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沈明嘴角微微一斜,伸腳便踢翻了那陶杯。那蜂蜜水撒了沈泰容一臉一身,陶杯滴溜溜滾到車廂邊緣。正逢車輪滾過一塊碎石,顛簸了一下,陶杯再一歪,便跌出車廂,落在地上打碎了。 寂夜之中,這聲音格外響亮。車夫減緩了速度,剛想停車,卻聽車廂內傳出一個低沉的男聲,道:“不許停車!” 他是五年前才入了樂陽長公主府的車夫,從未伺候過這位駙馬爺,那樣溫和儒雅的樣貌,竟不知竟是這般暴躁的性格。他也不敢多言,立刻催動犍牛,駛向長公主府。 沈泰容以手掂袖,拭去了臉上的水漬。 上首的男人冷冷道:“若不是為了你,我怎么會千里迢迢跑回來,任人羞辱。” 沈泰容不發一言,將自己的身體緊緊靠在車壁之上,沈明見狀不由得冷哼了一聲,卻再也沒有說話。 月到中天,樂陽長公主終于帶著微醺的酒意回到了府內。她剛剛下車,便有伶俐的侍女跑上前來,附耳說了幾句話。 樂陽長公主眉頭一挑,侍女哆嗦著退到了一邊。 “都別跟來。”她冷冷地說了一句,便大步朝里走了進去。 宮內的霜紫芍藥雖然都已經拔去了,樂陽長公主府內還是以此花為尊,幾乎每間房舍之旁都種滿了這種花。此時剛過芍藥花期,凋零的花朵半掛在枝頭,被月色一照,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愈發顯得凄涼。 樂陽長公主根本無暇顧及這因她而譽滿帝京的花,她步履匆匆,連裙邊被枝葉掛到了都毫無所覺。 這座府邸早在高宗時便開始營建,高宗親自為掌上明珠擇了靠近天樞宮的一處府邸。這本是前朝一位歷仕三朝的名臣的居所,高宗皇帝將其圈為樂陽公主府后,詔令工匠進行翻修,幾乎將整個府邸又重新修筑了一番。 高宗皇帝猶不滿足,又將原先的五家鄰居全都遷到了別處,所空出來的地方依山造湖,生生在帝京最中心的地方為樂陽公主辟了一個私人園林出來。 但高宗皇帝沒有等到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入住這里,便因神燾末年的宮變而不省人事。樂陽公主是在他昏迷之時,匆匆發嫁的。若是高宗知道死后發生的這一切,也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樂陽長公主走到花園深處,此地林木蔥郁,甚至還有一條小溪在地面上蜿蜒而過。小溪的盡頭是一間建造得十分精致的佛堂。 帝京之中佛風盛行,世家貴族在自己府邸中設立一個小佛堂以供日常使用并非憾事。只是樂陽長公主府的這間佛堂,卻與帝京中尋常的佛堂并不相同,形制裝飾都為南朝樣式。 行到佛堂門前,樂陽長公主腳步微頓。里面寂寂無聲,仿佛空無一人。但當她推開門的時候,卻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沈泰容以及站在他面前的沈明。 冷月清輝灑在這一家三口的身上,竟有說不出的鬼魅之感。 第72章 牌位 樂陽長公主仿佛沒有看到沈明臉上掛著的嚴霜,輕移蓮步走到了兩人中間。 “夫君不是醉了嗎,早些休息吧。”樂陽公主的聲音十分柔和,高宗皇帝曾經贊許過,自己的愛女最像乃母的一點,便是這婉轉甘美的聲音。 但這樣美妙的聲音也無法安撫沈明狂躁的情緒,他理都沒有理樂陽長公主,一腳踢翻了沈泰容。 沈泰容全無反抗,只在將將要倒在地上的時候,用手撐了一下。他雖然料到了父親的怒火,卻沒想到會在今夜爆發,一時之間有些怔忪,抬起頭來看著已經有些發狂的父親。 月光下,沈泰容的雙眼湛若晨星,像極了藏在記憶深處的那個人。沈明如遭雷擊,連連向后退了幾步。 樂陽長公主下意識地上前扶他,還沒有觸到他的衣袖,就見他暴怒而起,一掌扇在了沈泰容的臉上。 “我說過!別用你的眼睛看我!” 沈明聽到自己嘶吼的聲音,但這樣巨大的聲音,卻掩蓋不住此時此刻浮現在他腦海的那段曼妙的歌聲。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注1】 那騎在馬上的少女在明媚的春光中抬過頭來,靨上梨渦一點,道:“你這人真奇怪,呆呆站在路中央,這不是擋著別人的路了嗎?” 他那時候還是南朝的皇孫,在梁國宮廷中見過了無數美女,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眼睛,仿若林中清泉,在斑駁的陽光照耀下反射著粼粼的波光。 就和眼前這個頹唐少年的雙眼一模一樣! 沈明頭痛欲裂,終于無法忍耐,狂奔著跑出佛堂。 樂陽長公主冷冷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夜色這樣深,不過倏忽之間,沈明踉蹌的身影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跌坐在地上的沈泰容還維持著剛剛被擊打面龐的姿勢。樂陽長公主等了片刻,看他還是一動不動的樣子,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樂陽長公主向前走了兩步,扶起了沈泰容。這個如今已經高到需要她抬頭才能仰望的少年,此時臉上全是驚恐之色。 “母親,母親,我該怎么辦?” 樂陽長公主溫柔地將他身上的灰塵撣去,道:“莫怕,你父親只是喝醉了。” 沈泰容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信,但是他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樂陽長公主道:“我兒今日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沈泰容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敢違抗母親,轉身向門口走去,但當他邁出佛堂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輕聲道:“母親。” 樂陽長公主在月光下緩緩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道:“我說過,無論發生什么事,你始終是我的兒子。【注2】” 沈泰容走了,很快他的身影也被那濃重的夜色吞噬一凈。 樂陽長公主回過神來,大步走向佛堂深處。那里擺著一張供桌,上面放置著一方木質牌位。 這佛堂身處長公主府的花園深處,平日府中幾個主人都不會來。但堂中依然保持著整潔,牌位旁邊的香燭也是定時更換的。此時兩支慘白的蠟燭正散發著幽幽的光芒,將牌位上的字照得一清二楚。 樂陽長公主牢牢盯著上面的字,下巴微微揚起,她臉上掛了整晚的笑容終于出現了裂痕。待到整只眉頭都皺起來的時候,她忽然伸手抓起了牌位,狠狠摔在地上。 金絲楠木所制的牌位,質比金石,即使她摔了千次萬次,依舊無法在上面留下一道痕跡。她發狂一般地用腳踩著牌位,嘴里流瀉出足以讓帝京貴女們昏厥的咒罵聲。 去而復返的沈泰容站在佛堂之外的陰影中,默默不語地聽著堂內的聲音。 “李羅,你的兒子是我的,是我的!生前你斗不過我,死了更不是我的對手。哈哈哈哈哈……”【注3】 因七夕宮宴散得晚,已經過了宵禁時分,夏侯昭便讓嚴瑜送了李罟回驛站,這樣便不會被巡防的虎賁軍將士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