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衡越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位再溫柔不過的朋友:“等你見到她,就懂了。” “既然……你也做過那些夢對吧。”這位真人輕聲慢語,“夢真美呀,可她是常儀。” 奔月求不得的“常儀”。 辰霖當時滿心都是被看破不堪的狼狽,他厲聲道:“恕我聽不明白祖師的話!師父于我恩重如山,我自當想法設法還她自由。” 衡越“唔”了一聲:“這話在我滿二十歲之前,我也會說。等你見了她,再和我說這句話吧。” “辰霖,不要以為你比我懂恩。”衡越勾著嘴角,“一個人,不會有兩種選擇。” 辰霖只覺得衡越那種篤定的笑容刺目而令人心生嫌惡。這樣的情緒使得他寒著面孔掙脫出來,向同門告辭回了禁地。 因而,當他在禁地見到了黎鴻時,方才能先叫出那聲“師父”。 也不曾追問黎鴻一句“沒有天穹花,你怎么一夜間變化如此之大?”。 因為辰霖知道為什么,他只覺得自己心中最隱秘的一處,被衡越狠狠刺中。 他口口聲聲說著師恩如山,但見到成人的黎鴻,卻動搖了。 黎鴻長大了,即使樣貌不同,辰霖卻再也不能如黎鴻幼時一般,自欺欺人的認為她和夢里的人不同。她們就是同一個人。 衡越的話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夢境太美。 衡越當年,也一直被那些夢境困擾嗎?因為夢境,他方對常儀越發偏執,乃至死亡也不愿讓她離開半步? 可即是如此,辰霖的面上仍然半點不顯。他覺得自己與衡越仍是不同的。 衡越不遵法紀,乃是他自幼無人教導。他受教于守門人,受教于合虛谷,受教于丹綾,乃至受教于黎鴻。是萬做不出欺師滅祖的行徑。 他甚至已經想好,要幫黎鴻徹底獲得自由。 可風陽來了。 風陽問出那些話,辰霖才明白衡越那句“風息水的后人來了,你早晚也會知道”,到底是指知道什么。 不是知道“毀陣救人”,而是發現自己到底是誰。 風陽走了,但辰霖卻沒辦法從震驚中掙脫而出。 若是旁人知曉自己是大能轉世,或許還會歡呼雀躍,但辰霖卻心中滿是惶恐。 衡越此人如何,以無需贅述。他的祖師從未在他面前遮掩半分,以致他非常清楚“衡越真人”到底有多冷酷。 衡越說“一個人不會有兩種選擇”,所以他最后也會同衡越一樣,做出這般狠絕無情之事嗎? 辰霖忽然很害怕。 “霖兒,你怎么了?” 被天審嚷嚷的頭疼,黎鴻終于開了口:“風陽是來做什么的,難不成是要掌門罰你嗎?” “你放心,我在這里,誰也不能罰你。” 黎鴻說這話的時候,還和幼時一般,眉梢會微微揚起。但幼時她做出來只令人覺得嬌俏可愛,如今做出來,竟是有種難以言喻的風流之態。 辰霖略抬眼看向了他。 他眼里的黎鴻沒有半點防備,滿眼中盛放著都是他。 辰霖聽見自己的心臟忽得跳漏了一拍,他抿了抿發白的嘴唇,略退開了一步,向黎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低聲問道:“師父,若是我,若是我——” 他沒能說完,黎鴻聽著他這些話,眉梢緊緊促起:“你到底想說些什么?” 辰霖道:“師父……風陽覺得我有些像祖師,您覺得呢?” 黎鴻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面上不顯道:“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怎么會像呢?” 辰霖不知為何,突然偏執的問:“您覺得我會成為第二位‘衡越真人’嗎?”他笑了笑,“風師兄夸我天賦異稟,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祖師呢。” 黎鴻一想到衡越的生平,便背生寒氣。于是她十分嚴肅,說:“你怎么會成為第二個衡越?” “你是辰霖,就是未來修得大成,也是‘辰霖真人’!這位逍遙劍派的首徒,當胡說八道不收費的嗎?!” 聽到這樣的答案,辰霖顯然一怔。卻在接觸到黎鴻澄澈的雙眼后恍然。 是了。即使他是衡越轉世又如何? 衡越是衡越,辰霖是辰霖。 本就不是一個人,又怎么會沒有不同的選擇? 師者,當尊,當崇。 他不是衡越,不會分不清夢與現實。 他是辰霖。 辰霖道:“這次下山,波折頻出。我也沒能替師父多帶些玩意,只來得及買了幾根綢緞,還不知是否合師父的心意。” 黎鴻看了看,挺高興的:“我喜歡綠色,謝謝!” 言畢,她便抽出了一根綠色繡銀葉的發帶將自己那頭長長的頭發簡單束了起來,一時間覺得輕快許多。 她看了看辰霖便道:“這次下山連逍遙劍派的人都來了,看來是遇見了不少事,不如你和我說一說?” 辰霖溫聲稱是,緩聲開口,從他們遇人面蛛講起…… 清風徐來,玄重看著盒子中的海藍花笑容滿面。 玄昀更是興奮道:“有了海藍花,開辟靈脈一事已是十拿九穩!逍遙劍派這次可真是雪中送炭,一個傳送陣換一株海藍花,太值了!” 他急急問:“師兄,我們什么時候動手!” 玄重責備了玄昀一句,方才慢慢道:“海藍花尚未開放,還得等些時日。更何況,此事事關常儀真人,總得同她說一聲才是。” 玄昀面色陰沉,正要說些什么,但見到玄重的表情動作,便忽得收了怒意,笑道:“師兄說的是!不過從這次試煉看來,辰霖確實是個好苗子,好好培養些時日,五年后在我派舉行的論劍臺上,或許是把好劍。” 玄重頷首:“確實如是……辰霖之才,于禁地修習過于可惜。祖師奶奶重視后輩,想來也能理解。你讓丹綾日后多往禁地走走,過些時日,便讓辰霖搬出來吧,弟子房修了這么些時日,也該修好了。” 玄昀稱是,玄重撫了撫自己的長須,悠悠嘆道:“從長計議,唉這些事都需從長計議啊。” 玄昀道:“師兄說的是。” 第11章 缺月10 五年后。 李鎮恰逢集日,原來便不怎么寬敞的青石道旁擠滿了小販,此起披伏的吆喝著各自的商品,好引得街上摩肩擦踵的行人頓住腳步,多做上幾筆買賣。 一名背負長劍的女修士年紀尚輕,見了這樣熱鬧的景象自然忍不住飄去視線,可她偏偏卻又要端出一副修道之人的架勢。從一戶賣銀飾的攤位上強硬的收回視線后,還要冷哼一聲,不屑道:“這李鎮確實一般,遠比不得青城巍峨壯麗。大師兄,我們今晚當真要在這里歇腳嗎?” 被她稱作師兄的青年聞言轉身,露出側面。若是有別派修真者在場,定能認出這青年正是逍遙劍派大放異彩的首徒風陽。五年的時間將他身上原本輕浮的銳利洗了去,卻沉淀下了他無可遮掩的意氣。這點意氣收斂于他身后的那柄鐵劍里,越發顯得可靠沉穩,當有大派首徒之風范。 這女修士見她的師兄回頭,有些雀躍,但仍要嘴硬道:“早知道李鎮這副模樣,我就多留在青城幾天,和三師兄他們走了。”、風陽聞言微微蹙眉,嘆道:“七日后方才是‘論劍之日’,我提前趕來是為了見一舊友,你本無需陪我一路疾行。” 女修士聞言略有些不高興,她問:“大師兄這是不愿意帶著我?看來合虛谷的丹綾真如外界所言,美若天仙了?” 風陽:“……不是。” 女修士便道:“那便行了,反正你甩不掉我。” 風陽盯著自己的小師妹看了眼,最后無奈嘆了口氣,對她道:“靈珂,這兒是李鎮并非青城。逍遙劍派與合虛谷雖交好,但這處畢竟不是逍遙劍派,你還是收斂一二。” 靈珂眨了眨眼,看起來無辜又嬌俏,她笑嘻嘻道:“放心師兄,我省得。之前那種話,絕對不會在合虛谷的人面前說的!” 風陽見自己實在管不了這位小師妹,也只能搖頭嘆氣,做好了接鍋準備。 兩人到達李鎮客棧的時候,客棧里已有了不少到位的修仙者。 修仙界二十年會有一次“論劍大會”,各派派出此代弟子進行比試,用以彰顯門派實力,好把住修仙界的話語權。因而無論大派小派都頗為重視。除此之外,為了添些彩頭,每次比試各派都會取出一二奇珍,用以褒獎勝者。有一屆的論劍之會,在桃源舉行,桃源主人在那次比試中,贈出了至寶“仙翠凝枝”。那根仙枝入土即生,效用堪比海藍花,那年得了仙枝的弟子便是借此枝尋到了一處靈泉,再此建立道府潛心修行,終成一界大能。 合虛谷這次用以做彩頭的,則是一本衡越留下的心法秘籍。 衡越之名,大陸皆知。能得到他的心法,或許就能窺得他融百家之長而自用的源頭,故而各門各派更是對此次大會志在必得。 便是風陽,在離派前也得了師父一句叮囑——“若能勝,則當勝。” 然而風陽聽見這句話卻不敢答實。他確是此代最優秀的弟子,但合虛谷內還有一位辰霖。五年前初見,風陽見他使出那一招大荒劍,便知此人天賦高超。五年來,風陽與他除妖衛道途中常有相遇,對他的進步也看在眼里。若是說五年前風陽尚能一鞘封了他的劍,五年后的今天,風陽已毫無把握。 他與辰霖,如今或許只在五五之數。 然而這些話他說出去,卻也無人相信,只當他是自謙之詞。怪只怪辰霖過于低調,出手謹慎,這些年來除了風陽竟是沒幾個人見過他真正出手的模樣,更別說知道他的底細了。 旁人只會當他是合虛谷一位頗為優異的弟子,又怎會知道,這名弟子悟出了合虛谷掌門都悟不出的大荒劍? 客棧里林林立著約有四五位修真者。 風陽略掃了一片,便大約猜到了對方的來歷。 那位腰間纏著軟劍的姑娘自是來自桃源,身負雙刺的俠客則來自閬風。剩下幾位,大抵都來自小派,風陽一時也認不清。但這些都認得風陽——或者說認得他背后的那把鐵劍。 桃源的姑娘帶著斗笠,紗幔遮著面孔。她見了風陽,略略欠身行了一禮,氣質出塵。靈珂在身后看了一眼,冷哼了一聲,嘀咕道:“還遮面,怎么是覺得自己美過了丹綾,自謙而遮嗎?” 風陽聽到這句話低聲制止了靈珂,然而靈珂并不服氣:“怎么啦,我又沒說錯,她們桃源不一直是這個調調,覺得自己一派都是小仙女,要吃花飲露的嗎?” 風陽聽見這話,真是哭笑不得,末了才說了一句:“先前不還討厭著丹綾?” “可丹綾是真漂亮啊!人家還很大方!”靈珂插著腰不服氣,低聲反駁,“桃源可不是,明明只有六分,卻硬要靠造勢給自己造出十分來!讓人看不起!” “丹綾我倒還能心服個七分,她們?一分都不行!” 風陽是徹底服氣了靈珂的任性程度,他嘆了口氣道:“這世上,可有人能讓你服氣十分?” 靈珂正想要說“沒有”,卻忽聽一聲“小二”,聲似昆侖玉碎,珠落玉盤,竟是說不出的清脆爽然。她忍不住看去,便見一綠衣女子一手提著在外買的糕點,一手扶著門框,懶洋洋的叫著人。 她黑色的長發被一根綢緞梳成了長髻,身上沒有半點飾物。唯有衣服上繡著點點珍珠,算是全部的點綴。 她甫一出聲,便吸引了全店的目光。 靈珂也不意外。 她似是注意到了靈珂,那雙墨色的眼睛輕描淡寫地轉向了她,微微停了那么一瞬,而后輕輕笑了笑。只是那么一瞬,只是那一笑,靈珂竟似得了什么寶貝,忍不住便臉紅,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最先回過神的,是被她叫喚的小二。 小二熟練的給她拉開椅子,續上一杯茶,利索道:“常儀姑娘今天也來吃雞?” 滿室的寂靜都被這一句話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