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三年來,這支衛隊不斷增員,如今已有近千之眾,雖然與羽林等上三軍不能相比,但在歷代公主衛隊之中,已經算得上十分龐大了。嚴瑜將所有人分成十部,每日兩部入宮輪值,其余八部則在西郊的祭臺附近扎營訓練,一旬一換。 各部又有小隊長,甲隊的小隊長段興今日奉了公主諭旨請王雪柳進宮之后,沒有將她送到芷芳殿,而是引著王雪柳到了校場之上。 嚴瑜見狀,遣散了演習槍術的墨雪衛,迎了上來。 王雪柳昨日未曾參與凱旋儀式,見到嚴瑜笑道:“恭喜嚴校尉旗開得勝,一舉擊敗北狄大將延渚?!?/br> “全賴圣上英明,殿下果睿,”嚴瑜卻不愿意和她客套,敷衍了一句,立刻問道,“王小姐為何不去芷芳殿?” “今日天氣這樣好,坐在殿中未免辜負了這樣美的天色。”王雪柳道,“校尉在外奔波了許多日,殿下也在京中為了糧草補給之事忙碌了這么久,想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松快筋骨了。我想問校尉借一把弓,一會兒等殿下來了,我陪她射箭取樂?!?/br> 嚴瑜揮手讓段興去取弓箭,等其余侍衛也跟著退了下去,他才對王雪柳道:“殿下素來器重王小姐,視您為至交。也望王小姐莫要辜負殿下的一片心意。好天氣易得,知心人難求。” 那日王府門前雪柳送客,嚴瑜也是親眼見的。他雖然勸了夏侯昭,但從內心來講,其實也覺得王雪柳有些不知好歹。只是他素來是個不多言的性子,多說這一句,已是非常難得之事。 王雪柳倒不生氣,反而笑道:“殿下待我如同姐妹,我自當以姐妹待之?!?/br> 段興呈上了弓箭,嚴瑜接了過來,交給雪柳,道:“如此便好。” 夏侯昭在程俊的扶助下,走到校場的時候,正看到王雪柳張弓搭箭。她手一松,那箭枝便如流星一般,朝著場邊的靶子疾射而去。夏侯昭跟隨陳睿習劍,雪柳則師從其父練槍,箭法也日漸精進。如今十箭能中九箭,夏侯昭曾經笑言,若是讓雪柳入墨雪衛,說不定也能當個小隊長。 這是墨雪衛時常訓練箭術的靶子,相距足有十丈遠。雪柳的動作干凈利落,一箭中靶。她素來愛穿紅色騎服,今日卻著一身茶白羅裙,婷婷如出水新荷,腰間懸著的環佩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顫動,發出細碎的響聲。 連程俊心中都吃了一驚,不過幾天未見,這整日跳脫如活兔的王家大小姐竟然換了人一般。你看她蓮步輕移,緩緩走到公主殿下面前,盈盈下拜,動作與帝京中其他閨秀別無二致。 夏侯昭一時有些恍惚,想要伸手去扶她,剛剛移動,腳踝處忽而傳來刺痛。 嚴瑜立刻道:“殿下,您怎么了?” “無事,就是腳扭了一下?!毕暮钫褤u搖手,對雪柳道,“雪柳起來吧,我今日有些不便,不能扶你?!?/br> 夏侯昭如今行動不利,眾人不得不轉移到校場之旁的亭子里。雖然選妃閱看的日子還沒定下來,在場的人也都知道雪柳是入了最后一關的,不免賀喜一番,方才散去。 段興心中有事,跟在嚴瑜身后朝值房走,忽然見他停了下來,有些詫異。他順著嚴瑜的視線看過去,亭內端坐的兩人隔著一張石桌,氣氛看上去卻仿佛相距了千萬里一般。 有飛鳥從空中劃過,鳴聲如云。王雪柳將弓箭輕輕放在了石桌上,道:“殿下,您的腳如何了?”說著就想要附身去探看,忽而想起幾日來教導禮儀的宮使在耳邊的提點:這是在外面,女子輕易露出腳踝極為不雅。她頓了一下,又直起了身子。 夏侯昭將她的動作看在眼中,若是往日,雪柳哪有這些顧忌。她心中微微一嘆,道:“回去讓風荷給我敷一下即可。我今日請你進宮,是有事情想要問你。” 就像圣上從不在皇后和夏侯昭面前稱“朕”一般,夏侯昭也未曾以公主之尊凌駕于雪柳之上。誠如雪柳對嚴瑜所言,從始至終,夏侯昭一直以姐妹相待。然而到了今日,這姐妹之情終究不復從前。 雪柳道:“殿下想要問什么,我知道。” 她不待夏侯昭繼續詢問,便說了下去:“前時殿下未曾因裴云一事疏遠我,我內心十分感佩。雖不知殿下為何如此厚待于我,但我一直十分感謝殿下?!?/br> 王雪柳的聲音不徐不疾,方才那陣恍惚的感覺又襲上了夏侯昭的心頭。 她忽而想了起來,眼前這個雪柳如此熟悉,不正是前世剛剛與夏侯明成婚時的那個雪柳嗎?為了符合世人對太子妃的期望,王雪柳苦下功夫。 成婚那日,她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步入永延宮,朝著座上的圣上行禮,夏侯昭差點沒認出她來。眼前這個儀態萬方的女子,真的是昔日和她嬉戲打鬧的雪柳嗎? 這一世,有些事終于走到了和前世一樣的方向。 “殿下,其實我早就知道。”王雪柳并不知道夏侯昭此時心中波濤萬千,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語氣,將這幾日反復在心中思量過的話,慢慢地說了出來。 “知道什么?”夏侯昭感到無力,感到憤懣。她甚至有種沖動,想要將前世所經歷的種種都說出來,告訴雪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阻止雪柳再一次步入那萬劫不復的境遇。 可是還沒等她開口,雪柳已經繼續說了下去:“那年秦王殿下出京【注1】,我央求了母親好久,她都不肯讓我去送行。我好不容易趁她不備,偷了一匹馬出府,還沒上馬。那匹我騎了數年的馬忽而仰天長嘶。府內的下人聽到聲音,我自然走不了了?!闭f到這里,王雪柳笑了起來,仿佛是為當年的事情而喟嘆。 “殿下亦是知馬之人,可曾聽聞這樣的事情?” 夏侯昭慢慢地道:“不錯,是我。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何……” 王雪柳搖搖頭,道:“殿下,我并不生氣。您所做的事情,自然有您的道理。我從晏和十二年入宮陪您讀書,看著您披荊斬棘走到今天,雖然屢遭挫折,從不氣餒。在我的心中,連興憲公主都及不上您。” 她這樣夸贊,發自肺腑,全無矯飾。然而夏侯昭知道,下面才是她的正題。 “殿下,拖賴您的庇佑,我能不受拘束地長到現在。我母親幾次想要我放棄槍術箭法,都是因為您才作罷。而今,我有最后一件想要做的事情,卻要您首肯?!?/br> 夏侯昭閉上了眼睛。 “秦王殿下文質彬彬,我心中仰慕,雖知自己鄙陋,仍然抱著萬千之一的希望,參選了閱看。殿下,這是雪柳唯一求您的事情。我敢用項上人頭保證,秦王殿下對儲位從無異心?!?/br> 校場上的暑氣如浪濤般襲來,夏侯昭輕輕地問她:“絕不后悔?” 王雪柳一字一句應道:“絕不后悔。” 第68章 閱看 皇后閱看閨秀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初五。這一日清早還不到辰時,樂陽長公主便乘車入宮。天樞宮的側門前車馬轔轔,閨秀們乘坐的牛車排成了一條迤邐的隊伍,在宮門前的大道上蜿蜒開去。 為了與普通牛車區別,這些參加閱看的牛車上都掛著錦緞扎成的繡球。遠遠望去,繁華如云。樂陽長公主站在宮門之前,極目遠眺,只看到東方一輪金烏掛在帝京的城墻上方。 她笑著和來迎接的月姑姑道:“許久不曾見到這樣的情形了,上一次選妃還是神燾十九年,我記得那一次崔容雨和裴少惠都入了選。一晃二十年過去了?!?/br> 神燾十九年,高宗下旨,從豪門貴女中為憫仁太子擇妃。裴少惠和崔容雨當年都是樂陽公主的陪讀,一個是永寧公主的嫡女,一個是貞安公主的嫡女,春花秋月,各擅勝場。最后裴少惠因為其父裴嶺手握重兵,更得高宗信任,方才被定為了太子妃。崔容雨雖未得明旨,但高宗已經打算將她賜婚于秦王夏侯賢【夏侯昭之父】。 誰知道第二年裴嶺面對北狄人的進攻,臨陣脫逃,在帝京城外被高宗派出的御史斬殺。裴少惠受了驚嚇,就此郁郁而終。好好的準太子妃沒了,憫仁太子的婚事就成了高宗皇帝心頭的難題。他思來想去,終于決定將原本許給秦王的崔容雨擇為太子妃。她便是現在的秦王殿下夏侯明之母,也于晏和初年去世了,因此夏侯明方才由皇后傅婉撫養長大。 往事匆匆,便如宮前的流水一樣,不可追還。一轉眼,已是到了為下一代人擇選婚姻的時候了。不過樂陽長公主傷感的可不是自己兩個伴讀的身世,神燾十九年時,她可是天樞宮中最受寵的公主,連憫仁太子都比不上。斗轉星移,如今的樂陽長公主雖然威名赫赫,到底還要看別人臉色了。 月姑姑笑道:“長公主殿下今日也要多費些精神,說不得您的佳婦便在其中?!?/br> 因樂陽長公主求圣上為沈泰容賜婚,圣上干脆讓她一同參加閱看,從一百余位閨秀中選個兒媳婦。這乃是莫大的榮耀,樂陽長公主內心雖然還是依舊想著要為沈泰容求娶初懷公主夏侯昭,這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只能跪拜謝恩,領了旨意。圣上還特地囑咐她,寫信給久在北盧不曾回京的沈明,為著兒子的婚事,正好可以歸家休息一些時日。 此時月姑姑再提起此事,樂陽長公主忙笑著應道:“正是拖賴圣上與皇后的服氣,我才能見到這樣多的閨秀。”。自從信州之圍后,她就不敢托大了。誰知道圣上召回沈明,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那個安秀還在驛站中住著,聽聞初懷還派了自己的侍衛保護她,顯然別有所圖。在這樣的時候,樂陽長公主也不得不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