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但在這世間, 真的能有人心想事成嗎?恐怕連圣上都不能事事如意吧。 他還記得三年前自己曾護送夏侯昭到此祭拜, 走到寺廟之前, 夏侯昭卻放棄了進寺,反而讓他代為上香。 六炷香, 燃在永寧寺后院的香爐中。青煙裊裊,順著秋風打一個璇兒,便散去了。 嚴瑜這次來永寧寺卻另有要務,夏侯昭命他將為皇后祈福的經卷送到佛像之前供奉。 方丈是一個年約七旬的長者,頜下一綹雪色的長須直落到胸前。他恭敬地接過經卷, 親自捧著經卷朝寺中那座高塔走去。嚴瑜跟在他身后,沿途遇到的僧人和香客紛紛向方丈行禮, 微微好奇地看著方丈手上捧著的經卷, 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嚴瑜。 永寧寺的九層浮屠塔乃是帝京最富盛名的建筑之一,平日甚少開啟,只在塔前放置了一個香案,以供信徒禮/拜。 今日來永寧寺的人可大開了眼界, 他們有幸目睹了方丈開啟塔門的情形。人們私下也曾議論這常年緊閉的塔內到底是什么情形, 有人說里面一定藏著歷代大燕君主捐獻的珍寶, 也有人說塔內其實藏著一個昔年高僧坐化后留下的神骸, 更有人異想天開,認為這高塔只是一個幌子,實際是用來隱藏塔內通外帝京城外的那條密道——他們還煞有其事地認為, 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就是通過這條密道,潛逃出帝京,避開了大燕太/祖的圍捕。 當方丈站在那掛著一把小鎖的塔門之前時,整座永寧寺都仿佛屏住了呼吸。方丈神情自若,不緊不慢地開了鎖。 出乎人們的意料,塔內就是一間平淡無奇的小室,根本沒有什么地道、神骸。一張供桌,一只秀墩,正對著塔門的地方立著一尊等身佛像,手持蓮花,慈目含光,周身散發出耀眼的金色。 方丈不無得意地對嚴瑜道:“此乃武宗年間,太子所捐的金佛。” 塔門在他們的身后合上了,方丈引著嚴瑜轉過佛像,嚴瑜這才看到,這小室內還有一道扶梯通向上層。 第二層就是專門用來存放經卷的房間,一層一層的木架子直抵到頂部,每一卷經書上都掛著小小的簽子,嚴瑜用眼睛一掃就看到了幾個藩王和公主的名號。 方丈從一個檀木小匣子里取出一枚簽子,提筆寫下“初懷公主”四個字,和經卷一起放到了木架上。他有些遺憾地道:“可惜殿下素來低調,不然本寺還可以預先做一場法事。” 自從當今圣上登基以來,永寧寺就進入了百年以來最寂寥的時期——當然,普通的信眾還是會為了求得一炷永寧寺的香從天不亮就等在寺前,但掌握了帝京命脈的著姓大族們則悄然疏遠了這里。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也會派一兩個從人來上香,但如前代那樣的捐造佛像,刊印經書的事情卻很少做了。 雖然有備受圣上寵愛的樂陽長公主在永寧寺舉辦游園會,但永寧寺在帝京的地位遠不如從前。 也難怪方丈會發出喟嘆,若是能夠借初懷公主貢獻經書一事宣揚一番,恐怕他做夢都要笑醒了。 嚴瑜可沒有功夫和方丈墨跡,親眼看著經書被收納妥當,他便告辭而去。方丈都來不及留他在寺內多盤桓片刻。 等在寺外的墨雪衛看到自家校尉步履匆匆走出門來,連忙將嚴瑜的馬牽了過來。嚴瑜走到馬前,回身望了一眼永寧寺。 那高聳入云的浮屠塔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奪目的光彩,仿佛真的能夠將世間一切的苦難消融。每一層的塔檐上都掛著金鈴,在微風的吹動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嚴瑜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上馬,赤寅無需指令,自己邁開死蹄,朝著天樞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永寧寺和浮屠塔漸漸落在身后,秋風將嚴瑜騎服吹得衣角翻飛,他這才感到心中暢快了一些。 自從前兩日在帝京城外向公主殿下剖明了心跡,嚴瑜就陷入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心境。 夏侯昭似乎很是疑惑他為何會提出那樣的“愿望”。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嚴瑜,只覺得他是因為擔心自己不愿與李家等著姓大族聯姻,方才甘愿犧牲自己。 在行宮里,她甚至認真地問嚴瑜:“你可知道成為皇太女的駙馬,要承受多么大的壓力。” 嚴瑜哭笑不得。他怎么可能沒有想過,從她流露出想要參政的那一日開始,他無時無刻不再思量這個問題。若非如此,他怎么會成為唯一看出她派李罡出征用意的人? 但眼前的少女滿面困惑,呆呆地望著自己,嚴瑜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起來,又漸漸恢復平穩。 “殿下,你只要想想你是否歡喜這樣做就好了。”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語調。 “歡喜?”夏侯昭一怔,繼而低頭輕輕笑了起來,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歡喜。” “殿下……”嚴瑜一時無法應答,他比任何時候都能感到夏侯昭內心的無力,他想要扶一扶她的肩膀,想要讓她笑得更加開心些。 她抬起頭來,眼中帶著蒙蒙的笑意,道:“所以我只望著能讓你們都歡喜,想來這樣我也會歡喜了。”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總是胸有成竹的帝國公主,也不是那個常做歡笑的豆蔻少女。嚴瑜忽然意識到,那個在帝京的夜色中持燈而笑的少女,已經被她深深藏在了心底。唯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她才會偶爾露出一絲痕跡。 更多的時候,她是初懷公主殿下,是站在帝京最高處的初懷公主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請叫我修多·卡卡·短小·羅藏 第121章 皇室 這些話都是夏侯昭在行宮與嚴瑜所說的,她在這里住了兩晚, 第三日回京時候, 對嚴瑜道:“此事甚大, 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更望大哥你能仔細斟酌,待中秋之后, 若你仍然堅持此意,我再予你答復。” 第三日清晨,他們便啟程回天樞宮。 嚴瑜取了夏侯昭親寫的經卷前往永寧寺,而夏侯昭則帶著程俊接了國巫大人入宮。 天樞宮內秦王成婚的種種布置都已經撤去,宮內從上至下都開始著手迎接即將降臨人世的皇嗣。 國巫大人喝了酥酪, 朝夏侯昭道:“孟格婭,你是我看著長大的, 我卻不知你幾時信了佛。” 夏侯昭知道國巫大人生平最重視鮮卑族薩滿教的傳承, 于儒家和佛家在燕國境內的流行,都頗有微詞。連帶著和永寧寺關系走得比較近的樂陽長公主等,都不受她的待見。 “只是求個心安。”夏侯昭猶豫了一下,輕聲道。 前世皇后只有夏侯昭一個孩子, 這一世有次喜訊, 夏侯昭的心中是既喜且憂, 只盼著諸事順利, 莫要再出岔子。因此從得知皇后有孕開始,她閑下來便手抄經卷,未曾想忽忽數月一過, 竟然已經積了十幾卷之多。 她交給嚴瑜的時候,嚴瑜也有些驚訝,道:“殿下竟然抄了這許多。” “不知不覺便寫了這么多,你且送到永寧寺,交給方丈供奉起來。”夏侯昭每每看完奏折,總是難以入眠,她便常常在夜深時研墨抄經。 嚴瑜頗為觸動,將裝著經卷的匣子仔細地捆在馬背上,然后道:“殿下放心,末將理會的。” 他翻身上馬,將要行時忽而扭過身來,朝夏侯昭道:“殿下莫要擔憂,小殿下一定會平安出生的。” 夏侯昭抬起頭來望著他,笑著點了點頭。 此時被國巫大人問到經卷一事,夏侯昭不免又想到嚴瑜離開時兩人的對話,臉上的表情也柔和許多。 國巫大人年紀雖然大了,眼神卻極佳,一眼看出面前的夏侯昭定是有了心事。她也不點破,繼續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家,哪里懂得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