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皇后將整整一卷《起居注》丟在她面前,道:“你自己看看,這本書上沒有一個字不含著血和淚。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離開天樞宮的那幾年。我不希望我的女兒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座宮城中!” 她轉身走到門前,將大門拉開,道:“如果你還是想要成為什么皇太女,那么現在你就站起來,我陪你一起去太極宮,請你父皇頒旨。” 父皇就站在門口,母親卻仿佛沒有看到他一般,一雙眼睛牢牢盯著夏侯昭。 璇璣宮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氈毯,天氣分明也并不冷,夏侯昭卻覺得有一縷縷的寒氣從四周侵襲而來。她想要站起來,將前世種種都告訴母親,可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她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父親。 金烏西沉,霞光從父母的身后射來,無比耀眼,一時之間,夏侯昭只覺得他們面目模糊。她頭暈目眩,身子晃了晃,腦海中轉著無數個問題,想要開口,卻發不出聲音。猛地,天地旋轉起來,她聽到了幾聲驚呼,感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的腦海中浮現起最后一個念頭,“是父親”,隨即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再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芷芳殿。 王雪柳不知道璇璣宮內的變故,她也不覺得是因為五叔所說的什么奏折才導致夏侯昭被禁足。何況,前幾日圣上已經下詔,著有司據初懷公主所奏條擬施行辦法,直把她的五叔樂得打跌。在她看來,既然那個引起朝堂爭執的奏折都被準行了,夏侯昭又有什么錯呢? 但她也知道,這中間的緣故自己是不能問的。夏侯昭也仿佛只是平常病中修養一般,向她抱怨藥太苦,連著幾日的膳食都沒有葷腥…… 王雪柳盡職盡責地哄著公主喝了藥,又許諾等公主身體好了,一定帶她去看長秋寺的菊花。臨走時,她終于忍不住問:“殿下,不知您何時能重新上課?” 夏侯昭臉上那幾分被她惹出來的笑意,一點一點淡了下去。這位似乎總是胸有成竹的公主殿下猶疑了片刻,方道:“也許幾日,也許幾月,我也不知道。” 王雪柳捧著公主賜下的永寧寺葡萄,跟在風荷的身后,沿著長長的宮道向外走去。在宮門前,她碰到了御駕。 圣上十分和藹,從她的父親一直問到了五叔,最后才說:“雖然翰墨齋停了課,平日無事也可以進宮探望初懷。朕看她十分喜歡你。” 王雪柳謝了恩,起身向外走去。她聽到圣上身邊那個高典監道:“陛下,不如去看看殿下吧。”她忍不住回頭看去,卻見圣上只是慢慢地搖了搖頭。 當天樞宮巨大的宮門在王雪柳身后緩緩合起時,遠處忽而傳來了不知名的笛曲,雪柳朝著曲聲來處望去,浮云飄飄,倦鳥歸巢,歷經千年風云的帝京漸漸沉入了夜色之中。 初懷公主這一病,纏綿許久,連新年的宮宴上也沒有見到殿下的身影。翰墨齋雖有人日日打掃,也顯出了幾分空寂。校場之旁的公主侍衛隊更是每日只能訓練訓練,再無其他事情可以做。 上元這一日嚴瑜給不當值的侍衛都放了假,他從宮門進來的時候,往日等在太極宮外候見的臣子,一個都看不到了,唯有兩三只不畏寒風的雀鳥在宮墻上追逐嬉戲。 芷芳殿的典監程俊正在分發賞賜,看到他進來,笑著說:“嚴校尉實是勤謹,今日還親自入宮。” 嚴瑜也微笑著點點頭,并不多言,坐下來看了兩頁兵書,風荷便匆匆忙忙趕了來,見到他,大大松了一口氣,道:“幸好幸好,我還擔心嚴校尉你今日不進宮了。” 程俊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布帛絲絹,迎上去道:“風荷姑娘,可是殿下有所吩咐?” 雖然外面已經有了初懷公主病入膏肓的流言,但芷芳殿的內侍和宮女都知道,殿下的病實際已經好了,卻總是懶懶的樣子,沒什么精神。眾人都盼著公主能出去走走,散散心。 風荷笑著點點頭,道:“正是,公主想出去轉轉。還請嚴校尉帶著侍衛護送殿下。” 程俊笑道:“虧得嚴校尉一早就入宮,想來也是預備著殿下有急事。”果然夏侯昭看到嚴瑜的時候,也露出了些詫異的神色。她卻沒有多問什么,徑直帶著嚴瑜和幾個侍衛出了宮。 等到他們一隊人走到大道上時,幾個隨行的侍衛知道公主不喜歡自己跟得太緊,漸漸都和她拉開了距離,只有嚴瑜手握劍柄,牢牢跟在她身后。 一陣清風吹過,傳來了淡淡的檀香味,寒冽清幽。原來他們已經走到了永寧寺之前。無論冬夏,日日都有來永寧寺上香禮佛的香客,到了上元這樣的節日,寺內更是香煙渺渺,遠遠望去,仿佛真是佛國仙境一般。 此處的行人也多了起來,嚴瑜不由得愈發警醒幾分。他輕輕揮了揮左手,幾名侍衛策馬上前,環繞著夏侯昭圍成了一個圈子,阻擋四周的人群。夏侯昭和嚴瑜的身周便余出了些空地。 夏侯昭今日穿著一身絳色騎服,長發編成幾條辮子,束在突擊帽內,只有發梢拴著的幾縷絲線從帽裙底下漏了出來,被微風吹得輕輕顫動。在不相識的人眼中,她便如帝京世家的普通少女一般,笑語晏晏,容色明媚。 她朝著人群看了一會兒,轉過頭問嚴瑜:“你今日不是說要陪姑婆去上香嗎?” 嚴瑜住在師父陳睿的家中,陳睿的母親段氏已經過世,有一婦人姓裴是從小服侍段氏的,如今住在陳家cao持家務,嚴瑜便喚之為“姑婆”。裴氏篤信佛教,佛誕日及年節總要到寺廟里上香的,又因陳睿事務繁忙,多數時候,都是嚴瑜陪著她去的,夏侯昭才有此問。 嚴瑜道:“今日師父不當值,他陪著姑婆去上香了。” 夏侯昭點點頭,又問道:“去了哪座寺廟。” 嚴瑜躊躇了下,方道:“正是永寧寺。”陳睿的那個宅子正好就在這附近,所以姑婆從來都是到這里禮佛的。 說話間,眾人已經行至永寧寺前,這座帝京最為宏偉的寺廟,此時寺門大開,迎接著南來北往,絡繹不絕的香客。 夏侯昭緊了緊韁繩,座下的駿馬腳步便慢了下來。嚴瑜也降低了小紅馬的速度,堪堪落后夏侯昭半步,可是以她的身份,即使出宮來,也不方便到永寧寺這樣喧鬧的地方。果然,她只在寺門前稍待了片刻,便抖了抖韁繩,準備策馬離開。 駿馬向前行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第41章 祭拜 駿馬向前行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夏侯昭轉過頭,笑著對嚴瑜道:“你幫我去上一炷香吧。” 永寧寺雖然是皇家供養的寺廟,但從一開始便不限香客身份,到了上元這樣的日子,平民百姓與達官貴人通通都是步行入寺,上香禮佛。 永寧寺最為靈驗的是寺中那座九層高塔,塔前放著一排香案,香客們依序上前叩拜。夏侯昭讓嚴瑜去上香的地方,卻不是此處。他手中拿著請來的香燭,繞過人群向塔后的院落走去,越向內,人越少。 這院子只有一道丈寬的門與外相接,隔著圍墻便能看到院內冬日依然蔥蔥郁郁的松柏。嚴瑜穿門而入,只見院內只有一張香案,放在一株松樹之前,松樹之后的僧舍門扉緊閉,也不知道是否有人。 守著香案的僧人裹著棉袍,正在打瞌睡。聽到有人來,他也不睜眼,指指香案下方的火爐道:“這里有火。” 嚴瑜將六支小指粗細的香燭點燃了,拜了三拜,插在了香爐中。 夏侯昭并沒有告訴他這香燭是為誰而燃,也沒有叮囑他要念什么祝詞。嚴瑜總覺得缺了些什么,望著那六支香燭,想要祈禱些什么,又覺得尋不出貼切的話來。 正在他猶豫之時,僧舍的門忽而打開了。裴姑和陳睿走了出來,看到他也十分驚訝,“瑜兒?你不是進宮了嗎?” 夏侯昭是微服出行,嚴瑜便沒有說出,只說自己是代一位朋友來此上香。 裴姑道:“你這位朋友,一定經過許多坎坷。” 嚴瑜有些吃驚,道:“姑婆如何知曉?” 裴氏反而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那位小友沒有告訴你,為什么要來此處上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