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圣上將皇長子重新交回月姑姑的手中,屏退了眾人,只帶了女兒一個人沿著熙雨宮的宮墻朝外走去。 父女兩人一前一后,誰也沒有說話。熙雨宮正對著天樞宮的圍墻,繞過一叢已經凋落了葉子的牡丹,便是一道通向城墻上沿的臺階。 守護此處的神策軍遠遠望到圣上與夏侯昭,忙不迭地行禮。 因為宮內舉喪,這些將士們的腰上也系上了白色的布條,寒風一過,那些布條也隨著搖動起來。 圣上的目光落在上面,片刻后方移開,抬腳邁上了臺階。 夏侯昭跟了上去,路過神策軍將士的時候,輕輕揮了揮手,許他們起身。 天樞宮是太/祖在前朝的宮闕基礎上營造的,因為原本就是位于帝京地勢最高之處,所以站在天樞宮的城墻上,幾乎可以看到整座帝京。 此時的城墻上也插滿了為皇后吊念的白幡,圣上走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副,伸手握住了撐起白幡的木桿。 那木桿早被寒風吹得冷硬,又有倒刺,可是圣上并不在意。他緊緊地握著那木桿,感覺掌心一陣刺痛。 夏侯昭知道圣上此時登上著高高的城墻,必定是有話要說,她心中其實已經隱約有了預感,然而她又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的。 沉默許久,圣上終于開口道:“昭兒,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這都是女兒應該做的。”夏侯昭輕聲道。 圣上嘆息了一聲,道:“應該……應該……身為夏侯家的人,總是有太多應該的事情要去做。” 夏侯昭知道圣上一定又想起了昔年皇后在璇璣宮中說過的話,那時候夏侯昭剛剛下定決心參與朝政,皇后盛怒之下將她關了起來,并言道“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離開天樞宮的那幾年。我不希望我的女兒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座宮城中”。 然而她終究是將自己后面的人生都留在了這座宮廷之中,而且也未能將自己心愛的女兒送出宮去。 圣上幽幽道:“你母親一生最痛恨的地方,便是這里。” 夏侯昭不知該如何接話,或許圣上也并非是想要從女兒那里得到什么回應,他只是在心里淤積了太多的東西,需要傾吐出來而已。 已經到了傍晚時分,那些在宮中守喪的這些貴婦和臣子們也按照宮規分批次出宮了。 那些穿著白衣的人們穿過天樞宮的大門,登上牛車或者騎上駿馬,朝著自己的府邸歸去。 不過盞茶時分,這些人便走得一干二凈。 圣上回身向熙雨宮望去,只見暮色之中,白茫茫一片。他心中一拗,喉頭泛起腥甜之氣,忍不住咳了兩聲。 夏侯昭上前欲要攙扶,圣上搖了搖頭,道:“無礙,不過是因著天氣有些干燥罷了。” “父皇,”夏侯昭開口勸道,“你要當心身子。” 自從嚴瑜在北邙山上為她解開心結,夏侯昭以己度人,也慢慢明白圣上前幾日稱病的緣故,一則,他痛失愛妻,確是心中無法平復,二則,他與女兒一樣,對自己昔日所為頗有悔意——只不過他是懊悔自己素日太寬待樂陽長公主了,三則卻是為了要讓夏侯昭施展身手,他不出面,那些文武百官自然都以夏侯昭馬首是瞻。 圣上是在為后面的舉措鋪路。 “昭兒,你今日和北狄使節的應答甚是得體。” 實際上不光是此事,從皇后陵寢的安排,到謀逆諸人的處置,這幾件事情,夏侯昭都處理得很合適。平時的政務,她也打理得頗為通順,正因為如此,圣上才能放心說出了下面的話。 “如今你弟弟尚且年幼,我想著帶他離宮住些日子,這宮中和朝中的事情,便先交到你手中吧。” 圣上轉過身來,看向自己的女兒。西斜的落日,將余暉覆在夏侯昭的面孔之上,勾勒出少女溫婉的面容,像極了她的母親。 夏侯昭其實早有感覺,早從信州大捷之后,圣上就逐漸將自己手中的一些政務移交到了女兒處。等到冊立了儲君,這一切便更加名正言順。 如今皇后亡故,他更是無心政事。然則若是此時傳承皇位,勢必會引來群臣的非議。他便想著自己帶上皇長子離宮,由夏侯昭監國。 “父皇!”雖然有了預感,但真的聽到父親這樣說,夏侯昭仍然很是震動。 圣上搖了搖手,繼續道:“我知道你這幾年來,心中有許多想要做的事情。以前我擔心你在政務上太過青澀,難以服眾,如今你手中既有嚴瑜和李罡,又得到了上三軍的欽服,加上處置樂陽長公主謀逆案時殺伐果決。想來這帝京之中,再也無人敢當面質疑你的決斷。父皇老了,想要歇一歇了。” 夏侯昭急道:“父皇春秋鼎盛,何來‘老’字!” 她仍然想要勸得圣上回心轉意,一旦圣上離宮,那么回來的日子便可能遙遙無期。 夏侯昭并非懼怕承擔起整個帝國的重任,但她不想看著父親如此蕭索地度日。 圣上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道:“如果你不是長于政務,我也不會做此決斷。” 他深深地望著女兒,道:“我未曾想過自己成為燕國之主,這十幾年不過勉力支撐。如今有了更好的人選,不如就退下來吧。相信燕國的列祖列宗也愿意看到一個更合適的人執掌帝國。” “其實我一直也不明白,像我和你母后這樣性格的人,竟能養育出你這樣的孩子。這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幸事,對于你卻可能并非如此。” 夏侯昭苦笑,前世的自己還真是特別像父母,對于一切政務毫不經心,但偏偏在這上面吃盡了苦頭。重生一次,她自然要將權利牢牢握在手心。 苦嗎?的確是很苦。 可是自己費盡千辛萬苦,終于走到了這一步,又怎么能輕言放棄。何況,她也沒有后退的余地了。 盡管樂陽長公主的謀逆案給夏侯昭帶來了重重的打擊,但更讓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未來需要走的路。試想當日若是她沒有成為儲君,無法調動京中的軍隊,恐怕后果更加不堪。 她沉聲道:“父皇,我退不得。” 圣上點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 他拍了拍垛口,看著遠處緩緩落下的金烏,道:“其實你母親去世之前,也很擔心你弟弟將來長大后,你們姐弟之間的關系。我想過了,就由我帶他出宮,在天樞宮之外撫養長大。” 這卻是夏侯昭未曾想到一個緣由。她吃驚地問道:“父皇,何至于此?” 圣上道:“你雖然自幼在天樞宮中長大,卻從未經歷過爭儲之事,自然不知其中的險惡。” 夏侯昭一路走來,盡管遇到過夏侯明這樣的阻撓,但這與高宗神燾末年的風雨比起來,不過是一點小小的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