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信州城外,焦土滿目。延渚望著血跡斑斑的城墻,恨恨地道:“也不知道這些燕國人吃了什么藥,竟然能堅持到這種地步?”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兩個燕國人。 劉正坤的表情十分淡漠,他們雖然和北狄人有了私下的約定,但能不能打得下信州城,卻還是看延渚自己的本事。段平的臉色卻十分不好,便在半個時辰前,信州殺出一隊人馬,拼死搶回了安毅的尸身。他看得清楚,當先那個手持□□,挑翻了數名北狄騎兵的人,正是他的未婚妻子:安秀。 第57章 守護 武宗皇帝之前,皇帝召見臣子多在太極宮的側書房。武宗的女兒南康公主繼位后,有臣子上書請南康公主別君臣、明禮節,她干脆將議事之所改在了太極宮的后殿。這里比側書房寬敞許多,君臣大可以隔著一丈遠進行奏對,那些腐儒自然再也挑不出錯來。 后來的燕君也將此制沿用了下來。到了夏侯昭的祖父高宗,又將后殿翻修了一遍,立了御座,加設了幾個專門給重臣的位子,儼然是一個縮小版的朝會了。 夏侯昭站在后殿門前,便聽到里面傳出兵部侍郎王志璜【注1】的聲音:“北狄大將延渚圍城十日,攻城二十余次,最危急的一次,已經將城門攻破。安毅披甲出城,擊殺敵將十余人,逼迫北狄大軍后撤,回城的時候卻不幸被延渚一箭射殺,人馬紛亂中,尸身被北狄人擄去了。”戰報要兩日方能抵達帝京,因此王志璜還不知曉安秀已經帶人將父親的尸身搶了回來。 聽得一代勇將安毅竟然落到這樣的地步,殿內眾人無不唏噓。夏侯昭心中有些冷,此時無人提起之前對安毅的貶斥,可是他再也無法看到自己昭雪的一天了。 繼而聽到陳睿道:“九邊每城皆有一將兩副。之前春旱,安毅派了一名信州城的副將外出購糧,留在城內的另一名副將則在北狄人攻城的第一日便陣亡了。如今安毅殉國,如今城內再無其他武將,不知城內兵士會由何人統領?” 陳睿的話點出了眼下信州戰局最緊要的部分。雖然北軍已經派出了援軍,帝京的軍隊不日內也會北上。但在援軍抵達前幾日之內,信州城的守軍若是無人統領,豈非給了北狄人以可乘之機? 殿內諸將皆是知兵之人,不由得互相對視,一時殿內的空氣都凝重了起來。 便在此時,太極宮內典監高承禮從殿外走了進來。只見他彎了腰在圣上耳邊說了一句話,圣上似是微微有些驚訝,旋即點了點頭。諸將來不及思索其中的意味,高承禮已經高聲道:“宣初懷公主覲見。” 候在外面的兩名小內侍連忙打開殿門。初懷公主一身朝服,發挽垂髻,在一名內侍的攙扶下立在殿門之前。初夏的陽光從她背后射入,將她耳邊的一對玉石耳珰照得剔透。除此之外,她身上別無飾品。 程俊扶著夏侯昭跨過殿門,便收了手,恭敬地停在了門外。 這不是夏侯昭第一次出現在太極宮后殿參與議事,卻是夏侯明回京以來,她首次在臣子之前露面。連素來對皇家密辛興趣缺缺的王晉也有些好奇,這位病了數日的公主殿下忽然出現在太極宮后殿,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夏侯昭能夠感到諸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既不回避,也不回視,以一種平和的態度從他們的身邊走過。 諸將皆立,只有最靠近御座的夏侯邡【注2】有一個座位。 圣上昨日和皇后一起去探望女兒的時候,她還一副懨懨的樣子,倚靠著小幾,安靜地聽雪柳念南朝的新詩。 “晚絮入熏風,灑金落滿城。寂夜寢榻冷,愁思眉間橫。”素來跳脫的王雪柳念起纏綿的詩歌,倒也別有一番風致,夏侯昭的臉上笑意融融。 那一瞬間,圣上的內心也有些猶疑。自從女兒執意入朝之后,他和皇后再也沒有提起當年的分歧。但他知道,皇后內心多半還是期待著女兒能夠走一條安安穩穩的路,做一名閑時看花,忙時選衣的公主。他自己當了十幾年的皇帝,如何不知這樣辛忙的一生會有多少坎坷? 然而此刻緩緩步入殿內的少女,目光澄明,神色淡然,遠比昨日那個懶懶的公主殿下,更加生動。圣上飄忽了一天的心,在這一刻忽而靜了下來。 只是他仍然擔心夏侯昭病體初愈,好在高承禮知機,看到圣上的神色便走到一旁,移了一方象牙細簟在夏侯邡的對面,請夏侯昭坐下。 夏侯昭朝著圣上輕施一禮,又朝廣平王笑了笑,方才轉身坐下。 因怕夏侯昭久坐疲困,高承禮想再放一個三足幾【注3】到夏侯昭身邊,卻看到一人已經先他一步取來了一個三足幾,輕輕放在了夏侯昭手側。 這人放下案幾之后也不離開,自然而然地立于夏侯昭身后。高承禮認得,正是方才議事之前,圣上特地派人去傳喚的墨雪衛校尉嚴瑜。 莫說殿內諸人,連圣上都不由得多看了嚴瑜一眼,卻見他神色泰然,身姿挺立如崖巔松柏,仿佛旁人的矚目不過是一陣風罷了,連枝葉都不曾晃動分毫。 李罡猶豫了一下,也默默地走過去,站在了嚴瑜身邊。 夏侯昭入殿的時候,已經默默將殿上諸將都看了一遍。她雖然無法將所有將軍的名字一一叫出來,但也看得出來,除了嚴瑜和李罡兩人外,此刻能夠站在太極宮后殿的將領,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驍將。 圣上仿佛是不經意間忘記了自己的外甥:沈泰容。 夏侯昭內心安定了許多。她忍不住想到,如果前世父皇不是病入膏肓,難理政事,北狄入侵帶來的危急恐怕無不會到那般地步。可惜世事難料,竟然讓沈明和夏侯明趁著父皇昏迷,做了好大一個局出來。 在她入殿之前,諸將已經將信州之圍的情況大致梳理了一番,現在要做的自然是商議如何派將出征。武將中自然也有投靠了沈明的,一力舉薦王晉麾下的虎賁軍。但較之方才朝堂之上,這股聲音已經小了許多。 倒是王晉自己道:“陛下,北狄人寇邊素來不會久待,此次已經在信州城下呆了半個多月,多半是強弩之末了。北軍要守衛九邊諸鎮,無法抽調更多的兵士援助信州,所以才要用上三軍及諸部落的部兵奔襲救圍。以末將愚見,此仗并不難打,重在戰后如何安撫百姓。” 丘敦律道:“王將軍這樣講,看來頗有成算,莫不是想要請纓?”從早上到現在,他已經聽了耳朵的虎賁軍,越看王晉越不爽,忍不住譏諷了一句。 王晉可不受他激將,道:“末將以為不如派遣一名宗室為正,既能統調諸軍,又能安定信州民心。再以一名年輕將領為前鋒,也好叫北狄人看看,我大燕代有猛將,不可小覷。”王晉若是再年輕十歲,怎么也要向圣上請命迎戰。然而近幾年來,他常在國巫身邊聽訓,雖然沒有頓悟,好歹磨出了幾分耐性。九邊固然重要,也比不得圣上和帝京的安危。既然阿莫林在外,他和陳睿兩人是斷不可能貿然離京的。 圣上點頭道:“這卻是老成之見。” 夏侯昭卻看了王晉一眼,心里琢磨他這一計一出,沈泰容必定是那個用以威震北狄人的年輕將領了,那另一名宗室難道要落到夏侯明身上? 先前大贊虎賁軍的那個將領忍不住道:“王將軍手下的沈泰容校尉也頗有乃父之風,可當此重任。” 王晉肅容道:“沈校尉的確堪當此任!不過北狄入侵,河內的忽然難免也有異動,帝京的守備是萬萬不可輕忽的。沈校尉在京中素有威名,此時更應著力守衛帝京。”眾人都吃了一驚,誰也沒想到王晉這幾句話,竟是輕輕巧巧地把沈泰容摘了出去。只有嚴瑜看到王晉在說此話之前,朝著自己眨了眨眼睛。 嚴瑜:…… 嚴瑜和王晉十分不熟,斷不敢相信他是在暗示自己,總覺得有陰謀。然而此刻后殿之上,只有他與李罡兩人最為年少,兼且他昨日已是下了決心的,不管前方是什么,都要挺身而出。 只是——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自己身前的夏侯昭身上。他那封寫給夏侯昭的信中,將信州此時的情況和自己的推測都寫得一清二楚,并且告訴夏侯昭,自己將會主動請命外出。程俊一早接了信,答應自己一定會親自送到殿下手上。方才也是程俊送夏侯昭來太極宮的,那封信她定然讀到了。 昨天才剛剛醒來的夏侯昭此刻卻端坐在太極宮的后殿上,嚴瑜有些摸不準她的意思。如果她真的不愿意自己出征,那…… 嚴瑜忽而感到不遠處有人在看自己,抬起頭卻看到了陳睿的目光。晏和五年,他第一次見到陳睿,這個即將成為他師父的男子彎下腰來,將一把木劍放到他手中道:“你是否肯隨我去九邊?” 九邊?年幼的嚴瑜哪里知道九邊是什么地方,茫然地問道:“九邊很遠嗎?” 陳睿笑了,原本有些冷峻的臉上顯出了一點溫暖。他伸手抱起嚴瑜,指著北方道:“九邊很遠,即使你站在永寧寺的九層浮屠塔上也望不到。但是那里有看不到頭的山川,有數不清的牛羊,是大燕國的龍興之地,只有守住了那里,才能保得帝京的平安。” “我去守衛九邊,meimei就不會被歹人擄走了?”嚴瑜聽不懂什么龍興之地,他只曉得每次自己帶著夏侯昭出門的時候,姨母都會叮囑他,莫讓meimei被街上的歹人擄走了。 陳睿此時還不知道嚴瑜口中的meimei是哪個,以為是嚴家親故的女兒。他點點頭道:“正是,從軍者浴血沙場,所為也只是自己親人能夠一夕安眠。” 嚴瑜又看了一眼那略顯柔弱的身影,深吸一口氣,欲要越眾而出。眼前的少女卻先他一步站了起來,她走到御座正前方。 夏侯昭的聲音清越,嚴瑜卻聽出與她原本的聲音有些不同,因是前幾日臥病之故,不知何時方能全好。只聽她道;“父皇,兒臣可以舉薦兩人為父皇分憂。” 第58章 巾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