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許秋陽心口立刻凉了半截,連忙問:“怎么找不到了?” “他們說雪珍姐去鎮上裁布做衣裳了,說是要去工作了,得做身新衣裳。” 什么叫同人不同命?這就是了,自己還在拼命想辦法怎么才能逃出去呢,人家為了新工作還去做新衣裳了,做什么新衣裳啊,這不是搞基建嗎?不是去搬磚頭挑水泥嗎?穿那么好看給誰看啊! 許秋陽都快要氣死了:“那你晚上找機會再幫我去找她一趟。” 許秋陽坐立不安地在豬圈里又呆了忍饑挨餓的一天,終于在傍晚的時候盼來了許翠蘭的消息:“大姐,雪珍姐他們家的人說她今晚不回來了。” “啊,為什么不回來啊?” “說是中午在鎮上的表姐家吃飯的時候,表姐突然肚子疼要生孩子了,雪珍姐幫忙把人送到了醫院,這會兒還在醫院陪著呢,讓人搭話回來說今晚不回家了。” “那她明天還去招工不?” “去呀,雪珍姐讓人跟你說,她明天早上直接過去白水村,讓你也自己過去,說是記得明早八點之前要去到,明早就要點名了,如果不去的話就當沒這個人了。” “那我怎么辦?”許秋陽快要急瘋了,“小妹,你去幫我跟楊叔說一聲,我現在出不去,讓他過來幫我一把。” “我說過了,楊叔說這事兒他管不著,你得自個兒跟咱媽說,還有,你到底去不去得盡早給他個準話兒,好多人都找他說想去呢,一個隊就五個名額,咱得用滿了,可不能便宜了其他隊的人。” “說說說,要咱媽真能說理的話我現在至于這樣嘛!”許秋陽氣得狠狠用力一腳提向豬圈門,力氣大得整個豬圈似乎都震動了一下,灰塵“簌簌”地落了她一頭。 以前家里的豬圈是沒有這么結實的門的,一般誰還想著給豬圈安門啊,都是幾塊木板隨便擋著預防大肥豬跑出來就算了,可是前年過年前,一家人辛辛苦苦喂大,眼看就可以送到隊里去的大肥豬居然在半夜被人給偷了,當時損失那個慘重啊,那個年幾乎都要過不去了,李桂芳叉著腰站在院門口大聲叫罵了三天三夜,罵偷豬賊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后來就把整個豬圈重新給加固了,還給打了一個新門,忒結實,許秋陽撿了根半人高的柴禾,瘋狂地抽打了半天,那門還是穩穩當當的,連點兒松動都沒有。 許秋陽蹲下來,雙手捂著臉,絕望地大哭了一場,老天爺為什么要這樣對她,好容易給了點兒希望,又硬生生地要收回去。 許翠蘭讓她哭得心慌意亂,不停地喊:“大姐,大姐,你別這樣,這次去不成,咱們下次再去。” “沒有了,不會再有下次了!”許秋陽大哭著說,白龍灣水電站只有一個,錯過了這次機會,她就再也去不了白龍灣了,那她在這個世界上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秋陽哭累了直接癱在地上,只聽見外面的許翠蘭怯生生地問了一句:“大姐,那我要去跟楊叔說一聲咱不去了嗎?” “不行!”許秋陽大喊起來:“我要去,我一定要去的,就算是挖,我也一定會挖個洞鉆出去!”說完她隨手撿起一根柴禾,發瘋般地在靠近門口的地面上挖了起來。 屋子里地面的土都是夯實過的,木棍在地上戳了半天,也只戳出來淺淺的一層浮土,倒是雙手掌心被磨得生疼,許秋陽恍然未覺,只是不管不顧地挖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管這回命運想要給予她的是什么,她都要抗爭到底。 圈里面的大肥豬也像配合著她的行動似的,大聲地嘶叫起來,它那是餓的,為了關著許秋陽,除了昨晚那一頓,已經一整天沒人進來喂過豬了。 許翠蘭被嚇壞了,在外面抖抖索索地哭了一會兒,又怕讓李桂芳回來看見了,只好一邊哭一邊回了灶房那邊,快到收工的時間了,她得趕緊把飯燒上,不然李桂芳回來又是一頓好打。 ☆、7.新生 李桂芳今天回來得早了些,大老遠就能聽見她的大嗓門,似乎是有什么喜事,話里話外都透露著一股沾沾自喜的意味。 “芳嬸,今兒回來得那么早,喲,這筐里挑的啥呀,這么實沉?”這是隔壁家年前才嫁進來的新媳婦。 李桂芳喜滋滋地放下擔子,撩起蓋著籮筐面的蛇皮袋的一角,露出里面金燦燦的稻谷給人看,用唯恐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大聲說:“沒啥,就一點谷子,咱家大妹的聘禮。” “聘禮?”新媳婦尖著嗓子問,“年前不是已經送過一次了嗎?” “是啊,年前是給了三百斤谷和一百斤紅薯,但我家大妹年紀還小,不舍得她那么早出門,說好了在家里留三年,三年后才過門的,可人家這不是急著娶媳婦嘛,這不,又送來了兩百斤谷,你看,我也不好意思再留了,下個月就辦喜事。”李桂芳說著還故意嘆了口氣,可語氣里卻沒有半點惋惜的意思,“唉,女大不中留啊!留來留去始終都還是別人家的。” 新媳婦酸酸地接了句:“這姑娘長得好啊就是不一樣,一個人就把大弟二弟的聘禮都給賺回來了。”她家里也窮,當時家里急著要給她哥娶媳婦,一百五十斤稻谷就匆匆忙忙將她打發了,如今眼看著人家一個姑娘就換了五百斤谷和一百斤紅薯,真是怪沒意思的。 難怪李桂芳得意成這樣! “主要是咱姑爺家條件好,我家大妹嫁過去,連地都用不著種了,天天在家里吃香喝辣的都行!”李桂芳可不管別人的臉色難看,依舊自顧自地顯擺著。 許秋陽可一點兒也沒為自己的身價驕傲,要是沒聽到這事,她還沒想起來呢,其實李桂芳早就把她給賣了,難怪這么著急地想要她把工作讓給弟弟meimei。 那也是年前的事了,李桂芳收了人家三百斤稻谷和一百斤紅薯,把她許給了隔壁村跛了一只腳的王木匠,這王木匠今年三十八了,還差兩歲就跟李桂芳一般大,據說憑手藝賺得不少,家里不用種地日子也還過得去,就是有個毛病,沒事愛喝兩口燒酒,喝醉了就打女人。 按說這打女人也沒什么,農村男人有哪個不打女人的,但這王木匠前頭娶過兩房媳婦,兩個都是挺著大肚子的時候突發急病死的,別人私底下都說是被王木匠打死的,可是人家娘家收了王木匠的錢財都不來鬧,別人說點閑話算什么,久而久之也就沒什么人再說這個事了。 消停下來以后,王木匠又尋思著想娶媳婦了,但一般家里條件還過得去的人家,哪里會舍得把好好的黃花閨女嫁給他一個老鰥夫,這找來找去的,不知道怎么地就找上許秋陽他們家了。 那時候許家的大肥豬不是剛被偷了嘛,李桂芳那個心疼啊,這虧空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補得上,這大肥豬雖然是喂在他們家里,但實際上還是隊里的,到了年尾還是要上交大隊統一宰殺分rou的,這豬沒了不是得賠嘛,本來一年到頭就沒掙多少公分,這要再一扣,剩下就更沒多少了,一大家子人個個都是張口要吃的,日子還怎么過下去? 要不是王木匠的聘禮來得及時,許家的日子還真沒辦法過得下去了。 那時候的許秋陽是個深明大義的好姑娘,知道李桂芳用自己的終身幸福換了一家子救命的口糧,也沒有說什么,只默默地傷心,天天晚上偷偷地哭,可卻完全沒想過要去反抗,只認定這就是自己的命,到時候日子如果真的過不下去了,一根繩子拴房梁上把自己吊死算了,只求不要連累家里人。 許秋陽撇了撇嘴,難怪呢,自己剛一來到,這個身體原來的靈魂就迫不及待地退位讓賢了,原來是早就不想活了呀! 之前的許秋陽認命,如今的這個可不愿意,李桂芳之所以會把婚期提前,可不就是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嗎,這是要榨取她最后的剩余價值啊,她許秋陽就是有最后一口氣在,就不能讓她這么給賣了,無論如何也要抗爭到底。 想到這里,許秋陽更用力地挖起土來,手掌磨破了沾了一棍子的血,咬咬牙脫下外衣,裹在木棍上繼續挖,仿佛只要她不停下來,就有希望一定能出去一樣。 可是從夜幕低垂一直到天光大亮,在完全沒有趁手工具的條件下,許秋陽并沒有挖出一個可供她爬出去的地洞來,報曉的雞鳴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許秋陽跌坐在門邊上,嚎啕大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李桂芳一大早醒來就被她這嚎喪般的哭聲給破壞了心情,氣沖沖地走過來狠狠提了門一腳:“哭個屁啊哭,省點力氣等著過門吧!” “你要是敢把我嫁給那個老瘸子,我就敢把他殺了你信不信!”許秋陽喊得聲嘶力竭。 李桂芳完全不當回事,轉身又喝罵起來:“看什么熱鬧,早飯做好了嗎?” 灶房里一番例行的雞飛狗跳之后,漸漸回歸寧靜,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許秋陽的絕望也越來越深,難道真的就這樣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哐當!”許秋陽好像聽到砸鎖的聲音,她倚著門苦笑一聲,這都絕望出幻聽來了。 “哐當!”門好像還晃動了一下,大縷的灰塵從頭頂上落下來,嗆得許秋陽咳嗽了幾聲,突然發現這不是幻覺,真的有人在砸門。 “誰,誰在外面?” “大姐,是我,你再等一下,我很快就能放你出來了。”是許東來的聲音。 “東來?你不是去當兵了嗎?怎么回來了?”許秋陽驚喜地問。 “嗯,昨天去參加挑兵了,放心不下家里,就瞅了個機會悄悄跑回來看看,剛剛才聽小妹說阿媽又收了王瘸子的聘禮,要把你馬上嫁過去,大姐,你別怕,我這就放你出去,你去水電站做工,他們不敢拿你怎么樣的。”許東來一邊說,手里也沒有停下,掄著個大斧頭一直砸,饒是這門鎖結實,這幾十下砸下去也散架了。 “吱呀”一聲拉開門,久違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許秋陽突然產生一種破繭成蝶的眩暈,有一種幸福感從心底深處一點點地溢上來,化成淚珠滲出眼眶。 原來自由的滋味真的那么美好! “大姐,快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在許東來的提醒下,許秋陽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撒開腳丫子飛快地跑了起來。 “死丫頭,想跑!”李桂芳從小路的另一頭匆忙趕過來,村子小,從來都不缺乏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許秋陽被家里關起來的事,早就傳得人盡皆知,今天早上許東來剛出現在村口,就有好事者去通知了李桂芳:“你大兒子回來了,說不準是想要幫他姐呢!” 李桂芳一聽,也顧不上曠工要扣工分了,手里的鋤頭一扔,急急忙忙就往家里趕,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讓東來這臭小子把他姐給放了出來:“死東來,你趕緊把你姐給攔住,不然看我不打死你!” 許東來不但不去攔,還撿起一塊石頭往豬圈里扔,剛好扔在還在睡大覺的大肥豬身上,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了,這大肥豬餓了一天一夜,本來就不高興了,再被他一扔,頓時發起狂來,朝著有亮光的地方就沖了出來。 許東來靈活地躲在一邊,然后追在豬身后大喊:“媽,豬出來啦!” 李桂芳眼看就要抓到許秋陽了,被突然沖過來的大肥豬撞了個四仰八叉,爬起來之后也顧不得什么許秋陽了,趕緊招呼人去抓豬,這時候豬才是最重要的,要是再被它跑了,那一家人就真的不用活了。 許秋陽順利地跑出村子,在路口辨認了一下方向,興奮地朝白水村的方向跑過去:“白龍灣,我來了!” “叮鈴鈴”,背后響起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許秋陽一邊往旁邊一些,把道路讓出來,一邊回頭給了人一個特陽光、特燦爛的笑容:“你好!” 羅建剛冷不防被這個笑容晃花了眼睛,恍恍惚惚地想,這姑娘牙口可真白呀! 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上哪兒去?” “白水村!”許秋陽回答得嘎嘣脆,語氣里還隱隱含著一些得意的成分。 “真巧,我也是上白水村去,要不要我載你一程?”話剛出口,羅建剛就有點兒后悔了,大家素不相識萍水相逢,人家姑娘怎么會隨便上一個陌生男人的車,這么說肯定會讓人覺得自己太孟浪了。 “真的啊?那太好了!”沒想到這姑娘都不帶猶豫一下就答應了,馬上跑到他的身后,一手扶著車架,雙腳一躍,輕輕巧巧地就穩穩地坐在了后座上,“謝謝你啊!” ☆、8.寒磣 許秋陽覺得自己今天運氣真是好爆棚了,簡直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啊,剛覺得累得不行快要跑不動了呢,一眨眼免費司機就送上門來了。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活躍一下氣氛:“你是白水村的人嗎?” “不是,我是去參加水電站基建的。”羅建剛回答。 “真巧,我也是呢!”許秋陽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你是哪個村的啊?” “我是從縣城來的。” “哇,縣城啊,那你是正式工嗎?” “還不是,要等水電站修好以后才能確定正式工的名單呢,現在咱們大家都一樣,都是臨時工。” “那你知道怎么才能轉成正式工嗎?”這是許秋陽最關心的問題了。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要考試吧!具體情況到時你再留意一下?” “哦!”考試許秋陽她是不怕的,據她所知,才參加基建的大部分都是像她這個身份一樣的農村人,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要論起文化知識來,擁有大學文化程度的她比起其他人來那是不止一個地球的距離。 比干活她也不怵,她這個身體的原身從小就是干體力活長大的,不管干起什么來都是一把好手,這一點從手掌上那一層厚厚的老繭上就可以看得出來,而且也很有一把子力氣,許秋陽覺得,要是讓她吃飽了飯,一口氣挑著一百斤走上幾公里都不成問題。 她最怕的是需要走后門,她一沒錢二沒人脈,真要走后門的話,那也只能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闖啊,看來待會到了地方的時候,她就要開始長點眼力見兒了,好好討好頂頭上司,混個好人緣總是沒錯兒的。 自行車突然停了下來,羅建剛一腳跨在地上撐住車子,對身后的姑娘說了一句:“到了。”這姑娘真有點兒奇怪,剛開始還挺健談的,說著說著就沒了聲氣兒,回頭一看,居然還在發呆。 “到了!”羅建剛加大嗓門再說了一句。 許秋陽突然回過神來,趕緊跳下車,連連道謝:“謝謝,謝謝,真的太謝謝你了。” 羅建剛有點好笑:“不客氣,大家以后都是工友了,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許秋陽這才發現,這男人長得挺好看的,縣城來的果然跟周圍的農村男人都不一樣,白白凈凈的,但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瘦弱,就像大學里最受歡迎的那種學習成績好,運動也十分厲害的校草級男生。 不但穿著干凈整潔,連一雙手也是干干凈凈的,許秋陽心中好感頓生:“對啊,以后都是工友了,先認識一下吧,我叫許秋陽,你叫什么名字?” “羅建剛。” “建剛同志,你好!”許秋陽伸出手想跟人握一握手以表達友好,突然發現自己手上黑一塊灰一塊的臟得不堪入目,不好意思地往身后縮了縮,“呵呵,下次有機會再來找你。” 說完一溜煙兒跑開了,抬起眼東張西望地找楊雪珍。 羅建剛無奈地笑了一下,去找地方停車,這姑娘挺有趣兒的,就是有點——太不講究了,她這臉該好幾天沒洗了吧,臟得都看不出來模樣了。 許秋陽終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忙高興地跑過去,朝楊雪珍的肩上一拍:“雪珍,可算找到你了。” 楊雪珍被她嚇了一跳,雙手捂著胸口,一邊跺腳一邊轉身:“嚇死我了!” 許秋陽打量她一眼,心中嘖嘖稱贊:“真是個嬌俏的可人兒啊!” 楊雪珍身上穿了一件藍色的燈芯絨罩衫,不是那種寬寬大大的款式,而是有點收腰的設計,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比別人精神了很多,下面一條卡其色棉布褲子,黑色系帶布鞋。 額前一層薄薄的齊劉海,梳得彎彎的,披肩的長發編成兩條麻花辮垂在肩頭,辮稍各綁一條碎花小手絹,俏皮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