味道混合起來,就是你平時最最喜歡的香氣。” “嘻嘻?!狈麜孕Φ溃昂醚??!?/br> 沈懿行低著頭,十分專心地在調色盤上調出了一種淡淡的紫色,將紫色填充進事先用鉛筆勾勒好了的線條當中。他落下筆,畫上的第一朵花便有了色彩,那是一朵正在怒放的鳶尾花。為了不將衣服弄臟,沈懿行將袖子一板一眼地挽到了胳膊肘的上方,露出了修長的上臂,此時他上臂和手指的線條都因為用力而緊繃著,顯得漂亮極了。他慢慢地畫著,眸子十分專注,一邊畫,一邊對他身邊的符曉說:“這一朵花……是我種的?!?/br> “……”符曉轉頭看了看沈懿行。也不知為什么,她竟從沈懿行的話里聽出了幾分認真,好像眼前這畫,真的是他的一個美麗的關于未來的夢。 符曉想了一想,又看了看要臨摹的原圖,擠出一點黃顏料在調色盤上,又加了一點白,手一揮便在畫布右邊畫了一個圓,說:“那這朵太陽花,就是我種的嘍?!?/br> 沈懿行笑了笑,又開始畫第二朵鳶尾了,符曉也開始她那一邊的創作。沈懿行從左至右畫,符曉便從右至左畫,他們倆都十分認真,仿佛這幅畫真的象征著他們未來的家,而他們正在親手種植著對符曉來說很重要的遍地的鮮花,一朵一朵循序漸進,打造自己的小花園。 那幅畫上,不只有鳶尾花和太陽花,還有粉色的風信子,紅色的玫瑰花,白色的馬蹄蓮,以及藍色的鼠尾草……兩人一點一點用花朵點綴著畫面,慢慢地,綠色的草地上便冒出了一叢一叢姹紫嫣紅的花。 他們的畫筆慢慢向中間匯合,身體也一點點地靠近,到了畫的中縫,兩個人實在是擠不下了,便輪流著一人一朵鮮花地畫。到了最后一朵,符曉突然說道:“一人一半好啦?!?/br> “嗯?” “我有點強迫癥……中間這一排花,直到目前為止正好一人畫了一半,那最后這一朵,給誰都不大對?!?/br> “好吧?!?/br> 最后那朵花是鮮紅色的。兩人筆刷緩緩靠攏,最后終于靠在一起,而他們的肩也是相貼的。符曉甚至可以嗅到屬于沈懿行的獨特氣息,那是一種十分清新的好聞的味道。 完成之后,沈懿行想了想,突然用畫筆在符曉的畫筆上面點了點,顏料混在一起,幸虧是同一顏色才沒有變得亂七八糟。 符曉問:“你干什么?” 沈懿行笑著道:“好不容易畫完了花,讓兩只筆親吻一下?!?/br> “唔……”又是“兩人不能親吻,便用東西來代替”嗎? 而后,兩人便細化了那些花朵。沈懿行用更淡的紫色甚至是白色將花瓣畫出了層次,而后又用深紫或者紫紅描繪花心以及陰影中的花瓣。 符曉也依著樣子學,覺得也沒想象中難:“哈哈,油畫看來也不難嘛。” “難的不是臨摹”。沈懿行道,“因為原畫已經把該用什么顏色告訴給你了。但如果是實物,你自己用眼睛看時,是分不清顏色的差異的。你看見一朵鳶尾花時,只會知道它是紫的,卻看不出光線照射下的不同層次的紫?!?/br> “原來如此。” 他們最后細化的部分是房子。那是一棟白色的小房子,有幾個窗,還有煙囪,仿佛可以撫平人的焦躁。 沈懿行和符曉還是一個從右邊畫,一個從右邊畫。兩人上色的力道和方法其實完全不同,但卻有一種出乎意料的和諧。 符曉嘻嘻笑道:“這個就是我們住的小房子嘍?” 沈懿行說:“對,差不多是這樣子的。” 頓了一頓,沈懿行又說道:“不知道你在里邊正在干什么?!?/br> 符曉說:“玩兒呀。都老了,要玩兒?!?/br> “好,你玩兒。”沈懿行笑了笑,“那么我在準備晚飯好了。” “……嗯?!毖矍昂孟裾娴恼归_一幅圖景。沈懿行在廚房里邊忙前忙后,而她坐在客廳看電視劇,時不時地抬眼望下廚房,看看那個人令她心安的背影。 符曉一筆一筆刷著磚墻,好像那真的是他們的家,而她,正在一塊一塊地壘著磚,看著房子一點一點建起。在那個漂亮的小房子里,她和沈懿行溫馨地生活,他們在做各自喜歡的事,偶然抬起頭來相視一笑。 未來,聽起來真美好。雖然好像是“退休”之后的事情,但只要有彼此,那樣的生活也顯得有些愜意。 沈懿行又說道:“我喜歡油畫。” 符曉問:“為什么?” “它和水彩不同……水彩顏色很難蓋住,要先畫淺色系,再畫深色的部分。最濃烈的就是表象,越往內里便越淡了。油畫顏料覆蓋能力很強,要先畫深色系,再畫淺色的部分。一層一層不斷鋪色,你看不見最下面的那些色彩,然而它們卻是最濃烈的,從一開始便在,直到最后也在,從不因外面的形態發生改變。對于油畫來說,表象所展示的東西,不足內里百分之一?!?/br> “沈懿行……” “我最喜歡油畫,所以想要帶你來畫?!鄙蜍残行α诵Γ半m然我并不會,只是亂涂亂畫罷了。不過我想,只要有心,作品總不會太差吧?!?/br> “我……”符曉說,“我好像也喜歡上了。”符曉知道沈懿行是在說情話。沈懿行的意思是說,他沒辦法表達感情,因為真正的感情是在心里的。雖然是情話,但是她相信。沈懿行的確是那樣的人——他喜歡的、想要的東西并不多,然而卻對每一樣都十分執著,那是遠超常人的執著心。她曾經聽沈懿行說,他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想要自己開藥廠,為此才去學了有機化學。 刷完房子之后,倆人又看了看,將不大好的地方再一次細化。油畫這點很好,可以重新刷色,不像水彩,毀了之后便很難彌補了。 時間靜靜地一分一秒地走過。大約五點半時,沈懿行對符曉說道,“時間過得差不多了。對于一幅畫作來說,永遠也不會完美的——來了四小時了,我們也該走了。再站下去就該累了。” “咦?都這么久了嗎?”這不知不覺的,時間過得真快。 “嗯?!?/br> 符曉將畫筆交給沈懿行:“那就走吧。”沈懿行接過筆,低頭涮干凈了,又把油畫顏料全部都整理好,將調色盤也沖得干干凈凈,讓一切都恢復成了他們來之前的樣子。 畫室女主人見兩人完工,便十分優雅地走了過來。她看了看兩人完成后的作品,笑著說道:“很配。” 符曉:“咦?” 女主人進一步解釋:“你們兩人基礎不同,作畫的風格也不同,但湊在一起很和諧,沒什么割裂的感覺,很配——我不是故意這樣講,而是真的這樣認為。” 符曉說:“嘿嘿嘿……” “需要加畫框嗎?” “嗯,要?!鄙蜍残写?。 “好的。”說完,她便仔細處理了那副畫。符曉看見,在確定畫已經干了之后,她在畫的表面刷了一層什么東西,而后將畫從畫板上弄下,并小心地放置在了一個木框當中。 “謝謝。”沈懿行付了錢,拿了畫,回過頭對符曉說,“走吧?” “好。”符曉隨意地推了一把沈懿行,卻冷不丁碰到他赤裸的上臂,連忙縮回了手,再也不敢碰了。 …… 兩人剛一走出畫室,還沒等鉆進汽車里,便聽見有人叫住了他們:“喂!喂!” 符曉:“……?” 那人自我介紹著說:“我是畫室那對夫妻教的學生,美術院校正規學生,已經學畫很多很多年了。” “所以呢?” “我這可以定制油畫。你們想不想來一幅?” “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給我一張你們倆的照片,我可以把它畫成油畫,保證手畫,五百一張,并不貴的?!币贿呎f著,他還一邊打開手機相冊,“你們看看,這些都是我以前的作品?!?/br> 沈懿行低頭問符曉:“要嗎?” “隨便……” “那好吧。”沈懿行抬起頭對油畫學生道,“不過我們沒有合影,你得先當個攝影師?!?/br> “可以可以!”聽到“拉客”又成功了,那人明顯十分開心,“我先拍照?!彼笓]著兩個人說,“你們兩人拿著畫框,同時親吻對方,如何?” 符曉笑了一下:“不要,還不可以親吻?!?/br> “這樣……沒到時候對吧?那就,女孩子拿著畫,男孩子從女孩子身后摟著她……女孩子回過頭,兩個人互相望進彼此的眼睛。” “……”符曉想了一想,說,“這個可以?!?/br> 于是,她端著畫,沈懿行在她身后卻沒有摟她的腰,只是輕輕握著她的兩只胳膊外側,并且看她的臉。符曉鼓足勇氣,也望向沈懿行,卻依然差點在那一瞬間丟盔棄甲。對方漂亮的眸子在距離她極近的地方,眼瞳中有無限溫柔,宛如一池春天的水,吸引著人想要踏進水的深處。在這種距離下,符曉心臟咚咚地跳,像要掙脫胸腔一般,她心底的平靜再次被攪亂了,泛起陣陣漣漪,情感一陣一陣地翻涌到表面上,被壓下之后卻又沖回去,奔騰不止。那種情意十分微妙。 幸好,很快,符曉便聽見了一聲:“好了好了?!蓖鹑缃K于被解放了似的,她連忙推開沈懿行,故作淡定地跑到油畫學生身邊看照片去了。此時是夏天的下午五點多鐘,光線還很充足。在照片中,她的發尾飛揚起來,在陽光中跳躍蹁躚,輕輕地刮拂著沈懿行的臉頰,在沈懿行的臉上投下了幾絲斑駁的影。他們彼此間注視著,陽光正好照在兩人的瞳孔上,瞳孔好似泛著一點金色的光,有一種溫暖的美好。在陽光下,臉也是明亮的,都連頭發都被鍍上了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