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上首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一雙木屐停在了她面前,竟是初懷公主親自走了下來,還不等盤尼真反應過來,初懷公主已經伸手將她攙扶了起來。 “這架箜篌是夫人的心愛之物,我借來賞玩幾日已是大幸。本來想要派人送回您府上,又聽聞阿莫林將軍今日升遷的美事,所以才請父皇代我邀您入宮一見。能聽您講講西羌風俗,初懷甚是開心,這箜篌自然也物歸原主。” 直到盤尼真出了宮,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重新擁有這架箜篌。她撫摸著失而復得的箜篌,忍不住再一次回望身后巍巍的宮城,在她已經看不到的地方,生著郁郁的玉蘭樹,落英繽紛中,那少女有著真誠的笑容,道:“將軍乃九邊名將,夫人是我坐上嘉賓,自然當以禮相待。夫人請放心,從你們上書請求歸燕開始,西羌百姓便是我大燕子民。” “阿莫林,”盤尼真摸著掛在胸前的一枚墨玉吊墜,輕輕地道,“阿莫林,我們選對了。” 夏侯昭站在玉蘭樹下,看著盤尼真一行走遠了,方才回到殿中。風荷帶著人將殘席收拾了,又捧了香茗送入殿中。 她雖然不知道公主為何如此善待那西羌女子,但見公主心情頗為愉快,便十分高興,道:“公主今日不去騎馬了?” 夏侯昭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道:“尋點傷藥來,交給程俊。” 風荷應了,放下杯盞,剛要轉身出去,卻又聽公主道:“罷了,不用去了。” “殿下是擔心嚴校尉?”風荷午前陪著公主在校場上看了那一場殺威,因此公主一提到傷藥,她便曉得是要送給午前受了刑的嚴校尉。她心底是挺喜歡那個屢次救了公主,態度又十分謙和的校尉的。 “殿下放心,我看嚴校尉年紀雖然不大,處事卻十分穩重,定能將那些侍衛收服的。” 夏侯昭笑了笑,輕輕道:“我不擔心。”她對嚴瑜的信心,可能比嚴瑜自己還要大,那些被派給她的侍衛都是上三軍中的翹楚。 大燕尚武,號稱有百萬大軍。駐守九邊的“北軍”向來被認為是大燕軍隊中的軍隊,精銳中的精銳。穿著繡著北軍標志“血狼”的戎服,走在帝京的大街上,路過的人都會投以敬畏的目光。聽說即使是北軍中一個不出名的小校,家門都被提親的人擠破了。 但如此風光的北軍,在并稱“上三軍”的羽林軍、神策軍和虎賁軍中人看來,也不過爾爾。要知道能夠進入上三軍的人,不僅大多出身武將世家,還需要精通武藝與兵法。其中羽林軍沿襲漢制,將大燕歷次征戰中殉國的將士的后代收入軍中,堪稱滿軍忠烈。 這樣的將士被派來給一個剛剛十歲的女孩子做護衛,很多人的心中都有不滿。再看到自己的上司,居然是一個十余歲的少年,還是剛剛從北軍調入神策軍的,說不得是討了公主歡心,才能獲得晉升。 夏侯昭的確不擔心,因為她比任何人都相信嚴瑜。前世樂陽公主和沈明將嚴瑜發配到叛亂頻發的西羌,又派了千余名北軍中最憊懶的士卒。夏侯昭擔心了幾個月,捷報傳來時,她還不敢相信,等到嚴瑜的信隨著為將士的請功奏折一起寄來,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從那之后,她便要求嚴瑜隔幾日來一封信。 他很少寫戰場的事情,總是挑一些日常的有趣的事情來寫,所以經常寫到他手下的那些士卒。她雖然不曾帶過兵打過仗,也能看出他在軍中一定頗受士卒愛戴。她相信他能夠將衛隊這些侍衛收服。 嚴瑜也必須做到。 夏侯昭將目光投向澄澈的碧空,天氣一日比一日熱,卻霜節馬上就要到了。 第18章 番外星辰 樂陽公主出生的那天,帝京下著暴雨,天空中烏云密布,雪亮的閃電不時劃過,帶起一陣陣雷鳴。 高宗皇帝終于結束了和吐蕃王子的宴飲,匆匆趕回了內宮。皇后端坐在芷芳殿的前殿中,督促著產婆和宮人們。 今年三十六歲的高宗皇帝已經有三個兒子和四個女兒,但是對這個孩子的誕生,依然保持著極大的熱情。因為臨產的女子,是他一生最愛的沈貴妃。與高宗皇帝相伴多年的皇后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一早就將諸事準備妥當。 高宗皇帝邁入芷芳殿的時候,只見來來往往的宮女仆婦井然有序,又有多名御醫侍候在旁,忍不住喟嘆道:“皇后果然是我的賢內助,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皇后微笑著接受了這個褒揚,一旁的李貴嬪卻低頭笑了笑,幸好高宗皇帝此刻的心神早已經飛進了芷芳殿,沒有留意到李貴嬪的異樣,倒是皇后輕輕咳了一聲,高宗皇帝晃了下神,威嚴目光四下一掃,李貴嬪的笑意頓時散了個粉碎。 此時已經是神燾十年,高宗皇帝御極十載。這十年間,他掃除了權臣尉遲林,平定了成王之亂,連續三次擊敗了北狄的入侵,并將與南朝的分界線推進到了徐州一代,可謂一代雄主。 擁有了這樣顯赫功績的君主,勢必要在大燕朝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而對于那些和他生活在一個時期的人們來說,他更是一個神話。他只要這樣沉默地站在這里,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想要俯下身子,祈求他的寬恕。 “國巫已經到了,”還是皇后解了圍,她微笑地催促著高宗皇帝,“陛下,您可以請國巫為孩子取一個吉祥的名字。” 每一個夏侯氏的后代出生之時,都需要請國巫占卜。 雖然建國百年之后,南朝文化影響日益加深,帝都中的達官貴人們已經習慣于給孩子們起一個漢名,甚至有些人會選擇帶有佛教意味的名字,以期帶給孩子來自佛陀的庇佑,但古老的皇室仍然保留著和鮮卑貧民同樣的習俗,要為每一個新生兒取一個鮮卑名。 而這樣慎重的事情,只能交給深諳神鬼之道的國巫來做。 誰也說不清這一代國巫的年紀。高宗皇帝記得,當他還是一個年輕的皇子時,白發蒼蒼的國巫為他主持婚禮,她披著一條黑棕色的氈子,走路顫顫巍巍,仿佛下一刻就會因為體力不支而倒地不起。 數年后,國巫站在太極殿的祭天臺上呼告天神列祖,告訴他們:這位漢名“夏侯巖”,鮮卑名“旁遮”的皇子,將要成為大燕朝新一代的君主。高宗皇帝虔誠地俯下身子,以便瘦小的國巫能夠將手放在他的頭頂。然而那一刻,他感覺她的手上傳來莫名的力量,夏侯氏千年的傳承帶著呼嘯的風聲回蕩在他的胸中。等他站起來的時候,國巫卻又恢復了那孱弱的狀態,他不得不伸手攙扶著她走下祭臺。 然而,過了一年又一年,國巫永遠準時出現在四時祭禮上,有時候看起來十分疲憊,有時候看起來神采奕奕。 高宗皇帝不由得開始相信那個流傳了許多年的秘聞:國巫有通天之術,可以知天命,改生死。 當李貴嬪臨盆的時候,他忍不住想國巫詢問,是否可以算出,李貴嬪這個孩子是男是女。 國巫用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天空,那是仲夏的午后,陽光如瀑,將整個永延宮曬成了白地。李貴嬪的慘叫聲穿插在酷熱的陽光中,聲如擂鼓。高宗皇帝有心叫她忍一忍,低聲一些,但他畢竟也是第一次見女人生產,看到皇后忙忙碌碌地指揮著宮女和御醫們,這話也就說不出來了。 “旁遮,”國巫沙啞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黑氈之下,可辨男女?” 高宗皇帝一愣,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李貴嬪的慘呼聲中忽然響起一聲嬰兒的啼哭,接生的仆婦快步走出宮室,跪在帝后面前,喜氣洋洋地道:“恭喜陛下,李貴嬪誕下大皇子!” 等到高宗皇帝回過神來,國巫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層層的宮門之后,她只留下了一張寫著鮮卑名的羊皮。 “‘呼羅時’,賢者。”高宗皇帝自己的鮮卑名“旁遮”意為勇者,對于大皇子這個鮮卑名就有些微妙了。不過后來大皇子果然成為了飽受臣子贊頌的皇子,并因此受封太子。其后幾位皇子誕生之時,高宗皇帝就不曾親臨,只是看了國巫送來的鮮卑名,并在皇后為皇子之母所寫的冊封詔書上加蓋玉璽罷了。 對于沈貴妃腹內這個孩子,高宗皇帝實在是寄予了極大的期望。從鄭御醫診出喜脈開始,他便不遺余力地向臣民們展示自己的喜悅。他不僅大肆賞賜百官,還封賞后宮,連多年未得寵幸的貴人阮氏都獲封淑妃。 縱然有人竊竊私語,暗道貴妃腹中若是一個男孩,只怕這帝京中又要掀起血雨腥風了。但從表面上來看,整座天樞宮都沉浸在了喜悅里。 沈貴妃臨產這日,高宗皇帝不得不在鴻臚寺的催促下舉行宴會,歡送即將啟程的吐蕃王子,但他一早就派人前往帝京郊外請來國巫。此時聽到皇后提起,高宗皇帝不由得點點頭,道:“正好,朕有事與國巫商談。”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國巫所在的屋子,也不管舉著傘為他遮雨的內侍差點絆倒在臺階上。 高宗皇帝推門的時候,國巫正靠著桌子打瞌睡,幾根白發在燭火上飄過,發出了焦糊的味道。等她看清眼前的人時,高宗皇帝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的語氣里不僅帶上了催促的意味:“國巫,請問這孩子幾時能夠降生?” “你還是這樣性急,旁遮。”國巫扶著桌子,慢慢站了起來。她身后的燭火晃了晃,忽然熄滅了,整個屋子陷入了黑暗。 國巫的聲音帶著幽幽的冷意破空而來:“旁遮,若我說此女便如今日的風雨一般,將給天樞宮帶來災禍,你待如何?” 高宗皇帝遲疑道:“國巫何出此言?這……” 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將昏暗的室內照得通明。高宗皇帝吃驚地看到平時一副腿腳不靈樣子的國巫,迅捷地走到門前,朝著天空望去。 說來也怪,便在此時,風停雨收,天空中烏云散盡,若不是地上還殘留著水跡,直教人覺得剛剛的風雨都是幻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