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隨后的例行cao練很順利。cao練結束后,嚴瑜不徐不疾地將思索了一夜的安排說出,無非按時應卯,輪班值守等事。諸侍衛都老老實實地聽了,無人再有異議。 眼前這些侍衛們雖然身份武藝都比普通的士卒高上許多,但到底都是一些少年。嚴瑜從小在陳睿身邊長大,見慣了他訓練士卒的手段,此時自然是駕輕就熟。 等到一切結束后,已經快到午間了。恰好前一日,夏侯昭便告訴他,今日要在宮中宴請羽林中郎將阿莫林的夫人,免去了午后的騎射,嚴瑜檢點過這日輪值的將士后,與程俊道了別,便出宮了。 他牽著小紅走到宮門口,想要上馬,不過剛剛抬起腿來,就感到一陣撕裂的疼痛。繞是他早有心理準備,仍然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恰在此時,旁邊也傳來了抽氣聲。 嚴瑜轉過頭,正與剛剛被自己罰了十棍的副手四目相對。 嚴瑜頭一日上任便帶了傷回來,這可把裴氏心疼壞了,忙忙地找出傷藥,還非要親手給他上藥。 嚴瑜一把拉住站在自己身后的李罡,斬釘截鐵地道:“不用了,姑婆。讓他幫我上藥好了。”說完,朝著李罡猛使眼色。 李罡鸚鵡學舌:“我……我幫他上藥。” 兩人進了屋子,裴氏還在外面絮絮念:“第一次來家,也不敬杯茶就讓人家給你上藥。你不要像你師父那樣不通世故,將來到了官場上可如何是好。” 李罡把裴氏的話在腦海里來回過了幾遍,才反應過來,她口中那個不著調的人,竟是他心目中的戰神陳睿。 嚴瑜將尋出來的傷藥放在桌上,看他還在發呆,招呼他脫了衣服,伏在塌上。傷藥清涼,涂在傷口上,有微苦的氣味。 嚴瑜涂到一半,李罡忽然開口問道:“這是陳將軍教你的嗎?”他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李罡問的是方才校場上的事情。 嚴瑜沒有回答,李罡也不好意思再問。 等到給李罡涂好了藥,嚴瑜才道:“既然是同一道圣旨將我們分配給殿下,我們二十人便是休戚與共的一體。我是你上官,自然與你一同挨罰。” 他將手中的藥遞給李罡,道:“如果我在戰場上陣亡了,這一百人便由你來帶領。” 嚴瑜的語氣明明十分平淡,卻在李罡的心中掀起了驚濤。他緊緊攥著手中的藥瓶,再也說不出話來。 第16章 面具 芷芳殿中,宮女穿梭往來,正在準備午間的宴請。圣上新提拔的羽林中郎將之妻今日入宮覲見,夏侯昭便請了旨意,在自己的宮殿接待她。 風荷拿著一塊軟布擦拭著放在殿中央的那架鳳首箜篌。永延宮壽宴上夏侯昭為沈德太妃解圍后,太妃便將這架箜篌送到了芷芳殿。風荷惜其珍貴,不假他人之手,日日自行擦拭,每每將箜篌頂部的鳥首擦出了光,方才滿意。今日她卻有些心不在焉,最外面的幾根弦反反復復擦了數遍。 夏侯昭在一旁看著,真怕她把弦拉斷了。 “殿下,”風荷思來思去,終于放棄折騰琴弦,鼓起勇氣向夏侯昭道,“您真的要將這箜篌送出去嗎?” 夏侯昭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風荷不樂道:“這箜篌本是西羌人自己送給樂陽公主的,殿下又這樣喜歡,又何必非要送回去呢?” “我喜歡?”夏侯昭吃了一驚。 風荷道:“您每次從這里經過,都會看幾眼這箜篌,閑時獨坐,也常常望著它發呆。我雖然愚鈍,到底侍奉了您數年,這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夏侯昭一直以為風荷是因為這箜篌精美絕倫,故而喜愛,卻不知風荷是因為她才如此。她心中又暖又酸,想了又想,方道:“我是很喜歡這架箜篌,但有人比我更喜歡它。” “那人便是喜歡,也未必有殿下彈得好。” 夏侯昭笑了:“她比我彈得好多了。” “那人是誰?”風荷想了想,這宮中只有沈德太妃會彈箜篌,總不會是她吧。 “便是我們今日的客人。” 夏侯昭所說的客人,便是羽林中郎將之妻,盤尼真。 前世,夏侯昭的琴藝便是從她那里學來的。那時盤尼真是沒入宮中的掖庭女官,專門在宴會上彈奏這架精美的箜篌。夏侯昭在宴會上聽到之后,十分喜愛,便向皇后撒嬌,請她派了盤尼真來教授自己。 夏侯昭性子跳脫,斷斷續續學了幾個月,方才學會了基本的指法。沒等她彈出一首完整的曲子,皇后便病倒了。天樞宮內一片慌亂,這學藝自然也就放了下來。 她再次見到盤尼真,是晏和十四年的冬天。那時候皇后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效。夏侯昭到璇璣宮探望她的時候,她往往都在昏睡。 父親還要處理繁重的國務,嚴瑜和沈泰容在九邊參加對抗北狄入侵的戰斗,夏侯明已經與王雪柳成婚,平日很少入宮。夏侯昭內心恐懼,卻找不到人訴述,她甚至不敢在璇璣宮中多呆,生怕被偶爾清醒的皇后看到自己哭泣。因此,她常常只帶著風荷一個人在天樞宮中游蕩。 那一日走到西宮,這原是前朝冷宮,高宗之時還有年老宮妃在此居住,夏侯昭之父繼位后,將其全部遣散。此處便成為了宮婢們的居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走到這里。 偌大的宮室空無一人,冷風吹過枯枝,發出尖利的聲音。風荷忍不住勸道:“公主,咱們回去吧。皇后馬上就該吃藥了。” 夏侯昭正要答應,猛然聽到前方傳來壓抑的哭聲。那哭聲如此悲切,仿佛有說不盡的哀婉愁緒無法排遣。在一股莫名的魔力下牽引下,夏侯昭朝著發出哭聲的地方走去。 繞過荒涼的宮室,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是侍奉冷宮妃嬪的宮婢的居所。最靠西的一間屋子敞開著門,數十名衣著破舊的宮婢們聚集在那里。夏侯昭走過人群,在屋內的土床上看到了已經絕食數日的盤尼真。 這些遠離天樞宮中心的宮婢們并不知道夏侯昭的身份,只能從她身上華貴的服飾上推斷她必是宮中有權勢的人,她們倉皇地俯下身去,懇求夏侯昭允許盤尼貞醫治。 夏侯昭還沒有回答,盤尼真卻溫柔地拒絕了,她的神情卻并不顯得頹然,反而有種安然的篤定。周圍的侍女們低低啜泣,她還能笑著安慰她們:“你們不要哭,我去見阿莫林了。” “吾等胡兒,吐氣如雷。我采頂雷,蹈石……如……如泥……”她唱起夏侯昭從未聽過的歌,帶著幸福的微笑去往另一個世界,和她的丈夫相聚了,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根從箜篌上扯下來的琴弦。 很久以后,夏侯昭才從西羌使者那里知道,盤尼真所唱的那首歌,是西羌一族的《入陣曲》,歌頌英勇善戰的將士。盤尼真的丈夫阿莫林是西羌族長,帶領部族歸順大燕,最后卻不幸戰死于九邊。而身為阿莫林之妻的盤尼真為什么會入宮,卻成了一個秘密。 這是夏侯昭第一次真正面對死亡。數月后,皇后于璇璣宮中薨逝,謚號“元心皇后”。盤尼真的死亡,對于夏侯昭來說,就像是一部悲劇的開場一樣,刻骨難忘。 夏侯昭出宮與沈泰容成婚,便將這架箜篌也帶到了公主府。深閨寂寞,她無事時便慢慢彈奏,后來竟也能彈成一曲了。 是以那日在永延宮中,她一眼便認出了這架箜篌。從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又可以多救一個人,或者,一群人。 正在宮門前等待入宮的盤尼真并不知道,在另外一個時空,她生生將自己的性命葬送在了這個宮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