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節
盤旋了兩圈,最終越飛越高,飛出了重華殿的宮墻。 *********** 欽天局擇定三月初三告天祭禮,地點設在南郊圜丘,距離皇城有半日的馬程。 往年每逢冬至,便是在南郊祭皇皇帝天,主要是遠祖配饗。晉國承五禮,有兩個祭祀場合,分別是明堂和南郊,御駕親征一事關乎社稷,理所當然是要在更遠的南郊處。 因是國之重禮,按慣例,舉凡朝廷正四品以上官員,平時早朝有進殿資格的,都要隨行。禮部將列席名冊上報到何太后眼前,她圈圈點點,留了幾位大臣坐鎮京城,又追加了詔令,將隨祭官員的規模擴大到正六品以上。 也就是舉凡大朝會可以列席的官員,三月初三也有資格同去南郊。 這一番舉動,可謂很收獲一些人心。國事祭祀是光耀門楣之事,要不是律制約束,恨不得帶上家眷,誰不想去啊。先前朝廷上關于“依照祖制女子不得上圜丘”的爭論,也因而逐漸平息,上品的官員不高興破例,下品的官員卻都盛贊何太后做了樁偉事。 那些不想讓太后去南郊的大臣,反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誰讓蕭懷瑾走的時候沒舉行親征祭禮,監國又是太后呢,她背后何家勢大,正面肛不動,這矛盾只能做一番折中。 于是何太后主持祭祀大禮,德妃隨行,宮中事務,暫由何貴妃代掌。 三月初二,謝令鳶換上了正裝冠服,就坐上了宮中的車駕。宮門打開,從內到外浩浩蕩蕩的車隊,她掀開簾子探望,總覺得這一趟隨行祭祀的人,竟然比去年籍田禮時還要多。 謝令鳶覺得古人也挺會折騰人的,祭祀不是什么好差事,竟然是在黎明之前行大禮!有貓病啊!害得他們要徹夜不眠,熬夜守更地趕到南郊,等著寅時正刻。就這樣,還有很多大臣翹首以盼能陪同呢,不是很能理解這些長安人。 他們從亥時出宮,到南郊時,已經是子夜過半。祭祀大禮還差半個時辰,浩蕩百官隊列都暫時居于圜丘附近的行宮,禮部太常寺等官員則徹夜不眠在此準備著。 圜丘臺上點燃五方燎爐,擺上三牲祭品,丑時方過,太常寺便奏樂。謝令鳶負責上香,忍著巨大的困意站在圓臺上,何太后站在圜丘中央,祭臺之下是列陣百官。 黑壓壓的一片,在夜里更是模糊。謝令鳶掃過幾眼,總覺得人確實來的有點多。 她靈魂持續放空。 禮部早已經擬好告天祭書,何容琛代天子宣讀。她聲音不高,卻清澈穩重: “……帝天神功圣德,垂法至今。欽承祖訓,恭陳牲帛,祗告殿廷,圣神不昧,其鑒納焉!尚饗——” 話音未落,謝令鳶盯著遠處發呆,卻看到似乎立起了一道道黑色人墻。 她站在圜丘臺的一側,視野比下面更為廣闊,定睛仔細瞅,遠處動起來如一排排人浪,傳來兵甲相撞的聲音,隨即圜丘臺下的大臣們,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聲驚動,紛紛循聲看去。 圜丘臺上的禁衛已經警惕地抽出刀,刀刃映出火光,有些刺目。那混亂中傳來一聲驚呼,繼而是慘叫,這叫聲徹底撕裂了肅靜,人群四下奔逃,恐慌迅速蔓延。 “滿朝大臣昏聵不堪,女子主政更是誤國,這樣的朝廷,有悖天德!” “陳留王順應天命,挑動天下反!” 這下謝令鳶看清了,那堵移動的人墻,是幾百人的刺客,喬裝成禁衛軍,猙獰畢現! 她下意識倒退了一步。 祭祀出行的禁衛軍有兩千多人,紛紛抽出兵器,招呼大臣道:“快避開!陳留王刺客偷襲!”他們擋在圜丘臺前,緊緊護著臺上的人。 就這轉眼的功夫,刺客在人群里大開殺戒,文武大臣紛紛潰散,十來個大臣血濺當場,諫議大夫劉堰倒在血泊中,伸出手想要說什么,喉嚨里發出“嗬嗬”聲。 謝令鳶直覺有很多不對勁,卻不及細想,準備出手攔刺客。她的聲望氣數都是充足的,不管是掛在天上還是掉在坑里或者御前劈叉,都能做到。正要上前,卻忽然被何容琛抓住了手。 那只手涼涼的,十分鎮靜且平穩:“勿妄動。” 謝令鳶一怔,轉頭看向何容琛。圜丘臺的燎爐正燃燒著,縱然天還未亮,火光卻照亮了夜空,她亦能看清何容琛的神情。 眉頭蹙著,可是眼神篤定且平靜,袖子下的手也是穩穩的,一絲汗也沒有。 ——祭祀大典剛結束,就有刺客攪局,何太后她……無動于衷么? 謝令鳶心中一動,有什么想法逐漸清晰。 南郊作為祭祀之地,是絕對不會有刺客能混進來的,這里逢大祭之前會反復排查,即便是北燕的九歌刺客也不行。總之就是,不可能。 但怎么可能,陳留王的百人刺客能進得來? 她意識到了什么,而混亂潰逃的大臣里,在經過最初的慌亂后,長寧伯晁彥也回過了味來。 他差點也被禁衛軍那一聲提醒帶偏了,陳留王的刺客即便行刺,又怎么會殺他,怎么會殺大臣? 陳留王是有一支私兵部隊,潛入到長安,但前段時間宮變失敗,安旭被捕,這支私兵隊伍也早已被朝廷悉數收繳,除此以外,再未聽說陳留王還有刺客留在長安了——這好歹也是天子之城,這南郊好歹是祭祀重地,豈是說進就進的地方? 那這些刺客,殺的都是誰? 天色雖然未亮,但劉堰正倒在他腳邊的血泊里。劉堰是臨淮劉氏的人。 長寧伯環視一圈,那些混亂之下被殘殺的大臣,幾乎都與他相熟,樂平趙氏趙盛德、隴西李氏的李赟……分明都是與陳留王過從甚密之人。 算是自己人,陳留王的刺客,怎么會對他們動手? 除非這些刺客,是打著陳留王的旗號,在這里大開殺戒! 然而如此重大的祭祀場合,若沒有上位之人的謀劃和默許,怎么會被刺客混進來,并且得手? 幡然醒悟只在一瞬,長寧伯身后響起熟悉的呻吟,是他的長子晁榮受重傷;不遠處,高邈也跟兩個刺客交手,高邈是兵部尚書,當了一輩子的武官,遇到刺殺不像劉堰那樣措手不及當場慘死,還有余力周旋。 圜丘臺上燎爐照得夜空透亮,何太后站在高高的祭臺上,被重重禁衛軍擋住,長寧伯看不清她的神情,卻仿佛能看到她冰冷的目光,那目光有如實質,穿透重重人群,讓他從頭冷到腳——這女人手段真是陰毒! 這些刺客,必然都是她指使的,為了不落人口實,為了鏟除他們! 他們這些官員,哪個沒自己的消息渠道,蘇祈恩被前線抓獲送回長安一事,當然也有風聞。原本提心吊膽,忐忑了一陣子,觀察何家人的動向,甚至在長安和其他地方的活動都暫時停了,生怕太后是在等他們露破綻。 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依舊沒有撕破臉,讓他們心中猜測紛紜。一想是蘇祈恩根本沒被抓,或者沒招供;一想是太后大概權衡了一下,發現勾結陳留王的世家太多,牽連甚廣,連根拔不動,她下不了手,干脆記在賬上等以后清算。 誰知她完全出乎他們意料,根本不等坐實他們罪名,也不打算在朝中公布此事。她是直接動手啊,想讓他們來不及反應、來不及反擊,就枉死當場,做個糊涂鬼! 他晁彥才不會遂她所愿!幸好,他們風聞蘇祈恩被抓后,也早已做好了撕破臉的準備,各家都出了些私兵。 長寧伯從懷中掏出了兩枚響箭,猝然拉開,扔到了遠處地上。 “砰——”三色煙花直沖夜空,在天際炸響,讓混亂的幾方一時停滯,意外望向夜空。 這是軍中交戰時常用的信號,不同色彩,用以傳達不同軍令。 站在圜丘臺上的何太后仰頭看了一眼,眼中映出煙花的色彩斑斕,她輕輕撥開擋在身前的幾個禁衛,往前走了幾步,目光穩穩盯向遠處站在血泊中的人。 在這片刻的靜滯中,長寧伯高喊道:“太后娘娘,你要對我們晁氏、蘄州高氏、臨淮劉氏動手,不必借陳留王的名頭。眼下我晁彥還沒死,不妨向太后提個醒……” 從方才冒出刺客,到眼下長寧伯出聲,前后不過須臾,謝令鳶也在他說話時,恍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這果然是何容琛安排的刺殺! 難怪之前蘇祈恩招了口供,大理寺也暗中查事了罪證,太后卻什么反應都沒有。她一度以為太后是在等待時機——可實際上,朝廷正忙著交兵,哪有多余的力氣去鏟除這十幾個世家,猴年馬月能有這個時機? 所以何容琛裝作無事,私下籌劃的,就是快刀斬亂麻,怎樣最快、最穩地殺掉他們!殺掉世家在朝中為官的中流砥柱,推到陳留王頭上,以后再軟刀子割rou,對這些世家慢慢下手,剛柔并濟,總比兩方對峙使朝廷癱瘓要好。 高邈氣喘吁吁,豐城伯也將信將疑,他們靠到長寧伯身邊。 “蘄州高氏、臨淮劉氏、樂平趙氏、隴西李氏……”晁彥一口氣說出十多個家族:“還有我與豐城伯,雖不比‘長安四姓’,但在朝中畢竟也占了四分之一的人,能湊出三萬兵力。不瞞諸位,方才我放出的信號,就是集結兵力,圍困京城……以及南郊。” 其他方才被刺客嚇得東奔西逃的大臣,聞言氣憤驚呼:“晁大人,你怎生如此狼心狗肺之徒!竟然私結兵力圍困京城和這里,你此前分明是早有準備,存了逼宮的心思!” “你們暗中勾結陳留王,這是圖謀了多久!” 眾大臣憤怒,怒的卻不是他們勾結陳留王,而是圍困京城和南郊。長安有什么?長安除了數萬百姓,還有他們的家眷!眼下活生生變成了人質! 這些亂臣賊子,豈不是也在威脅他們! 晁彥才不管眾臣義憤填膺呢,都被逼到這個份上了,注定是與整個朝廷作對。他繼續道:“我相信,得到信號,長安令會想方設法,把他們放進城的。外城的百姓,你們倒不必擔心……內城門誰在守?似乎是申國公府上擔責?” “胡說,長安有京師戍衛,你當他們形同虛設?”有大臣反駁,可是晁彥越是自信,他們越是擔憂。 只有何容琛知道,京師戍衛是在她手里。布下這些局之前,她定要確保萬無一失的。 長寧伯不在意他們反駁,得意笑了笑:“你們若不信,且等著。另有五千私兵,本是埋伏在南郊的路上,實不相瞞,本來你們也將死于‘陳留王之手’,哈哈哈哈!” 他們十幾個世家難免意見不一,出現了分歧,有人認為不能打破局面;有人認為應該趁皇帝不在京,先誅殺太后與何家,何家倒臺會有無數政治讓利。反正皇帝與太后不合,他們動手后,若皇帝先回京,那就恭迎天子;若陳留王殺過來了,那就恭迎陳留王。左右都是投機,一本萬利。 晁彥得意大笑,令群臣越發氣憤。且不說這些大臣的府第幾乎都坐落在內城,他們眼下分明也成了人質!他們急怒攻心下,倒是沒察覺,晁彥雖是在威脅,然而實際上是談判。 何容琛則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除非禁衛軍收手,放他們性命,否則這些家族調集的兩萬多私兵將圍攻長安,南郊外也有對方的援軍設伏,人數多于禁衛軍——由于他們的私兵多是隱戶,流動也難以察覺,很難界定他們在做什么,要什么時候動手。所以大理寺和監察衛也很難防。 何容琛權衡他的談判。 她沒有公然指出他們勾結陳留王的罪名,甚至沒有驚動他們,正是因為忌憚這些世家勛貴的私兵。先帝朝時,他們能策動正月之禍,能攛掇柳賢妃“四姝爭后”接連嫁禍害死兩個皇子,能逼退蘭溪派酈、沈、陸三家;他們占有廣袤的田地,有著數以萬計的隱戶佃農,家族彼此勾結,私鑄銅錢兵器,積累下堪比國庫的財富。 其隱藏多年的實力,開國時尚且難削,又怎是此時的朝廷能夠鏟除。若他們聯手反抗,只會攪得朝廷動蕩不安。 可他們又都是投機之人,倒向了陳留王,甚至有家族迎合陳留王和北燕兩邊主子。她又必須要鏟除,否則國家必亡于這些世家之手。 所以為了求穩,她鋌而走險,不惜以身作餌,在皇皇帝天面前亮刀,殺了這些貳臣之心的人! 她冷冷道:“哀家想給你們留最后幾分薄面。既然你們不要,那也休怪后世史書評述無情。” 放了他們性命是不可能的,誰知道他們下一瞬會不會反?可眼下也不能殺,她還在等一個時機。 她的目光越過重疊人群,與圜丘臺下的何道庚遙遙對視。何道庚交疊的袖子下,悄悄比了個手勢,然后幾不可察地搖頭,像是打瞌睡似的。 京城那邊想必要生些亂子,只希望宮中何韻致能穩住大局,控制好內城局勢。 黎明終于姍姍而至,天際微微泛藍。而圜丘通明的火光下,禁衛軍和晁彥兩方依舊對峙。 第一百五十九章 長安城中一夜如常, 除了報更人敲著梆子穿過街巷, 偶有風聲吹動草木沙沙作響。長安十二座城門的甕城處,京師戍衛如常巡邏輪值。 含皇城禁衛軍在內,京師戍衛共兩萬余人。除了巡邏守城的,剩下不當差的,則駐扎京郊。長安繁華都市, 民眾擁擠,士兵駐城外是慣例。 京師戍衛統領孫晉成,是先帝朝時任命,位列從二品武職。他對蕭氏絕對忠誠, 也沒大的毛病, 就是不太上進,比較懶。懶得爭權奪利,也懶得結黨營私,先帝之所以任用他為統領,正是因對其秉性足夠放心。然而如此與世不爭之人,卻偏愛喝酒。 夜里他接到了長安令上官顯的邀請, 約他和幾個同僚到府上喝酒一敘。 他們素日里交好, 常常同邀一起喝酒、詩會, 也習以為常。琢磨著喝酒不算誤事,且長安令親筆寫的請帖,不去就太撅人家面子了。他便應了約。 小酌是在上官顯的一處私宅小院里。孫晉成去的時候,才發現上官顯叫的是京師戍衛的其他幾個統領副將,正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孫晉成心生不妥, 不過想想在老友家中喝個酒,也不是什么事,就沒有煞風景,跟著在席間落座。 春天桃花梨花開了一樹,花滿枝頭饒有意境。上官顯不知從哪里請來西域的舞姬助興,眾人的目光黏在美人扭動的腰肢上,不留神多喝了幾杯,竟就醉了。 “今兒這酒,勁頭不小啊……” 上官顯笑一笑,也做出醺醺然的模樣。酒倒只是一般烈,卻放了軟骨散。睡一覺便可解,只不過翌日會有些宿醉的虛軟。 幾個喝醉的同僚被送到屋子里休息,長夜漫漫,卻又仿佛短暫。 夜色風高起,上官顯卻難以入眠。 他心跳如雷,四肢發軟,喉頭發干,怎樣也平靜不下來。幾個統領正睡在隔壁的房間,鼾聲如雷,令他羨慕他們能夠安然好夢。 不像他,有太多的把柄,被陳留王攥在了手里,便回不了頭。若不順從陳留王,把柄被捅出去,難逃一死;只好扶持陳留王大業,興許尚能保住官位,或因從龍有功而封官進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