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節
據季老先生那條街的鄰居說,小傻子挺聽話,好幾年了,都不肯走出那條街。后來會讓陸巖撞上,也是巧合,那時候西魏人來搶城,鄰居們紛紛躲去地窖里避亂去了,他受了刺激,又餓了幾天,才往街外走了走。 。 蕭懷瑾垂著頭,以手扶著眉心,看不見神色。 謝令鳶安靜聽著,想起了她在宋靜慈夢境里看到的那個嬌慣傲氣的男孩,嚷著“我爹是將軍,我就是小將軍”,何等優渥,在宋靜慈跟著家人被流放的清苦日子里,他和他的弟弟,帶給了她人生中最初的明媚和溫暖。 所以當宋靜慈以為他們倆早就在正月之禍中死了,她這些年都抱憾,留著那塊童年的佩玉,甚至在午夜夢回之際,在自己識海里化身為季老先生,希冀看他們好好長大成人。 已經是黃昏,何貴妃講完大公子的經歷,有些唏噓:“至于他的弟弟,是被西魏人擄去軍中為奴。蘇祈恩跟他長得這樣相像,我猜八九不離十了,但此事不宜經人報信給宮里,以免消息外泄,打草驚蛇。” 白婉儀曾說蘇祈恩講話有口音,也曾在朔方待過兩年,天底下哪有這樣巧合之事。至于蘇公公侍奉的究竟是哪位主——反正肯定不是紫宸殿的皇帝了。 蕭懷瑾抬起頭,眼睛里藏著黑沉沉的情緒,神色凝重。何貴妃觀察他神色,有些遲疑:“……眼下安定伯養傷,等陛下回長安后,這里的軍防,以及同拓跋烏的和談,要如何安置?” 西魏不是求和議和,而是暫時停兵,伺機而動。晉國北地的大患,并沒有消除。安定伯的重傷雖已經養好了三四成,但他年紀大了,受此重創,鬼門關前走一道,再怎樣將養也回不到從前,只能每日清醒著處理一些軍務,無法再統管這么大的攤子。 蕭懷瑾道:“朕考慮過,由貴妃你和安定伯來推舉,就地提拔幾人,之后朝廷策議后,另派人來。” 何貴妃目光有一瞬的游移,落在蕭懷瑾身上,忽然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如此都非萬全之策,那臣妾愿自請暫留于此。” “……什么?”謝令鳶和蕭懷瑾不約而同驚問。 震驚!不被皇帝寵幸的寂寞宮妃,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提出這種驚駭要求! 蕭懷瑾正要起身的身形一晃,不可置信般上上下下看了她半晌:“貴妃,你,你你……”困惑太多,他一時不知該先問什么,千言萬語嗆在嗓子眼里,卡住了。 但是他心里迅速算完了一筆賬,相較而言,當然是將貴妃留在并州最穩妥,她對行臺的政務熟悉,做事也沒有紕漏,其他無論是再派人還是就地提拔,熟悉軍務都要個把月。 但他從沒想過這樣做,更沒想到何貴妃居然自愿留在這兵荒馬亂之地,他覺得自己腦子亂哄哄的。 他背對著她們,偏過頭問道:“為什么?” 何貴妃無法回答。她能解釋很多問題,卻偏偏回答不了這個。 何氏教給她的“不擇手段”,她從不覺得是錯的。譬如她用威脅利誘的方式,短短半天內征集到了安定伯一年也征不到的糧草,不就挺好么? 但何家的不擇手段,又真正帶來了災難,讓她對“底線”生出了茫然之感。 因為這些緣故,蘇宏識本有個光明宏圖,何苦變成了這副模樣?天底下還有多少人因此毀棄一生? 就像屠眉所說的,她成長至今,不知踩了多少累累白骨。她甚至怕以后何家失勢,自己也淪落到蘇宏識這樣的境地,沒有尊嚴,渾渾噩噩,任人踐踏。這將是這世間最可悲最可怖之事。 良久,還是謝令鳶替她回道:“貴妃是赤忱之心。” 何韻致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覺得謝令鳶是明白自己心情的。 “……”蕭懷瑾的心都凌亂了,好么,你們何家女人都不一般。他揮了揮手:“此事非兒戲,容朕想一想。” 他也不知是懷著什么心情,逃也是的走出府衙,連晚膳都沒有胃口,干脆直接去慰問重病中的安定伯,順便商議并州事務的交接。他覺得只有老老實實的安定伯才能撫慰他凌亂的內心了。 軍府隨著柳大將軍的離去而空,武明貞每日要巡城幾個時辰,白婉儀另有自己的舊居,如今就只有幾個小吏。何韻致走到天井里,看著還未黑下來的天際,已經掛上了半輪彎月。 忽然肩上搭上了一雙手,掌心是溫熱的,何韻致沒有回頭看,伸手拍了拍,默契地讓出半邊席子,謝令鳶坐到了她的身邊。 宮中兩大后位之爭的主——貴妃與德妃平和地并肩而坐,氣場看上去寧和靜謐,若讓宮里人看見,只怕要感嘆她們奇葩了。謝令鳶道:“楊犒的事,你竟然親口告訴了陛下,真是意外。” 二人目光交匯,何韻致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忽然笑了笑:“那我這樣做,你覺得高興嗎?” 謝令鳶點點頭,眼底倒映出天幕彎月,清澈明亮:“是真的高興。” 九星未絕,因根骨猶在,哪怕如今黯淡,也總會重回正軌。 “你會這樣做,真的很好。” 何韻致那重重糾結自責的心,像被浸得疲憊又舒展,本想微笑,眼里忽然涌上熱意,她覺得窘迫,趕緊轉開臉。 她猶豫了那樣久,即便向皇帝坦白,內心卻依然壓著對何家的愧疚不安。無論怎么選擇,于內心而言,都是難受的。 德妃卻說她很好,十分篤定。 她忽然覺得沒有那么忐忑內疚了。 謝令鳶輕輕攬了她的肩頭,平時不便深談的話,如今反而能坦然地問出來:“你不回長安,功勞變成我的,皇后也變成我坐,不知何家會不會遷怒你。你是怎么想的?” 她知道,何家之所以答允何韻致來邊關,其實是一場豪賭。如果何貴妃將皇帝請回宮,何家無疑有了更大的政治資本。然而眼下,何韻致暫不回京,豈不是將這個功勞拱手讓給了自己?作為想當皇后的人,她為何輕易放棄到手的一切? 何貴妃苦笑了笑:“我將楊犒的事呈給了陛下。要如何面對家里?”對何家而言,她算是不忠了。 她輕嘆道:“況且在行臺留了一陣子,我反而覺得當皇后其實也沒什么好的。” 當皇后又能怎樣呢?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也不過是在后宮的高墻里耀武揚威罷了。還比不得外面的一方小吏見識的人多。而在并州,她可以決定此地的民生,此地的軍防,一方興衰由她來締就,皇后能嗎? 她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是宮里的女人,就擺脫不了太后當年的命運。 堂姑姑不讓她當皇后,不想讓她被何家的算計傷害,也不愿何家仗著外戚權勢再禍亂國家。她不知道伯父和堂姑姑究竟誰的選擇才是正確。但她知道選擇什么,會讓自己更坦蕩更高興。 寧愿在亂地的衙門日夜cao勞,也不想在后宮高闈里陰私算計,搭上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和尊嚴。 所以她決定遵從堂姑姑的意愿,放棄爭后位了。 說到這里,她認真托付謝令鳶:“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倘若陛下再和我姑姑吵架,你就勸一勸他們,算是幫我的忙了。” 謝令鳶應了,這對她勸架小能手來說最多只是長兩個針眼。 “你這樣,太后也高興。她皇宮里,抬頭看到的永遠只有被高墻圍住的那一片天,終于讓你走了出來,多好。”最后兩個字聲音漸小,羨嘆似的,“對了,送你一首詩。” 詩?何韻致一怔,才想起謝令鳶是出自豫章謝氏的詩書高門,以前為了邀寵,天天悶在宮里寫酸詩給皇帝呢。 不過自從她死而復生晉封德妃后,就再也沒作過什么酸詩了,想來竟有點懷念。不妨聽聽。 謝令鳶的聲音抑揚頓挫,響徹在院子上空,竟隱有回蕩之意—— “錦衣華服生端嚴,鐘鳴鼎食繞身前。處事有規行有矩,韻致八方輔九天。” “嘖嘖,”何韻致忍不住笑出來:“你真抬舉,若我真的有輔九天之德,扭轉朝廷興衰,豈不成一代名相了?” “我沒有騙你。”謝令鳶斬釘截鐵道。 何韻致:“……”能不能不要這樣一本正經?害她竟然對未來生出了一點小期待。 謝令鳶笑得越發慈祥了,往何貴妃內心深處,不斷種下信念:“你會有治世之德,也會有自己的廣袤天地。等我了結宮里的事……遲早也會離開。”她才不想當什么皇后,天天對著一群命婦說著可以省略五千字的廢話。 何韻致笑得也像德妃一樣慈祥:“我知道,你要和你的情郎私奔。” 謝令鳶:“……” “放心,我會替你保密的。”何韻致一臉善解人意的模樣,如今似乎也逐漸敞開了心扉: “我向陛下請命,也是為避開與你后位相爭。真是奇怪,以前曹姝月在宮里,我處處都要和她一爭高下,現今對著你,卻一點爭后的心思都沒有。大概是因為你不在意,弄得我也掃興吧?” 如果謝令鳶想爭斗,興許自己也會被帶出爭斗心。人面對爭斗的威脅時,總是本能地以敵對相抗。何韻致想一想,還挺慶幸德妃是個不爭權奪勢的奇葩。 。 她說不愿與謝令鳶爭奪后位,寧愿退讓留在并州。 謝令鳶快想哭了。 去年這個時候,她曾經用送禮物、示好、甜言蜜語各種方式,把聲望刷到了【眾望所歸】,卻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踏實。當初她被卷入宮斗中,其他妃嬪急著自保與她撇清關系,果然那些聲望也很快就失去了。 但是謝令鳶知道,從今天以后,她可以重新開始了。她曾經跌倒了,跌得很疼,跌得心灰意冷,甚至出宮。現在她被扶著,又重新站了起來。 重新完成天道給她的任務——收攏九星,回歸正道! 何貴妃留在并州,蕭懷瑾最終是允了,國事當頭,他沒有道理不答應。 不過令他不解的是,何貴妃就罷了,武修儀竟然也不打算回宮。 ——你們一個二個就那么嫌棄朕嗎?一點眷戀都沒有?朕跑出來打了個仗,不是挺帥的嗎?你們怎么都不來向朕邀寵了?? 蕭懷瑾心下黯然凄涼,對著鏡子琢磨自己是不是在外風吹日曬久了,變得太糙。 武明貞在出宮前就與太后達成交易,眼下任務完成,她就恢復了自由身,干脆直接不回宮。西魏還在關外對峙,她情愿留下來。 白婉儀早已失去了位份,是戴罪之身,她沒有必要回中原。朔方郡本就是她的故土,她在這里有自己的居所和牽掛,所以也是留于此處。 翌日傍晚,武明貞帶著謝令鳶,二人去白婉儀的舊居看她。 小傻子蘇宏識正在守院子,地面被他掃得干凈。看到謝令鳶來了,還是有些害怕,倒退了幾步,好在他熟悉武明貞,沒有喊叫出來。 謝令鳶第一次以見蘇庭愷遺孤的目光真正看他,心中驀地涌起一陣酸澀。她走到蘇宏識面前,后者低下頭,畏懼地往藤蔓架下躲閃,謝令鳶急忙叫住:“和你一起跟著季老先生念書的那個姑娘,宋靜慈,還記得她嗎?” 不知是說到季老先生,還是朦朧的回憶,他躲閃的腳步微頓。 蘇宏識看著她不語,喉頭動了動。 饒是謝令鳶平時再善言,此刻也變得詞窮,半晌后溫聲道:“……她一直很牽掛你。她希望你好好的。” 那一瞬,謝令鳶幾乎要以為他聽懂了。因為從他眼中看到一絲很淺的水光。 然后他瑟縮地跑了。 “他還是很害怕人,也怕見火,就讓他躲著吧。”白婉儀正在屋子里給他配藥,熏得一身藥味出來解圍。她問謝令鳶:“明天動身,是么?” 謝令鳶看向蘇宏識跑遠的方向,點點頭。 白婉儀沒說什么,忽然卻有點悵惋。她手里拿了個小壇子,倒了一碗放在窗臺上,風一吹,酒香濃郁,蘇宏識探頭探腦地出來,上前聞了聞,抬起眼睛看她,口中興奮又含糊地說了什么,笑起來。謝令鳶猜想,那是因為在他小時候,那些人經常往將軍府送好酒,他認得酒的滋味吧。覺得熟悉,就有安全感。 白婉儀又給武明貞倒了一杯,她自己和謝令鳶都不愛沾酒。謝令鳶的目光一直放在蘇宏識身上,總有些掛著:“你怎么會想到替季老先生攬這個營生?” “積德。”白婉儀言簡意賅,都說她是一闡提人么。 謝令鳶和武明貞雙雙啞口無言。真的大實話。沉默了片刻,白婉儀才又道:“他的父親蘇廷楷,是個英雄。” 謝令鳶算看透了,反正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只敬畏英雄。“那以后和西魏的戰事打完,你還會留在朔方嗎?” 白婉儀想了一會兒,聲音有些縹緲:“我大概……會想出去游歷。兄長說過,世間風景很美,不看就可惜了。” 謝令鳶不知道她指的哪個兄長,她從小父親早歿,兄長對她而言是頂天立地的存在,潛意識里最為信服。 她又微微一笑:“你們放心,我不會只留在這一個城里的。” “但眼下,你還得陪我們留在這里,只要陳留王叛亂沒收兵,西魏人就不會死心。”武明貞轉而想到什么,問謝令鳶:“對了,你隨陛下出征高闕的那個晚上,出城的時候,和我說了一句話,你還記得么?” 謝令鳶茫了片刻,驀地想了起來。 那時,武明貞站在城頭上,而自己以口型示意,說了一句話。當時急需聲望,那句話說出來后,武明貞就被震撼到了,聲望驟速提升。 “你說想讓我做大司馬。”武明貞越想越笑了起來:“也是奇怪,要是別人說這句話,我準當是開玩笑,打一頓都有可能。可不知是為什么……說這話的人是你,我就莫名覺得,也許真的會實現……” 實際上,她們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走了以后,我就一直想,假如真的實現了……”許是喝了點酒,武明貞說出她的白日夢,修麗的眼睛在月色下倒映出明亮的光澤。她以手指蘸著酒,在案上寫了一個古怪陌生的字:“我就開創這么一門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