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站在地圖另一側的嚴瑜更加謹慎,道:“但若是北狄人偵知信州如今的狀況,趁著守備未集,襲擊信州。北盧若是不出兵相援,信州還是難以保全。難道還要上三軍千里迢迢地北上相助?” “短時間內,我可不敢再讓你出京了。你放心,有李罡在信州,李岳那個老滑頭自然會暗中相助的,”夏侯昭笑了,道,“若我所料不錯,婚禮一結束,我的堂兄定會尋出一個上好的理由留在帝京。等到人們不再關注他的時候,我若是出點什么岔子,也很難追查到他身上。” 嚴瑜顧不上為她那句“不敢再讓你出京”而欣喜,就因她話中的意思而皺了眉頭:“婚禮之后,秦王殿下還能有什么借口留在帝京?”他恨不得親自送夏侯明回秦地,最近那些翰林院的夫子們又開始上表請圣上延請大儒重新刊定《漢書》。 一百二十卷《漢書》,那些所謂的儒學大家恐怕只看了卷八《宣帝本紀》。 漢昭帝無后,霍光曾言:“禮,人道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毋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注1】便是這句話,將廢太子劉據之孫劉病已推上了皇位。 然而大燕建國之初,太/祖便已言明,夏侯氏的公主亦有御極之權。夏侯明想要學劉病已,先得找一個權傾朝野的霍光來支持自己,光靠幾個夫子奔走,徒勞無益。 夏侯昭自然也知道這重修《漢書》一事,她還勸著圣上下詔允可呢。她怕什么?漢燕兩制,漢朝的劉病已能夠登基靠的是權臣,同時也因宗室內無人可以與他的地位相比,自身又有賢名在外。而她身為圣上嫡女,參政多年,遠比夏侯明手中握有的籌碼要多。 《漢書》中的帝王本紀可不只有宣帝一卷。若無館陶公主【注2】之力,武帝恐怕連帝位都摸不到邊呢? 倒是夏侯明上了奏折,言道自圣上登基,文教昌明,惜國史未備,與其重新刊定前朝歷史,不如先開館編纂本朝國史。又請在國史中專列“帝女世家”【注3】,以彰歷代賢明公主的功績。 這以退為進的姿態,反而讓夏侯昭覺得自己這個堂哥對帝位實是覬覦良久,恐怕還有不少計策,只待時機成熟便要拋出。 別的不說,這暫留帝京的借口她都能替他畫出來。嚴瑜想不到也是平常,夏侯昭卻不點破,只要秦王妃有孕,帝后就不得不下詔留他們一家在帝京。 夏侯昭笑道:“這自然是我堂哥要頭疼的事情,”言罷,她轉了話題,“明日便是十六,安秀一早便要啟程離京,我想去送送她。” 她不愿意說,嚴瑜也不再追問,應了一聲“是”。為著信州一事,兩人商議了許久,此時暮色沉沉,白晝欲盡。 夏侯昭順著芷芳殿屋檐上的鈴鐺向遠處望去,落滿半個天際的晚霞如少女新織成的彩練一般,繽紛絢麗。見他們商議完畢,風荷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殿下,您之前吩咐我準備的祭品。”風荷素來心細,托盤上不僅有四色祭品,還放著幾盞蓮花造型的河燈。 這一日乃是七月十五,中元節之夜,又稱為盂蘭盆節,自古便是祭奠先人的日子。因帝京之中佛教盛行,這中元節又融合了釋家的“盂蘭盆”之意,愈加受到百姓的歡迎。從高宗皇帝開始,便下令解除這一日的宵禁,以便百姓祭祀。 每到這一日,帝京的男女老幼,無不在家設臺祭拜。更有許多人攜老扶幼,走到帝京城內的幾條河水邊,親手放一盞河燈入水,看著它隨波而去,仿佛就能將自己的思念送到冥河的另一岸,送到那已然離開塵世的故人身邊。 夏侯昭歷經兩世,于鬼神靈魂之事卻更覺得難以捉摸,除卻重生第二年曾經前往永寧寺祭拜之外,平時并不刻意崇佛信鬼。今日她讓風荷準備這些祭品,為的也不是自己。 當她和嚴瑜帶著祭品與河燈到了驛站的時候,正好看到李罡兄弟陪著安秀走了出來。 安秀今日穿著一身素服,手中挽著一個籃子,正是一副要去祭拜的樣子。 李罡道:“殿下,您怎么來了?”他得了夏侯昭之令,終于能夠出京大展宏圖,內心十分雀躍,先前被夏侯昭罰沒墨雪劍的頹然一掃而空。這幾日他都忙著從墨雪衛中選拔與他同赴信州的侍衛,要不是李罟提點他今日安秀必定會去祭拜安毅,他此時還留在林夫子的書齋里,眼巴巴地等著他給自己寫幾個錦囊以備不時之需呢。 他一想,安秀一進京,殿下就命令讓自己跟著她。若是這最后一晚出了岔子,恐怕這輩子自己都別想出京了。兼且等到了信州,若無安秀的允許,他也不能自行出戰。不等李罟說完,他立刻奔回了驛站。 果然安秀已經備好了祭品,準備出門了。此時連夏侯昭也來了,李罡心中不由得大呼“慶幸”,暗中朝著兄弟伸了一個大拇指。 夏侯昭下了馬,先將安秀手中的籃子接過來,塞到了李罡手里,方道:“孤知道今日安秀定會去祭拜安將軍,故而來此相陪。” “殿下,這如何使得。”安秀吃了一驚,連忙推辭。她雖然讀書不多,也知君臣之別。自己的父親乃是大燕的臣子,如何當得公主之禮。 夏侯昭道:“今日我們不論身份,只講情誼。安秀你是我的朋友,那么你的父親,便是我的長輩。”她干脆換了稱謂。 安秀想要推辭,抬頭卻看到夏侯昭滿含暖意的眼睛。她心中霍然一亮,若是當她為臣子,夏侯昭本可以派人賞賜祭品,既顯得自己體恤下臣,又能博得美名。 而站在她眼前的夏侯昭未著朝服,一身騎服便如帝京中的鮮卑貴女一般,身后除了嚴瑜,也只帶了寥寥幾個侍衛。她這樣低調,實是將自己當做朋友來待。 “那安秀就卻之不恭了。”安秀本不是扭捏的人,眼中微濕地應了。 這一日城中行人甚多,幾人干脆棄馬步行,向離驛站最近的河流走去。李罟帶著侍衛在前方驅道,夏侯昭與安秀走在中間,嚴瑜和李罡各提著祭品走在最后。 李罡躊躇半晌,到底忍不住,開口朝嚴瑜道:“嚴大校尉,你就讓段興和我一起去信州吧。你知道我公文上甚是苦手,他又是我用慣了的。” 夏侯昭讓他自選第一批帶走的墨雪衛,他草擬了單子交給嚴瑜,幾乎個個都準了,只有列在第一個的段興被嚴瑜用筆劃掉了。 他心中著實想不通,這段興從墨雪衛初建便跟著殿下,又是段氏一族,在九邊算是有些根基,帶去信州豈不是上佳之策。若說因為段興乃是段林的侄子而設防,那干脆就別讓他待在墨雪衛好了。 嚴瑜看了一眼李罡,內心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他不能告訴李罡,實則那個段興,是夏侯昭親自從名單上劃去的。 第77章 河燈 嚴瑜原本以為,夏侯昭派李罡去信州只是為了保護安秀的安全。他雖然覺得讓李罡帶走三分之一的墨雪衛有些小題大做了,但見李罡躍躍欲試的樣子,便沒有出聲反對。 昨日李罡將第一批帶往信州的墨雪衛名單交給了他,他今日午后隨口和夏侯昭提了。不曾想夏侯昭竟然興致勃勃地讓他拿了名單出來商議,她一打開名單,提起筆來就劃了段興的名字。 夏侯昭一邊劃,一邊對他道:“李罡武藝不錯,兵法也死記硬背了不少,就是在這人心上揣摩得太少。我讓他去信州跟著安秀,并不盼著他立下多么大的功勛,只望他能漸漸體會幾分世情就好了。否則將來遇到大事,我怎么放心讓他獨自帶兵出戰。”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殷殷,全然一副盼著后輩子侄上進的口氣。然而她口中那個讓人“放不下心”的李罡可比她大好幾歲,嚴瑜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他自從擔任墨雪衛的校尉一職以來,總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樣子。一開始是為了壓服那些從上三軍選出來的侍衛,后來眾人欽服,莫不聽命,他依舊還是這個樣子。 連林夫子有時候都會拿他打趣,說他整日板著臉,比翰林院的夫子們還要端方。嚴瑜不以為意,他已然漸漸明白,在外人的眼中,他所代表的就是墨雪衛,就是初懷公主殿下。朝局波云詭譎,步步驚心,他唯有萬分謹慎,方能陪著她走得更遠。 信州大捷,便是最好的證明。 然而那個手持玉笛,站在花燈之下笑語晏晏的少年卻被他深深地埋藏了心底。 夏侯昭幾乎都已經忘記,他的笑聲是這樣的溫和清朗。她心情大好,放了筆,道:“你笑什么?我說的可有半點不對?” 少女眉眼彎彎,眸中的星芒幾乎晃花了嚴瑜的眼,他仿佛連她說的什么都沒有聽清,已然點頭道:“殿下所言自是極善。” “那是自然。”聽到他的回答,夏侯昭滿意了,低頭重新審視名單,神色寧靜,發間的華勝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嚴瑜卻想起之前在驛站的對話,他靜靜吸了一口氣,問:“殿下幾時與李罡打的賭?” “打賭?什么賭?”夏侯昭一時沒有聽明白,抬起頭來望著他。 嚴瑜幾乎以為她已經看穿了自己的內心,急急道:“那日在客棧你說他賭輸的事。” “哦,你說那個賭啊!”說到這件事,夏侯昭十分得意,道,“就是你剛出京的時候,他硬說我偏心,不讓他去建功立業。所以我就與他以信州一戰做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