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哦?”秦王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此次與北狄人的大戰,除了北軍之外,圣上必定派出上三軍參戰方能安心。羽林軍中郎將阿莫林其妻乃初懷的座上嘉賓,神策軍中郎將陳睿則是初懷的劍術老師。與其將到手的功勞讓給他倆,不如就讓和初懷關系比較疏遠的虎賁軍分一杯羹。”沈泰容將沈明的打算細細說來。 不管秦王內心如何作想,表面上他還是點了點頭,甚至殷殷地問道:“姑父此言甚是。若能讓泰容你領兵出征就更好了。” 沈泰容這個實誠孩子應道:“母親也是這般說的,若我能趁此良機掌握虎賁軍,異日殿下踐極【注2】也多了幾分把握。” 實則樂陽公主還打算讓沈泰容立下戰功,好向帝后求娶初懷呢?在她看來,如果沈泰容能成為時下青年將軍中的第一人,以燕國重武輕文的傳統,尚主還是有七八分把握的。至于那個外室,都不需要初懷過問,她這個姑母自然輕輕巧巧幫忙去除了。 而沈泰容和母親有著相仿的思量,只要他大勝歸來,金殿敘功,大可以直言向圣上求賜御婚,將裴云許配給自己。這樣母親和永寧公主都無法橫加阻撓了。 不管諸人都有什么打算,目前看來,這個計策充分照顧到了各方的需要。沈明雖然跋扈,在平衡之道上卻也頗有心得。否則統御情況復雜的九邊,連圣上也不敢輕易觸動他的權位。 想到圣上會派軍出征的人,并非只有沈明一人。 此時李罡就在嚴瑜的家里,軟磨硬泡地纏著他講信州的事情。自從陳睿帶著裴氏和阮儀彤搬到了御賜的府邸之中,嚴瑜就將昔年自己和姨母所居的那個小院子買了下來,搬了進去。李罡雖有李家置下的華麗府邸,卻總愛賴在嚴瑜這里。此次信州被圍,對于武將來說,是少有的立功機會,李罡也難免有些意動。 他知嚴瑜隨著陳睿在平州呆了數年,對九邊的局勢頗為了解,因此這日一下值便跟著嚴瑜回了家。他倒也不見外,無需嚴瑜相讓,自顧自拿起桌上的杯盞倒了水喝,還給嚴瑜也倒了一杯,殷勤地推到了嚴瑜面前。 嚴瑜內心其實已經將李罡當做自己的知己,同為武將,他自然也能理解李罡的想法,只是…… “北軍有數十萬之眾,雖不能一下將北狄人驅逐出去,但留給上三軍的機會,恐怕也不多。”嚴瑜并不知道沈明只派出了區區三千人的援軍,做此推測,確在情理之中。 李罡搖搖頭,道:“嚴大都尉,這你就不懂了。我猜沈明此次一定打好了算盤,要將北狄人當做自己兒子的進身之階哩。” 若是秦王殿下在此,一定大為驚訝,諢名在外的李罡竟然有如此見地。連秦王自己都未能想到的事情,他竟然猜了個七七八八。 嚴瑜自然也十分驚訝,道:“你卻如何得知?” 李罡也不賣關子,他笑道:“你想,樂陽公主和沈明一心想讓沈泰容尚主,只是那小子自己沒成算,講事情搞得一塌糊涂。如今卻只要讓他立下戰功,一切迎刃而解。再者,沈泰容進虎賁軍可不是為了給圣上守帝京的,不趁著此次機會將虎賁軍攏在手里,沈家如何能甘心?” 提到尚主一事,嚴瑜和李罡心里都不舒服。便是一個普通的墨雪衛提起沈泰容,都覺得他頗不識好歹。我們殿下如此氣質芳華,聰睿明智,那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裴家小姐,怎及得上殿下一個小指頭?偏偏沈泰容鐵了心一般,非要求娶裴云。這不是生生打了墨雪衛的臉嗎? 李罡嗤笑道:“我看他們也未必能夠如意,沈泰容折團扶不上墻的泥,真的派出去,還不被北狄人打哭了?” 嚴瑜低聲道:“如果這樣,信州豈不是更加危急?” 李罡愣了愣,忽然覺得有點羞愧。他只想到莫讓沈泰容討了這個巧宗,全未想到,數萬信州百姓的安危還懸在半空之中呢。 屋內只燃了一盞油燈,嚴瑜的面龐卻被這略顯昏暗的燈光照得愈發剛毅了。他一手拿起案幾上的佩劍,道:“如若真是如此,我會向殿下請命。” 李罡有點茫然:“請命?請……什么命?” 嚴瑜抽劍出鞘,雪刃映火,發出灼灼的光芒,嚴瑜的話擲地有聲:“帶軍出征,平定九邊!” 第56章 信箋 第二日朝堂之上,果然有人上書,先是大贊虎賁軍護衛帝京有功,再將王晉在神燾末年那射翻了庶人鄭的一見夸了又夸,又說他知人善用,提拔后輩。 “當此危難之際,國賴良將,愿陛下信之,任之!”上書的人也不知道收了沈家多少好處,說到最后竟然痛哭流涕,將一個憂心國事,忠心為主的錚臣演得入木三分。 能立在這個朝堂上的人,又有幾個庸才?就算一開始沒聽出這舉薦背后的深意,聽到“提拔后輩”四個字,也知道王晉不過是舉起來的靶子罷了,真正要趁著這股東風飛黃騰達的,自然是那素有“帝京雙璧”之稱的沈泰容。【注1】 陳可始【注2】不發一言,他是文臣,素信言多必失,本來就不愛出風頭。加上這樣重大的事情,樂陽公主卻未曾提前和他知會一聲,他干脆就作壁上觀。 丘敦律如老僧入定一般,微闔了雙目。自從圣上駁回了初懷公主的折子之后,他就明白對九邊之事,圣上其實內心早有定論,只是時機未到,故而才隱忍不發。丘敦律早年頗得高宗信任,曾聽高宗評論自己的兒子:憫仁太子夏侯容忠厚寬和,可做一代守成之君;齊王夏侯鄭【注3】聰穎過人卻心性不定,磨礪之后,也能成為一方賢王,拱衛中樞;而秦王夏侯賢……高宗對這個兒子是在沒什么印象,再說當時夏侯賢已經被過繼給了高宗的兄長,等于退出了儲位之爭。所以高宗皇帝說到這里便停下了,丘敦律自然不會追問,那時候的夏侯賢已經出京就藩,所受的寵愛莫說和憫仁太子相較了,比起被留在京中齊王也是大大不如的。 那時候君臣兩人,誰也沒想到,最后繼承了帝位的竟然偏偏是這個無人看好的秦王。 當丘敦律站在太極宮的正殿,帶著朝臣山呼萬歲,恭迎夏侯賢登臨寶座,御極天下的時候,內心不是沒有一點荒謬之感的。昔年花團錦簇的憫仁太子比高宗皇帝還先一步離開了人世,留下了一個襁褓中的稚子。被高宗夸過“聰穎過人”的齊王,圖謀篡位,如今已經被削去宗籍,貶為庶人了。 御座上的新君,面目平和,似乎并不以能夠一步成龍而欣喜。 晏和年間的朝堂十分平和,圣上是個寬和的人,勤政納諫,雖然進取不足,但也堪稱一代仁君了。除了后嗣一事讓朝臣們有些擔心之外,似乎更無其他可以挑剔的地方。 只是對于丘敦律這樣自命有管仲之才的臣子來說,僅僅如此是不夠的。他肯出山為初懷公主之師,看中的便是她身上的銳氣。 而今他卻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想法,初懷公主那朝氣勃勃的壯志,是否正是從她父親的那里繼承而來的呢?他對樂陽公主和沈家的優待,僅僅是因為神燾末年沈貴妃的那一點遺澤嗎? 只可惜,丘敦律并未見過年輕時的圣上。但他相信,這一次北狄入侵,斷不會像沈家謀劃的那樣,成為沈泰容的進身之階。 廷上重臣一言不發,圣上也不一一垂詢,下詔命虎賁軍中郎將王晉、神策軍中郎將陳睿、在京的八姓將領以及兵部官員入宮策對,便退了朝。如此一來,除了早前被派往巡視帝陵的羽林軍中郎將阿莫林之外,身在帝京的高級武將全都有機會面見圣上,陳述自己對此次信州之戰的見解。 若是以前,丘敦律會以為圣上這是中正平和之舉,現在他卻從中體會到一些不同:光是帝京之中,便有這樣多的武將,難道還選不出一個能夠退敵之人? 他知初懷公主先前患病,干脆派人去請嚴瑜來府,想要和他交代一二。仆役卻沒有請來嚴瑜,道:“墨雪衛的兩位大人也得了御令,入宮一同參詳信州之事了。” 丘敦律一怔,繼而撫掌大笑。看來他不僅低估了圣上的為政手腕,更低估了圣上的拳拳愛女之心。如果墨雪衛能夠在信州之戰中脫穎而出,何愁初懷公主不能服眾? 到底是幾年來練劍讓身體強健了許多,夏侯昭睡了一夜之后,便感到精神好了許多。在風荷的監督下用了早膳和湯藥之后,夏侯昭終于獲準見到了程俊。 夏侯昭雖然經常出入太極宮,但極少參與朝會。朝會上的事情,多由丘敦律私下講解給她。如今她出不得宮,程俊便來向她稟告了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事情。 “你是說,嚴校尉和李都尉都被父皇召去了?”夏侯昭昨日看到安毅陣亡的戰報,已經料想到今日朝會將商討選將派兵之事。因為前世的記憶,她比丘敦律更了解樂陽公主和沈明的為人,知道他們一定會抓住此次機會。但她無法預知父皇將會如何做出什么決定。 前世這個時候,父皇已經臥病在床,朝中大事多是由已經被立為儲君的夏侯明來決斷。所以當安毅陣亡的消息傳來時,隔了兩日沈泰容便披掛上陣,帶著從虎賁軍和神策軍抽調出來的一萬精兵,以及八部大姓的七萬部兵北上。臨走前他進了一趟宮,興匆匆地告訴夏侯昭,不必為自己擔心,只要半個月,他必定班師回朝。 那時的夏侯昭只以為燕軍兵馬強盛,所以沈泰容才這般自信。安毅之死已經無法挽回,她不能再上沈家從中漁利。然而,讓嚴瑜領兵出征…… 程俊道:“今日嚴校尉進宮的時候,交給奴婢一封信。”他躬身呈上信,夏侯昭卻遲遲未接。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那個素面無紋的信封,只覺得恍惚。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一封信。沈泰容尖刻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你還不知道吧,嚴瑜已經在西羌戰死了。”【注4】 風荷眼睜睜地看著夏侯昭的臉色變得雪白,當她想要替夏侯昭接過信來的時候,夏侯昭卻緩緩伸出手,取過了信。 她看完了信,忽而站了起來,道:“為我更衣,我要去見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