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大家拿到發(fā)下來的東西都十分歡喜,把毛巾貼到臉上摩挲著:“真軟和。” 棉紗手套卻讓人有些不解:“這天氣都暖和起來了,哪里還用得著帶手套?” 來自城鎮(zhèn)的人便笑了起來:“果然鄉(xiāng)巴佬就是鄉(xiāng)巴佬,這哪里是保暖的手套啊,這是勞動手套,讓你們勞動的時候帶著,保護手的!” 鄉(xiāng)下人們被人諷刺了也不以為杵:“這么好的手套帶著勞動多浪費啊,這不糟蹋東西嘛,不行,我得帶回去給我阿婆,她人老了,特別怕冷。” 許秋陽領到的五塊錢工錢居然也有一小沓,一張兩塊、兩張一塊,還有幾張毛票,她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疊好,裁了一小塊油布包起來,小心翼翼地藏在貼身的口袋里。 這是她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的第一次工錢,她打算過幾天工休的時候去一趟縣城,買一些生活必須品,然后把借別人的東西能還的盡量先還回去,剩下的就攢起來,她還欠著五十塊的“巨款”呢,這筆錢一天不還清,她就一天沒法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飯?zhí)美镩_會有煤油燈,回到宿舍卻是黑燈瞎火的,這時候就顯出許秋陽她們挑選了靠近門口鋪位的好來,把油布拉開,借著天上月光的一點亮度,起碼可以勉強看得見鋪床拉被。 住在里面的就糟糕了,簡直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摸黑一點一點地摸索,免不了手腳打了好幾回架。 楊雪珍笑著去推許秋陽:“你早就知道會這樣對不對!” 許秋陽得意,她可比她們在工地上多住了一個月呢,難道是白住的嗎? 不過有點奇怪,既然一點兒也看不見,她們?yōu)槭裁床婚_手電筒?之前羅建剛守夜的時候,可是天天晚上都開著手電筒當燈火用的。 其實她不知道在這年頭,手電筒這玩意兒也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特別是里面的電池,都是有配額的,一般人有錢也買不到,嚴愛花她們雖說是縣城來的,可家里的條件其實也不怎么樣,當然也沒有手電筒用了。 許秋陽等楊雪珍和鄧淑美都躺好之后,把掀起來的油布放下來,小空間里立刻一片漆黑,她拉好被子正準備睡覺,突然聽到楊雪珍幽幽地說了一句:“秋陽,我覺得你變了。” 許秋陽心里猛地一跳:“說什么呢,我哪變了?” “以前你特膽小,什么都不敢去做,你媽說什么你就做什么,受了委屈也不會說出來,只會自己偷偷哭,可是現(xiàn)在卻變得大膽多了,還特有主見,以前咱倆在一起,你什么都聽我的,可是現(xiàn)在,我感覺我都成了你的小跟班了。”楊雪珍說著嘆了口氣,“唉,幸好啊,還有咱們小淑美聽我的話。” 許秋陽笑了起來:“這不都是被逼出來的嘛,我要是不奮起反抗,這會兒恐怕都嫁到王瘸子家過水深火熱的生活去了,哪里還能躺在這兒跟你們說閑話啊!” 楊雪珍說:“其實呀,我更喜歡這樣的你,以后就都這樣吧,有啥事都護著咱們,我們兩個都給你當小跟班!” “你說得容易,也不問問人家淑美愿不愿意。” 鄧淑美連忙表決心:“我愿意的。” 大概是懷里揣著錢的緣故,許秋陽這一晚睡得特別踏實,第二天一早起來神清氣爽,甩著新毛巾和她用來擦牙齒的棍子就去河邊洗漱,楊雪珍和鄧淑美第一次住在工地,便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鄧淑美看見她的新毛巾忍不住叫道:“秋陽姐,新毛巾你這就開始用啦?” “是啊,發(fā)了不用留著干嘛?”說起毛巾,許秋陽用的還一直是楊雪珍從家里給她帶來的那條舊毛巾,舊的也就算了,還只有一條,從頭擦到腳都只能用它,早就覺得受不了了,可是沒錢沒辦法,如今有了新的,當然要用起來,好歹擦臉和擦腳終于可以分開了。 許秋陽看見鄧淑美手中的毛巾,早已洗得快掉光了毛,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一層:“你這個都快不能用了,怎么還不換新的啊?” 鄧淑美搖搖頭:“不用,還能用呢,新的留著帶回去給我弟,他在縣城上中學,用的不好別人會笑他的。” “你呀!”許秋陽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她的額頭,“總有一天會被你弟吃得骨頭也不剩。” 鄧淑美羞澀地一笑:“不會的,我弟可聽話了。” 楊雪珍對許秋陽手里的棍子更感興趣:“秋陽,你拿著這個干嘛的?” “擦牙。”許秋陽說著示范了一下給她看。 “擦來干嘛?”楊雪珍不解。 許秋陽呲著牙給她看:“干凈呀,你不覺得我牙挺白的嗎?” 楊雪珍仔細看了看:“好像真的比我的白牙,我也想要擦,秋陽,你幫我弄一個。” “我也想要。”鄧淑美細聲細氣地說。 “哎呀,不用啦,咱們不是發(fā)工錢了嘛,過兩天到縣城里買牙刷去,我這個就是暫時將就用用的。” “牙刷啊,我可不要,那東西一刷一口血沫子,我可不敢用。”楊雪珍對于牙刷的印象全都來源于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楊偉國,那家伙在縣城上高中,學了一身城里人的毛病,放假的時候每天早上一手端個搪瓷缸一手拿著牙刷,蹲在大門口刷牙,刷完了“噗”地一聲吐出一口血沫子,讓人看了心里磕慘,他偏還要說這是講衛(wèi)生。 “就是啊,聽說牙刷用多了牙會變松,還會掉下來呢!”鄧淑美也說。 羅建剛正好跟在她們后面,聽見她們這些對于牙刷的高論,不由得笑了起來,他說這么老見許秋陽拿根棍子在嘴里面捅來捅去呢,還以為她有什么怪癖,敢情是當牙刷用的呀! 許秋陽聽到聲音回頭一看,看見羅建剛拎著牙刷過來,忙叫住他:“哎,羅同志,你跟她們說說,這牙刷用了會出血、掉牙不?” 羅建剛說:“刷牙的方法不對或者牙齦不健康的有可能會出血,但刷牙確實是保持口腔衛(wèi)生的良好生活習慣,絕對不會因此而掉牙的。” 這話鄧淑美聽得不太懂,但也明白她剛才說的話是太無知了,不由得紅了臉。 楊雪珍也臉紅了,不過是興奮的:“既然刷牙那么好,那羅同志你帶我們去買牙刷好不好?” “好啊!”羅建剛爽快地答應了,“過兩天工休,一起跟我回縣城唄!” 工地上的休假跟縣城里的單位職工一樣,每個星期休一天星期天,這些鄉(xiāng)下來的工人以前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的時候,基本上是全年無休的,現(xiàn)在居然像城里人一樣,星期天可以休息,都覺得特別新鮮,早早地在假期前兩天,就和工友們商量好,星期天要去哪兒玩。 為什么不回家?回去得干活兒啊,傻子才回去。當然咯,也有特別孝順的,比如說朱朝盛,他爸媽身體都不好,隊里的活別人干一天能拿八分工,他們干只能拿五分,所以一到放假,朱朝盛就一定會回家,到生產(chǎn)隊勞動一天掙工分,然后還打柴挑水,把家里的重活都干完了才舍得回工地。 這個星期天,許秋陽她們和羅建剛說好了一起逛縣城,羅建剛星期六的晚上先回了家,大家約好了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在縣城百貨公司門口見面。 許秋陽她們沒有手表,平時上工都是靠廖志濤敲鐘的,她們只能看太陽升起落下知道個大概的時間,這天一來是興奮,二來也是怕睡過頭了耽誤了逛縣城,所以早早就起來了。 許秋陽準備到廚房去弄點東西當早飯吃。 其實現(xiàn)在廚房里除了鍋碗瓢盆就只有大堆的柴禾了,糧食是定量分配的,每個星期一由供電局的卡車送過來,一周七天的量不多不少,做完剛剛好。 所以現(xiàn)在廚房里面按道理應該是一粒米也沒有的,可是因為平時許秋陽一有空就經(jīng)常跑來幫炊事員周師傅干活,周師傅可憐她無家可歸,別人放假可以回家吃飯,她卻只能留在這兒,總不能讓人餓一整天。 所以悄悄給她留了幾個紅薯,還有一小袋平時的剩飯曬成的飯干,讓她自己燒點熱水,泡一泡就能吃了。 楊雪珍拉住她:“吃什么飯干呀,別吃了,咱們到縣城的食堂去吃。” 許秋陽和鄧淑美都驚訝地看著她:“縣城還有早飯吃?”這兩個都是沒怎么去過縣城的鄉(xiāng)巴佬。 “對呀,縣城的人民食堂,里面的東西可好吃了,有這么大一個的rou包子,還有煎餅、油條、粥和面條呢,香噴噴的,你想吃什么都有得吃。” “哇!”許秋陽和鄧淑美兩個人兩眼放光,伸長了脖子聽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其實許秋陽在現(xiàn)代的時候,雖然經(jīng)濟條件不怎么好,但畢竟是沒挨過餓的,油條、包子這些也不是什么珍貴的食物,本來不至于饞成這樣。 可是來到這里之后,頓頓缺油少鹽,雖然每天吃得也不少,但是干的是重體力活,肚子里油水又少,無論怎么吃,總是感覺吃不飽,就想吃點香的東西壓一壓。 鄧淑美突然想到了什么,怯怯地問:“那得要錢的吧?” “當然啦,不然還能白送給你吃啊!” 鄧淑美低下頭,把衣角揪了又揪:“那,那我還是不去吃了吧!”她的錢還得留著拿回家里去呢,不然的話她媽準得打她一頓。 許秋陽也覺得自己作為一個身欠“巨額”債務的人是沒有資格吃吃喝喝的,便也拒絕了楊雪珍的提議:“我也不去了,淑美,我燒兩條紅薯,咱們倆吃吧!” 楊雪珍不高興了:“吃什么紅薯啊,就吃大包子,我請客,誰也不許不給我面子。” 鄧淑美眼巴巴地看著許秋陽,不知道該怎么辦。 許秋陽一拍大腿:“有人請客,那當然要吃啊,瞧這小妞,有一點錢就嘚瑟,看咱們不吃窮她。” 楊雪珍得意地從口袋里拿出一把錢拍在床上:“姐有錢著呢,吃不窮我。” 許秋陽一五一十地幫她數(shù)了起來:“喲,還真不少呢!”厚厚的一沓,算起來得有十好幾元。 “那天搬過來之前我媽塞給我的,說是出門在外,不能委屈了自己,該吃吃該喝喝,該添置什么就添置。”楊雪珍他們家就她和她哥兩個孩子,她爸是村支書,她媽和她哥也都能掙工分,家里寬裕得很,對這個女兒一向是嬌慣的,有錢當然要緊著給她使,就怕她在外邊受委屈。 鄧淑美羨慕地說:“雪珍姐你媽對你真好。” 許秋陽拍拍她的肩膀:“你媽雖然偏心你弟,但也還知道送花生給村支書給你弄個工作呢,我才叫慘呢,簡直就是地里一株孤苦伶仃的小白菜呀!” “干什么呢,大好的日子說這些喪氣話,秋陽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家里脫離了關系,以后有的是好日子過呢!行了,不說了,趕緊走吧,咱們去吃大包子去!”楊雪珍說。 “走,吃大包子去!”三個姑娘開開心心地手挽著手,一起走向通往縣城的道路。 從水電站工地到縣城,按照她們的腳程,大概得走差不多一個小時,三個姑娘一大早起來連口水都沒喝就出發(fā)了,雖然還是說說笑笑的,但其實早已經(jīng)餓得饑腸轆轆,完全是在大rou包子的吸引下才勉強繼續(xù)向前走。 “到了到了,就在前邊!”楊雪珍突然指著前邊紅磚墻的房子高興地說,許秋陽和鄧淑美也興奮起來,加快了腳步,“快點快點,要不包子賣完了可怎么辦啊!” 腳下的路變得寬闊平整起來,真的是到縣城了,縣城里的房子跟村里不一樣,村里遍地土黃色的泥磚墻,人家縣城的房子可是用紅磚砌的,有一層兩層,甚至還有三層的小樓房,看著就結實氣派,那屋頂還沒有瓦片,而是做成了大平頂,周圍圍著一圈欄桿,屋頂上架了竹竿晾衣服,還有些人家掛著一串串的臘腸臘rou,看著就是殷實的人家。 路上的行人也漸漸變得多起來,有騎著自行車匆匆而過的年輕人,也有手挽菜籃子慢慢閑逛的中年婦女,路旁的屋子門前都掛著大招牌,什么“人民照相館”啊、“解放裁縫鋪”啊,還有“朝陽冰室”,真是讓人目不暇給,可惜大部分都還沒開門。 楊雪珍說:“以后等天熱了,咱們也去冰室吃冰棒吧,聽說還有一種雪球,圓圓的,裝在杯子里上來,甜甜軟軟的特好吃。” 許秋陽對雪球不感興趣:“你說的食堂在哪里呀?” “就到了,前邊拐個彎就是了。”說完三人拐過街口,果然就看見了“圳口縣人民食堂”幾個白底紅字的大招牌,招牌下面是六開的大門,中間四扇門板被卸下了,只剩下兩邊的兩扇,兩邊門上分別用紅漆寫這“節(jié)約糧食”、“浪費犯罪”幾個大字。 里面人還挺多的,熱氣蒸騰,飄過來的香氣讓人直咽口水。 三個姑娘幾乎是小跑過去的,食堂里人快坐滿了,買飯的窗口前還有一長隊的人在排隊。 楊雪珍當機立斷:“淑美你先去占位置,我和秋陽去買包子,對了,你們要豆?jié){還是要白粥?” 許秋陽看了一眼墻上的木牌,豆?jié){和白粥都是四分錢,但是看別人面前的,白粥是一大海碗,而豆?jié){才只有一小碗,感覺喝粥比較劃得來,便說:“我要粥吧!” 鄧淑美也決定要粥,楊雪珍不滿地說:“傻瓜,豆?jié){里加了白糖,是甜的。” 許秋陽一下子就改變了主意:“那行,我也要豆?jié){。”她來到這兒以后,還沒吃過一口甜的東西呢。 “那我……”鄧淑美有點搖擺不定,楊雪珍擺擺手,“你趕緊去占位置,我也給你買豆?jié){。” 楊雪珍和許秋陽排到了隊伍的最末尾,楊雪珍一直踮起腳尖往前邊看,一看到有人買包子,就瞪大了眼睛去數(shù)那籠屜里的包子還有多少個,生怕輪到她們的時候就給賣完了。 許秋陽閑著無事去研究墻上掛著的木牌,這是食堂的菜單,看起來供應還挺豐富的,早飯有包子油條豆?jié){面條小餛飩,正餐有白米飯、饅頭,炒白菜、煎豆腐、海米冬瓜、rou絲炒茄子,等等葷素菜肴都有。 旁邊還寫著價格,不是論個兒賣的,而是論兩,許秋陽看見包子哪里的價格就寫著:rou包子、二兩、一毛四,二兩票。 雖然她剛來到這個時代沒多久,但依稀有點印象,好像這個時候買吃的用的都是要憑票的,這上面寫的二兩票,是不是就是說買二兩rou包子要用□□票的意思? 許秋陽想問問楊雪珍,可轉念一想,看她這么老神在在、胸有成竹的模樣,怎么可能不知道買東西怎么買呢。 就這么一遲疑間,就已經(jīng)輪到她們了,楊雪珍朝著窗口里面高興地喊了一句:“師傅,我要四兩rou包子,還要三杯豆?jié){。” 里面戴著白帽子,系著藍布圍裙的大師傅頭也不抬:“票呢?” 楊雪珍一臉懵懂:“什么票?” 大師傅不高興地瞟她一眼:“餐票啊,沒買票排什么隊,你看看我這里可是賣吃的,能收錢嗎?還講不講衛(wèi)生了?” 排在她們身后那人好心舉起手里一張粉紅色的票券給她們看:“你們要先到那邊買了餐票,再來這兒領餐,這兒不直接收錢的。” 楊雪珍還有點不甘心:“師傅,我們排了好久的隊了,您就通融一下,賣給我們吧!” “不行不行,這是規(guī)定!”大師傅不耐煩地趕人,“快走,后邊還等著呢!” 楊雪珍噘著嘴來到另一條長龍的末尾:“剛剛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這邊還有一條隊呢?” 許秋陽這回長了個心眼,掛著笑臉問前邊的女人:“大姐,請問一下,在這兒買餐票需要用糧票嗎?” 那女人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當然要啊,不用糧票所有人都上這兒來吃了!” 許秋陽算是心里有數(shù)了,悄悄地問楊雪珍:“你有糧票嗎?” 楊雪珍眨了眨眼睛:“什么?要糧票?不是買米才要用糧票的嗎?我有錢還不能買rou包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