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節(jié)
白婉儀一怔,伸出雙手。她細長的手上有些粗繭和傷痕,反而有種歲月打磨的美。 這酒,她小時候跟著韋不宣見過幾次,那時他貪杯,跟她說小姑娘家就不要喝酒了。 她接過了這壇酒,抬起頭道:“您以后,還是可以繼續(xù)釀這酒的。總還有人,想要喝它?!?/br> 那老板笑而不言。 直到白婉儀走出酒肆,推開門,晴光一瞬涌滿屋內,還能聽到他低聲的哼唱,那是他年輕時走南闖北,快意恩仇,聽到的江湖之曲。 “——身世何求?算七十迎頭合罷休。謾繞堤旌纛……” 好些年沒有這般暢意。 ********** 落日熔金,暮光藹藹。出了朔方城,往西北而去,長河孤煙下,千里漠北上一騎塵埃,馬蹄蹬踏,臨到一片村頭時,漸漸慢了下來。 并州西有很多村落,有一處坐落了韋氏的祖墳。百余年前,晉國初立,韋家發(fā)跡,請高人定風水,說韋家的墳??梢苑旁谒贩匠俏鬟?,背靠祁連,雄踞關西,氣勢閶闔,胸襟睥睨。 ——“可見天下之瑰麗,可了畢生之夙愿?!?/br> 韋家如此照做了,力排眾議,遷祖墳于朔方西。此后韋貴妃入宮,韋氏一門飛黃騰達,咸泰年間取代廣平宋氏,成為京城門閥之首;韋晴嵐嫁入東宮,連太子都不能說她什么。 如今的韋氏墳冢,當然早已荒蕪,守墓人已經不知所蹤。黃土起伏,碑石早已不再,因年歲久遠,風沙也大,許多墳頭都已經吹平了,上面長了些雜草,枯黃卻頑強招搖。 也有很多還隆起的墳頭,被西魏人翻了出來——胡人過境時,得知此處是盛極一時的韋氏祖墳,便起了心思掘墓,尋找里面值錢的陪葬寶貝。 白婉儀早料到他們會掘墳,然而那時退守雞鹿塞,來不及,她掙扎了片刻,放棄了這里。 如今黃土墳上,被西魏人遺留了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尸骨,還有被撬了金銀飾品的漆器。 白婉儀在遍地大開的棺槨和尸骨中找尋,在一塊金絲楠殘木后,終于找到了一半身子的殘骨,果然是被西魏人挖出來,見沒有陪葬品,就隨便扔了。 如今想來,那高人叫遷墳,委實不安好心——若邊關戰(zhàn)事不利,胡人入境,少不得被掘墳棄尸,難怪正月之禍后,韋不宣急忙帶私兵趕了過來。 曾經韋不宣也奇怪,說,沒覺得祖墳遷過來,跟預言哪里合拍的,韋家發(fā)跡了是不假,“觀天下之瑰麗、了卻夙愿”是什么? “——不過,也可能是為了在我死后,讓我見證的?!表f不宣說這話時,笑得明媚。他總是有自信氣魄,認為自己受得起這些禮遇。 所以在他死后,白婉儀不惜千里,將他的尸骨送回,安葬于此。 。 她在遍地荒墳中站著,出了一會兒神,才解下披風,蓋在那半個殘骨上,重新埋入塵土中,一抔抔黃土,將昔日意氣少年掩蓋,與這晴天朗日深深隔絕。 做完這一切,她坐在墳頭前,揭開酒壇蓋子,濃郁的酒香發(fā)散出來。 她品了一口,以前給蕭懷瑾講故事說,這酒喝了以后,先是覺得快哉落淚,有美人兮偎偎我懷,五陵風流把盞言歡。然后是覺得悲哉落淚,世間至悲莫過于壯志難酬,與天地問窮途無道。 可是如今喝了,卻也沒那么多澎湃心潮,只覺得一了夙愿。 她將酒又灑在了墳頭前,長風萬里,將酒香也帶去了遙遠的地方。 “這是我得來的。” 她已經長成與他們并肩高的樹,以后可以不再眷戀那來自父兄的風雨遮擋,也可以像他們一樣,足夠堅強,保護自己和重要的人。 以后她還要將醫(yī)隊壯大,去很多地方,去見識那些風土人情,去寫就異物志,讓不能出門的天下女子,都可以看到千般風光、萬種風情,可以胸懷百川,不拘于宅墻。 “不知是你的jiejie還是meimei,我把她葬在了張家女祠旁。她走的挺高興?!?/br> 曠世長風拂過連綿千里的山脈,天地久低昂,寂靜無聲。 以前她喜歡抓著韋不宣說很多話,仿佛有問不完的問題,會問到韋不宣叫她祖宗求她放過的地步。 如今她長大了,這兩年出宮,脫離了那個牢籠桎梏,卻也話少了。 一人一墳相對而坐,只有呼嘯的風聲,心中有千萬意,卻不必言說。 敬完了酒,坐到斜陽夕照,白婉儀才起身,酒壇子放在原地,她走到馬前,翻身上馬,準備離去。 卻忽然福至心靈,她停住馬,轉身回頭,望向那安靜平躺的黃土墳頭。 原來……百年前,韋氏祖墳的預言,就在這里啊—— 她就是奇跡。她們就是瑰麗!她做的事,就是他的夙愿啊! 他果然沒有說錯,那高人預言,就是給他見證的。今時今日,他葬于斯,卻看著當年他一念之差救下來的人,延續(xù)了他的傳奇,讓他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奇跡,一幕邊關最壯烈的畫卷。雖死,猶生。 那一刻,天地重開明。 白婉儀輕嘆,微微一笑,向那黃沙埋骨之地,揮了揮手道別。 墳冢安靜凝視,仿佛在目送她——駿馬仰天長嘶,絕塵而去,那身影漸遠,奔向天高地迥。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中天一百零八星辰, 天機星明亮生輝。 星盤上已無人是【絕】境,千古流芳的聲望只差一點將滿, 兩個時空的通道便可用星力開啟。 午后,謝令鳶坐在重華殿里,翻著北燕國書,心思不斷在各種事上駐留回憶, 生怕自己遺漏什么,來不及叮囑。 ——宣寧侯奉命鎮(zhèn)守并州后,局勢迅速穩(wěn)定下來, 西魏大潰, 以經驗推測,王庭短時間內沒什么能力再揮師進軍了。 ——天下局勢, 萬變瞬息。時移勢易,北燕顯然是懂這個道理,沒有硬撐著繼續(xù)打下去,向晉國提出了議和。 所以,睿王爺手書一封,言辭懇切,請求與監(jiān)國的德妃娘娘和談, 共擬兩國邊境百年之好。 他是北燕的天之驕子, 做出什么驚世駭俗之舉、說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似乎都不是稀罕事。那封手書,也就被送去了中書臺。 監(jiān)國沒有早朝,各部衙門將要事奏于中書臺, 由中書舍人轉交長生殿。倘若長生殿有什么問題,再召對群臣。所以,北燕的國書,中書臺報上,轉來了何貴妃手里。 何貴妃冷哂道:“這些北蠻子啊,真當我看不出他們路數?分明是貪心不足,要是去年早點來和談,那會兒咱們就吃點虧,以修兩國邊境之好。現在風水輪流轉,本宮才不買他們的賬……還想與你和談,指不定有什么貓膩呢,就像上次馬球賽一樣。你別怕,本宮出面回絕他,要談,就和我談!” 何貴妃一拍桌子霸氣側漏,宮女內侍們瑟瑟發(fā)抖。 謝令鳶:“……你哪只眼睛看我怕?” 何貴妃點了點她:“你方才一直在走神?!?/br> 謝令鳶沒有反駁:“我是在想,陛下不日就回來了。你我都要還政,以后該怎么辦?!笨偛荒苤匦禄氐胶髮m。 見識過外面天地的廣袤,再回到逼仄的籠子里,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呢? 她很認真地在為她們思考后路。何韻致道:“若我們向陛下諫言,遣散后宮,當然——愿意留在宮里的人還是可以留下養(yǎng)老。你說,他會不會答應?” 喜歡則娶,不喜則散。這次諫言,不再是為了爭寵,而是為了還……所有心在宮墻之外的人,以自由。 謝令鳶想了想,篤定道:“會的?!?/br> 蕭懷瑾本身也不是什么花心之人,蓋因柳賢妃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太深了。 可遣散了后宮,沒有高墻的圈禁,她們依然還有困阻重重。 古往今來,多少危亂時候,女子得以興建功業(yè);然而等世道太平,她們則又被趕回家庭相夫教子,曾經開拓的領域、締造的輝煌,也不再屬于她們。 她只希望,這次晉國中興后,能跳出這個詛咒式的輪回,不再做他人嫁衣。 好在如今南郊之亂,官位空缺,正是設女子官職的絕好時機。 何韻致顯然也和她想到了一處?!斑@個我早已有所打算。你看,姑姑也和曹相他們談妥了,今年九月恩科,以后就能推行試策。只要規(guī)矩立下來——朝中設有女子官銜,試策準許女子投卷,我們就可有機會?!?/br> 只要允許女子為官,以后她們出宮,就可以憑著政績,遞補上去了。 雖然還有升遷之類的現實問題,不盡如人意,不過能邁出第一步,已足以寬慰。 想到那樣的壯闊景致,謝令鳶心中激蕩,幾乎目眩神迷。她忍不住笑:“是很好。不過那些臣子們,大概要拿祖訓和圣賢書來死諫了……你們可要抵得住他們。” “那就改圣賢書??!”何韻致彎唇一笑,頗有點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哪個圣賢不是后世大儒加注、釋讀的,他們的解釋就一定是對的嗎?依我看,我是九星、是天道,他們的言論擋了我的路,他們才逆天道呢?!?/br> 謝令鳶被她驚世駭俗的言論一震,怔然看她,可忽然大笑起來,半點都沒有謝家詩書門第的溫婉姿態(tài),無比爽朗。 是啊,對坦蕩且無畏的九星而言,圣賢算什么?有性別歧視的圣賢,更沒必要奉若珍寶。 若朝臣以此反對,大不了就自己著書立說。只要她們才華橫溢,哪管世人誹謗不休! 她笑聲漸漸低下,溫柔道:“若有那樣一天,應該是我憧憬的——沒有相爭廝斗,而是在大業(yè)上并肩,共逐志,共進退。” 這是她以前對后宮的【慷慨陳情】,她凝視何韻致:“希望日后史冊丹青,由你們書寫出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留蹤跡給后世女子以明志?!?/br> 何韻致一怔,因聽出了她話中的祝福和期盼。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你,以后不在宮里了嗎?”說出這樣,近似道別的話? 她在宮外時,知道了酈清悟,想來,他們是要離開。她忽然覺得一陣失落惶然,忍不住想扎酈清悟的小紙人,但也只問的委婉。 謝令鳶看了她良久,點了點頭。 何韻致與她對視,興許是外面天光太亮了,她的眼底也逐漸有水光。 她想問,你舍得嗎?可嘴唇張張合合,終究不知從何道出。 她知道,謝令鳶必是不舍的。 那為什么呢? 謝令鳶伸出手,拍了拍她:“遇見你們,是我最值得、最幸運的事情?!?/br> 何韻致拿開她的手,偏頭沒有說話。 她要面子,刨根究底和痛哭挽留,她做不到。 半晌,才轉回頭,勉強一笑:“我又何嘗不是呢??伞?,罷了?!?/br> “我希望,你……你和他,能平安,白頭偕老。”終于,她也還是祝福。 又輕輕地問了句:“我們在做的事,你都會看見,會牽掛,對不對?” 謝令鳶猶豫一下,點點頭。當然是會牽掛的。 她不能對她們道別,只能以這樣隱晦的方式,聽一聽她們日后的打算,再隱隱地話別。 這傷感的氣氛,最后被她用政事蓋了過去。案幾上還堆著奏章,她一一拿來,聽何貴妃講解。譬如中州一帶,自從陳留王軍中發(fā)生了開國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營嘯,死傷慘重,就采取了收縮戰(zhàn)略,如今武明玦帶領輕騎隊,前去追捕陳留王世子,不日即可平叛。 只是,何韻致有點恍惚,陽光越過窗欞,影子在墻上微微晃動,她有時回神,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 議完了和談之事,謝令鳶要走出重華殿的門時,聽到何韻致在身后,忽然聲音很輕,如鵝毛般,飄落到她心頭上。 “……謝謝你?!?/br> 謝謝你,帶給了我們,這么多希望。 外面夕陽西下,落日熔金,謝令鳶忽然涌出了眼淚,趕緊又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