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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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共五萬大軍,但城里屯駐不下,又因為供給和防衛(wèi)的問題,兩萬駐在黨郡和長夏郡,這是不能動的;五千兵力分散在剩下八個不與西魏、北夏等國接壤的城鎮(zhèn);一萬分布在西關(guān)、高闕、雞鹿幾個要塞。剩下一萬五,留在朔方,打打殺殺,死了千余人。 “就這一萬四千人,還有近兩成是傷兵……”武明貞忽然一腳踢在案上,砰的一聲,屠眉應(yīng)聲坐起來,謝令鳶打著呵欠,何貴妃茫然睜開睡眼。 “武修儀,你這是對本宮不敬。”何貴妃面無表情地耷拉著臉。 武明貞無所謂一笑:“等西魏人要是打進來,jiejie想讓我對你不敬,也輪不到我了。” “信不信本宮給你治罪?” “jiejie先別急著治我罪,”她悠著道:“兵事,人命大事,最不可怠慢。” “……”何貴妃唯一能壓一壓她的就是位份,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連位份也不管用了,弄得何貴妃也無奈,“那你快說吧,本宮要怎么做。” 想她當(dāng)年在宮中驕橫跋扈,連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其她妃嬪更是怕她;幾時淪落到如此境地?出一趟宮,歷一些事,這些低位妃嬪全都不怕她了。 何貴妃憤憤地想,自己變了,都不像堂堂何氏的嫡長女。這樣還怎么當(dāng)皇后? 所幸她已經(jīng)不想當(dāng)皇后了。 “我想的是反守為攻,背水一戰(zhàn),破釜沉舟。”武明貞指了指輿圖:“木板釘在墻上,需要兩顆釘子,現(xiàn)在掉了一顆,木板就難以穩(wěn)固。對西魏的戰(zhàn)事也是這樣,前朝在這里設(shè)計高闕和西關(guān)兩個塞口,就是為了防止一城失守,全線潰散。結(jié)果沒想到,經(jīng)過幾百年,西魏人學(xué)聰明了,這布防反而鉗制了我們自己。要想破除當(dāng)下困局,必須收復(fù)高闕塞,重新穩(wěn)固東西據(jù)點。” 何貴妃大致懂了她計劃。換作旁人大概會嘲笑以少勝多是異想天開,然而她當(dāng)初被武明貞從山匪手中救下,因此并不懷疑武明貞的想法和能力:“允了,你向陛下請戰(zhàn),本宮幫你美言幾句,定讓你得償所愿。” 武明貞失笑,輕輕搖了搖頭。 即便想打,眼下也不合時宜。己方傷兵太多,西魏人缺德,有時候故意不把晉兵砍死,砍成個重傷,因為照顧傷兵所耗費的物力,是收整尸體的三倍,已經(jīng)給晉國軍需帶來了極大的負擔(dān)。 “我是在想輜重……”武明貞忽然靜了下來,燭火在她眸中跳動,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許久才道:“不知道我弟弟那邊怎么樣了。” 懷慶侯世子是去征陳留王的,長州那一帶都是陳留王的勢力范圍,所以朝廷在當(dāng)?shù)卣骷Z可難得很,比朔方這邊難多了。 當(dāng)jiejie的雖然平時整他,又嫉妒他身為男孩可以拋頭露面,但也是最牽掛他的。她本想等皇帝回宮后,就向太后請愿,去長州幫弟弟打仗,結(jié)果因為西魏戰(zhàn)事留在了這里。 她平素冷淡而強勢,不愛開玩笑,雷厲風(fēng)行,讓人很難親近,如今卻難得流露出幾分親情的悵惋。何貴妃輕掃她一眼,淡淡道:“世子是個聰明人,他總有辦法。” 不聰明,也不至于在后宮里偽裝了大半年,都沒有被拆穿,也是一方人才。 這話其實有些安撫之意,從貴妃口中說出來很不常見。武明貞微感詫異,心頭卻是細微蔓延上了一些復(fù)雜心情,就像并不上頭的甘醴,品過之后卻覺得有點點愉悅和溫暖。 “你們說糧草,我忽然想起來,我們在酈家還留了幾千石粟谷啊!”謝令鳶拍案而起,面上帶著一絲詭異的喜色:“是時候讓酈家送過來了,我都想念酈依靈那個小丫頭了,我這就去傳信。” 她說完起身開溜,動作一氣呵成,留下何貴妃目瞪口呆,德妃就找借口先走了?說好的姐妹情深有難一起當(dāng)呢?這就要背信棄義了嗎? 何貴妃起身阻攔:“德妃,且慢。兵者,人命大事,最不可怠慢!你先乖乖聽武修儀講完。” “無妨,既然是正事,德妃jiejie去吧。”武明貞誠懇道:“貴妃jiejie留下來聽著便好。” 何貴妃:“……”她憤憤想,什么正事,我會不知道她的把戲?她分明是找借口回去睡覺的!我才不留,我也要去找德妃睡覺! 謝令鳶從何貴妃手下開溜,才走出門,就聽到外面街上似乎又有些吵亂。她抬起頭,東甕城上方的夜空隱隱看得見火光,看來又陷入了激戰(zhàn)。 這注定是一個難眠之夜,蕭懷瑾一夜未歸,大概又去巡視城墻去了。 頭頂上空,海東青展翅的巨大陰翳,遮住了烏云和半月。陰影中站著一個人,正抬頭望著天空,發(fā)絲上落雪,睫毛上有霜,天際的紅光映出他一半的側(cè)顏,是酈清悟。 海東青的腳上綁了信,展翅飛向遠方。它現(xiàn)在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不管林昭媛還是誰,反正都是它的主人,給它鏟屎,給它喂飯,欺負它蹂躪它,那它還反抗什么。 酈清悟如今寫信,必然是同樣想到了糧草一事,謝令鳶和他一直有種奇怪的默契,一般來說做什么事,不必說明白,對方就心下了然。 她仰頭看海東青消失的方向,城外那片火光越發(fā)明亮,可以想象戰(zhàn)事之激烈:“你說,朔方城能守得住嗎?我向陛下請求留在城里……現(xiàn)在想來,真是沒底的。” 那時候她只想著不能讓皇帝一個人留在這里,可今晚聽武明貞分析局勢,才發(fā)現(xiàn)其實她們留下來也做不了什么。有些事大運不利,并不是努力和齊心協(xié)力就能成功的。 “看運氣。”酈清悟?qū)嵲拰嵳f。他總了解她在什么時候需要聽安慰,什么時候需要聽實話:“但即便城破,我也早做了安排,他不會有事。” 謝令鳶料到了,一時無話可說。她問道:“你暗中為他做了這么多,那你,想過,和他相認嗎?” “今天他見到你,你一定沒有忽略過,他的驚喜和忐忑。” 東方的火光忽然更盛,酈清悟半晌沒有回答。 他當(dāng)然是愿意相認的。可他與蕭懷瑾并非生在普通人家,他們的血緣之上承載了比親情更深重的事物,相認后會引發(fā)什么后果——他沒有把握,也控制不住。 沒有把握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冒不起這個風(fēng)險。 “就讓他以為我不在人世吧,這對他的皇位有好處。”半晌,他回絕。想了想,又補充道:“他既然允許你們?nèi)胄猩袝_,之后軍衙會派禁衛(wèi)保護你們,我也暫時沒有留在這里的必要。倘若你需要找我,就以這顆鈴鐺敲響九聲,羅睺他們聽見了便會向我稟明。” 他說著伸出手,謝令鳶的掌心上落了一顆冰涼小巧的物事,是顆紫金的鈴鐺。他的手指也是溫涼的,手指與掌心輕觸,一絲很微妙的麻感浮過心頭,他很快收回手,轉(zhuǎn)身欲離開,唯剩鈴鐺的系線在風(fēng)中飄逸。 風(fēng)微微的起,謝令鳶忽然覺得有點悵惘,在他背后道:“你們總是做認為‘對他皇位有好處’的事,無論是你,還是先帝、柳廢妃、何太后、宋逸修,還有那些忠臣。但從來沒有一個人想過,這是不是他想要的,需要的。也許對他來說……” 也許對蕭懷瑾來說,與思念多年的親人相認,比酈清悟所憂慮的風(fēng)險,是要緊得多、在意得多、欣喜得多的。那才是他作為一個人,該要得到的。 她無意譴責(zé)他,這世間總是很難分說對錯與善惡。而酈清悟聞言,背影輕輕一頓,夜風(fēng)呼嘯而至,她的云紗披肩被驀然吹起,遮擋了視線,就沒有看清他的神情。 只聽他輕聲的反駁道:“他有資格選擇這些么?他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對……而言,重要么?” 那句話聲音太低,謝令鳶沒聽清楚,他說完就走了。風(fēng)刮得徹骨,讓她覺得十分冷。 她想,蕭懷瑾沒資格選擇當(dāng)不當(dāng)皇帝,需要他當(dāng),就只能把他逼上去摁著他當(dāng)了。 同樣她們也沒資格選擇進不進宮,需要她們?nèi)雽m為家族鋪路,她們就去了。 但她們現(xiàn)在出了宮,看到了更廣袤的天地,有了更多的可能,甚至還能在即將開戰(zhàn)前,為皇帝充當(dāng)行尚書臺的官員。如星使所希望的那樣,她已經(jīng)開始在改變九星的軌跡了,她們也已經(jīng)敢于做出不同的選擇。 所以,如果蕭懷瑾終于有契機改變他的軌跡,她也當(dāng)然是希望見到他好的。 黎明破曉之際,蕭懷瑾從前線城門上回來了,一身疲憊,風(fēng)塵仆仆。甫一進門,眾禁衛(wèi)們便齊聲行禮:“見過柳大將軍!”聲勢浩蕩,把扒著門口看熱鬧的屠眉弄得心癢不已。 她也懷念自己在山上威風(fēng)凜凜的日子,懷念對她畢恭畢敬的山匪弟兄們了。不管柳不辭真身是皇帝也好、大將軍也好,論威風(fēng),她這山匪頭子也沒什么差別。 不過看在武明貞眼里,皇帝變成了柳大將軍,雖然樣子和在宮里時沒差,卻又總覺得他是另一副模樣了。似乎更銳意,更風(fēng)發(fā)。 他進屋里,還沒來得及烤化身上的雪,就先被墻上掛著的輿圖吸引了視線。關(guān)于高闕塞打不打、怎么打,他和軍衙府的將領(lǐng)們商議了整夜,卻未料到他的后妃們,居然也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小院子里,討論了整夜。 蕭懷瑾站在輿圖前,目光隨著上面的輕微劃痕而游走。昨日她們說留下來,去行尚書臺幫忙,他權(quán)當(dāng)她們是為他管理軍政,以做內(nèi)助;卻沒想到,她們是真的來與他共同經(jīng)歷,憂他所憂的。 她們并非站在他身后,而是同步并行,想著出擊,想著退敵,想著守護身后浩瀚山河。 一時間,蕭懷瑾很難理清內(nèi)心感受。但他這些日子遇到的沖擊太多、太恍惚,這些糅雜著百味的心情,也只能日后再來回味了。 他站在輿圖前,輕聲道:“挺好。” 真的挺好,看得出她們的想法,與他不謀而合。既然龜縮只是死得晚一些,那么不如痛快決一死戰(zhàn),還能挽回勝算。 “謝陛下厚贊。”武明貞淡淡一笑,并不因此倨傲或自得。“那陛下心中可有物色人選,由誰來出戰(zhàn)?” 整個并州這綿延數(shù)百里的戰(zhàn)爭,是事關(guān)國運之戰(zhàn);而固守朔方、奪回高闕的戰(zhàn)役,則是扭轉(zhuǎn)勝負之關(guān)鍵。 這天寒地凍下的絕地反擊,若勝了,并州局勢大安,西魏人的糧草輜重撐不過嚴(yán)冬,戰(zhàn)事陰霾可以一掃而空;若敗了,這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廈將傾即在眼前。 這樣孤注一擲,此戰(zhàn)的將領(lǐng),便是背負著舉國存亡之重任。 但蕭懷瑾決定親自迎接這場命運。 “朕親自去。”他聲音很輕,卻彌足堅定。 “不行!”武明貞斷然道,隨即意識到自己口氣習(xí)慣性的太硬,婉轉(zhuǎn)道:“陛下?lián)摻缴琊ⅲ胁豢擅半U,臣妾出身懷慶侯府,家中世代從武,自幼耳濡目染,臣妾愿請戰(zhàn),為陛下解憂。” 蕭懷瑾絲毫不為所動,開玩笑,武修儀在宮里因葵水腹痛,幾個月不見人影,她要是戰(zhàn)場上忽然又來葵水了怎么辦。 “無論勝負,朕親自承下,比你要合適。” “臣妾愿立軍令狀。”武明貞不肯言棄。因為比起進攻……她并不擅長守城,反正皇帝都當(dāng)過城門九壯士了,大家就不能術(shù)業(yè)有專攻嗎? 誰能出戰(zhàn)高闕塞,這不關(guān)乎榮耀,也不關(guān)乎生死,但這是寸步不讓的問題。 “干脆……打一架吧。”屠眉旁觀半晌,擼起了袖子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干脆……打一架吧。” 屠眉突兀出聲, 天子轉(zhuǎn)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看是誰支的這損人的招兒。武明貞粗暴地一手把屠眉摁了回去,卻聽蕭懷瑾悠悠道:“無妨, 打一場也罷。朕也是許久沒有活動活動筋骨了。” “……”武明貞:“呃……” 救命,她可不想輕舉妄動, 做出任何對侯府不利之事啊!老爹還在掛帥對峙北燕,老弟還在北伐陳留王叛軍并繡花, 老娘還在侯府殷切掛念全家…… 可皇帝起興要打一架,她到底該輸給皇帝呢, 還是輸給皇帝呢,還是輸給皇帝呢? 正在線等很著急, 卻聽蕭懷瑾微微一笑:“不過不是你, 是他——” 他指了指屠眉。 他胸有丘壑地微微一笑:“愛妃莫慌,朕不同女人打架。” 慌你個頭。 武明貞愣怔片刻后,忽然嘴角忍不住幸災(zāi)樂禍地掀起來,憋都憋不回去……竟然,蕭懷瑾沒有分辨出, 屠眉是男是女! 她臉上洋溢起了慈祥的微笑,轉(zhuǎn)頭去看屠眉。 屠眉本來正抖著腳看熱鬧,一聽蕭懷瑾那句“我不同女人打架”,她眉毛一揚就想戲謔幾句,武明貞在蕭懷瑾的身后飛快朝她使了幾個眼色,屠眉想了想, 還是暫且將話憋了回去,施施然道:“遵命,大人。” 蕭懷瑾是不跟女人打架。但以他的龍眼,怎么可能看得出來屠眉居然是個女人?畢竟當(dāng)初,就連經(jīng)常女扮男裝的武明貞,都看走了眼。 在他眼里,屠眉是找他麻煩的惡霸土匪頭子!他當(dāng)初灰頭土臉地逃離羊腚山,多么落魄,多么黯然,多么悲情……幸好他的后妃們帶著煌州府軍,將山匪剿滅投降,才沒有讓這個惡霸繼續(xù)禍害一方。 那么問題來了,既然他的妃嬪們都能降服一個土匪頭子,他身為皇帝,身為她們的夫君,卻被屠眉攆著打,豈不是黑歷史?午夜夢回之際,簡直要嘔出一口血。 有些仇,若不報,無以立足于天地間! 蕭懷瑾,發(fā)誓復(fù)仇。 。 屠眉一聽他自己上趕著找揍,興奮得手心直冒汗。 她打劫柳不辭的時候尚不覺得,如今見柳不辭地位尊貴,那種想要打敗他、碾壓他的念頭,便蠢蠢欲動,無法克制。 她挑釁道:“不過,草民要是贏了……希望大人輸?shù)闷穑瑒e惱羞成怒,要了草民的命。” “呵,朕既然玩得起,也就輸?shù)闷稹5莿衲悖捒刹灰f得太滿。”蕭懷瑾也擼起了袖子,眼中光芒一閃而過。記仇兩個月,今日終于大仇得報。 武明貞努力讓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無,與周遭空氣渾然一體,在一旁坐看好戲。想了想,還是應(yīng)該做做樣子,給二人勸架,才顯得有妃嬪的樣子,但她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聽“嘭”的一聲—— 門被踢飛,蕭懷瑾和屠眉已經(jīng)打進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