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父親這樣說,夏侯昭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母親在一旁說:“王侍郎是心疼孩子,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就要進宮來,雖說是陪讀,到底要看人臉色,”她掐掐夏侯昭的臉,“你可不許欺負人家。” 父親道:“我家昭兒雖然活潑了一些,卻從不驕縱。” 母親笑道:“咱們是自己孩子自家金貴,樣樣看著都好。” 雖然身體是十歲的小女孩,但夏侯昭此時的內心已經是三十余歲的婦人了,冷眼瞧去,直覺父母之間的感情甚好,偶爾對望,繾綣情深。 人人都說世宗朝的天樞宮是最清簡的,他除了皇后之外,別無寵妃。夏侯昭幼年只知父母常為無子困擾,也盼望著自己能有個小弟弟。長大后她才明白,中宮無子對于一個帝國來說,是一個多么嚴重的政治問題。 她心中隱隱升起一個念頭,如若父母一直這樣恩愛下去,是不是自己就不會遇到那樣悲慘的命運,母后不會悲痛離世,父皇也不會因為痛失所愛郁郁而終呢?她偏頭去看母后,大燕朝的男子,妻妾成群都是平常事,誰能想到一國之母會因為皇上納妃而心病叢生,舍棄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鳳座,離世而去?就連她當時也完全無法理解母親的做法,甚至心生怨恨。 現在的夏侯昭,經歷過與沈泰容的婚姻,方才漸漸懂得了母親。 夏侯昭心中微凜,看來這個難題,還是要從母親身上解開。她環(huán)視四周,這條從芷芳殿到璇璣宮的路,百花綻放,綠草如茵,良木擎天,是她幼年最熟悉的路了,此時看來,果然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第4章 陪讀 皇帝皇后一行到達昭陽殿的時候,兩個陪讀小姑娘已經等候多時了。夏侯昭坐在父親的懷里,看著宮女領著兩個熟悉的身影走了上來了。 王雪柳比夏侯昭大一歲,生得一張圓團團的臉,笑起來一邊一個酒窩,甚是可愛。久負盛名的裴云和夏侯昭同歲,只比她小兩個月,但此時已經能夠看出她日后傾國傾城的美貌了。不過名震始光一朝的裴淑妃此時還略顯幼稚,行禮叩拜之時,聲音微微發(fā)顫,似乎很緊張。 裴家在高宗皇帝時,是有名的權貴。裴云的祖父裴嶺年少有為,十七歲就在九邊率軍打退了北狄入侵的大軍,太宗皇帝十分歡喜,將自己最喜歡的女兒永寧公主許配給了她。 永寧公主和夏侯昭的祖父高宗皇帝兄妹關系十分好,因此當高宗皇帝為愛子憫仁太子選妃的時候,一開始選中的,便是永寧公主的女兒裴少惠。賜婚圣旨一下,裴氏一族立刻風光無兩,連當時出了兩位宮妃的沈家都不得不避其鋒芒。 誰知道還沒等到成婚,裴嶺在九邊所率軍隊發(fā)生了嘩變,他使用鐵血手段鎮(zhèn)壓,兵變卻越鬧越大,乃至北狄趁虛而入,血洗燕北十三重鎮(zhèn)。 危急關頭,裴嶺卻丟下所部,帶著親兵逃向帝京,在距帝京城門三十里處,被盛怒的高宗皇帝派出的御史斬殺。正當人們紛紛以為皇帝會解除與裴家的婚約之時,卻傳來裴少惠驚懼而逝的消息。從此之后,裴家?guī)缀鯊娜藗兊囊暰€中消失了。只有在年節(jié)的時候,皇宮會賜下給永寧公主的恩賞。 正因為如此,裴云從小生活的境況十分窘迫,在性格跳脫的王雪柳的襯托下,簡直就是一朵楚楚可憐的小白花。夏侯昭一直被母親元心皇后教育地要扶危濟困,因此前世當她得知裴云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憐,大為觸動,不僅在日常生活中處處關照裴云,甚至還想要請求母親干脆把裴云接到宮中撫養(yǎng)。 所以她怎么也沒想到,裴云會成為樂陽公主手中的尖刀,給王雪柳設下層層陷阱,最終引發(fā)了始光一朝的宮廷劇變。在掌管六宮之后,裴云又仰仗著宮妃的權勢,對自己處處緊逼。 因此當這一世,世宗皇帝關心地問起裴云家中境況之時,她并沒有像上一世那樣,心疼地幾乎掉下淚來。然而她依舊不得不承認,即使重新以成人的目光看來,裴云所言所述,的確十分打動人。 “祖母身體還好,每日都抄經一卷,她說不求裴家顯達,只愿裴家子孫能勤勉克己,不負圣恩。我進宮前,祖母叮囑我一定要在宮中恪守規(guī)矩,聽從皇后娘娘的教導。”裴云聲音清澈,帶著小女孩特有的無邪之感,所說的話十分真誠。世宗皇帝對待宗室外戚都十分愛護,但畢竟不可能每家每戶都了解地一清二楚。永寧公主和裴家煊赫之時,他還是高宗皇帝最不得寵愛的皇子,不僅被過繼給了高宗皇帝的哥哥秦王,而且甚少被召喚進京,常年呆在秦王封地。因此和這個姑姑的感情比較疏遠,此時聽到裴云這樣說,不禁動容。他搖搖頭,和皇后對視一眼,見皇后眼中也滿是嘆惋之意,當下就準備喚來內官,想要為永寧公主和裴家賜下恩旨。 他剛要開口,一直沒有說話的小女兒卻忽然站了起來,笑著對他道:“父皇,你問也問過了,我們該去拜見老師了。”女兒恐怕連永寧公主的名號都沒聽過,也難怪會覺得無趣。世宗皇帝和皇后都笑了起來,皇后道:“說的也是。從今日起,不可再貪玩偷懶,雖不求你學貫五車,好歹也要知書達理才是。” “知道啦!”夏侯昭笑著應了,轉身往外走,走到殿門口的時候,忽然轉身回來,拉起了王雪柳的手,又朝著裴云笑了笑,道,“兩位jiejie,請隨我來。” 從昭陽殿前往瀚墨閣的路上,夏侯昭點了風荷給王雪柳和裴云介紹宮中諸般事宜,無非幾時上課,幾時用餐,有何避諱等等。因為元心皇后素性清簡,這世宗的天樞宮內也就沒那么多規(guī)矩。 夏侯昭故意退后一步,默默看著她們。 上一世這兩個陪讀剛入宮的時候,她喜歡善解人意的裴云,上課之外,常常拉著裴云一起玩耍嬉鬧,和王雪柳難免有點疏遠。 而且王雪柳是個直腸子,愛憎都寫在臉上,她也從沒把夏侯昭當成公主般畏懼,兩人在宮里時還打過好幾架。相比總是對夏侯昭保持謙讓態(tài)度的裴云,王雪柳確實不怎么討喜。然而等到她們漸漸長大,夏侯昭才慢慢體會出來,對于裴云來說,夏侯昭是她需要討好的利用的人,而對于王雪柳來說,夏侯昭是年少時一起長大的伙伴。 世宗去世之后,夏侯明入主天樞宮,夏侯昭大病一場,全靠王雪柳照應。可恨天不假年,王雪柳懷齡哥的時候,身體就不太好,裴云借機投靠了樂陽公主,在樂陽公主的支持下,不斷挑釁王雪柳的權威。夏侯明或者是忙于政務,或者是因為本來就對王雪柳不太上心,對裴云聽之任之,王雪柳艱難誕下齡哥之后,便撒手人寰。 此時帶著重生的記憶再看兩人,夏侯昭心中諸多感慨。 三人穿花拂柳走到瀚墨閣。這瀚墨閣雖然聽起來仿佛是一棟建筑,其實指的是兩間相對的書閣。外閣為皇子及宗室子弟學習之所,此時就是夏侯明和沈泰容兩人在用,教授皇子的老師,都是今上親自選定的大儒,還有神策軍等天子近衛(wèi)的尉官教授他們兵法。與外閣隔著一道花墻的一棟略小的建筑,便是內閣,為歷代公主及其陪讀少女所用。她們的老師就各式各樣了,有宮中掌管服侍、首飾等諸司的女官,有教坊司的樂師,也有博士來講經典。 此時內閣早已經布置妥當,書房的三張小幾上擺有文房四寶,靠窗的案子上疊放著十幾本書,琴房里不僅放著三架琴,還有香爐等物,繡房則擺了繡架與各色絲線…… 因元心皇后諸事繁忙,便將夏侯昭的教導一事交給了她最信重的女官月姑姑。月姑姑本名聽月,入宮之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不僅熟讀詩書,而且善琴善畫,加上她幾乎是看著夏侯昭從小長大,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這瀚墨閣的布置也是她的手筆,此時看來,果然無比妥帖。 第一天上課,博士不過講了一首詩便罷。王雪柳與裴云都不住在宮中,風荷親自送了她們到宮門口,由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家中仆從接了回去,明日再入宮。 等風荷回到芷芳殿,夏侯昭已經重新換了一身衣服,開開心心準備去找元心皇后一起用膳了。 風荷笑道:“公主今日看起來甚是開心,可是因為有了伙伴?” 夏侯昭笑道:“有了她倆陪伴,的確很是開心,不過能夠和母親一起吃飯更加開心。” 風荷彎下腰,幫她整理裙擺,語氣也變得輕快起來:“公主要是將此話告訴皇后,恐怕今日天樞宮的天都要比平日晴上幾分。” 夏侯昭微微一笑,她不僅要讓母親今日高興,更要讓母親永遠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第5章 番外夢魘 前世的時候,每次生病夏侯昭就會做夢,她的夢中,有母親,有父親,也有沈泰容。 母親很年輕,穿著紫色的長袍,穿過一座又一座宮門,向她走來。發(fā)髻上的鳳釵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整座天樞宮都伏倒在地,向它的女主人行禮。 夢中的父親卻是晏和十四年后疲憊的模樣。那時候的他忙于政務,長久地住在太極殿冰冷的側殿里。只有當夏侯昭去探望他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會露出些許笑容,然而轉瞬間便又恢復了苦澀的表情。在夏侯昭的夢中,他一直獨坐在璇璣宮的大殿內,落日余暉斜照,遠遠傳來箜篌的曲子,凄涼如杜鵑悲啼。 沈泰容則總是以成年后的形象出現,劍眉星目,錦袍玉帶,表情卻一片淡漠。他站在樂陽公主府前,手中的寶劍指著夏侯昭的胸口,只要再靠近一寸,便會血濺當場。 往往這時候,夏侯昭就會從夢中醒來。帝京是大燕最繁華的城市,即便不是上元燈這樣的節(jié)日,晚間也是燈火通明。而到了子夜時分,這座城市也陷入了沉睡,夏侯昭披衣而起,推開臥室的窗子朝外看去,公主府內一片漆黑,一里之遙的天樞宮也變成了一個淡漠的影子,辨不出真容。 她便再也睡不著了。 奇怪的是,有一個人從來沒有出現在她夢境中。 夏侯昭常常想,也許是每隔幾日便能讀到嚴瑜來自董志城的信,雖然兩人相距千里,卻從來不覺得生疏,所以也不會在夢中相遇。 嚴瑜的信十分隨意,似乎只是軍旅閑時所寫的隨記,有時數百字,談談這幾日的瑣事,無非又有哪個新來的士卒被他廵營時發(fā)現偷偷躲在暗處哭泣,一問卻是思念家中的老母;又或者是熱情的羌族少女看中了他的副將段林,站在董志城外的山坡上,唱著山歌,把城墻上站著的士卒們都唱得暈乎乎的。 如果遇到北狄或羌人叛亂,他的信便會極短,寥寥幾句,也不提及戰(zhàn)事,只說今日天氣炎熱,莫貪涼,酥酪切勿加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