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周蠻擦著眼淚冷笑一聲:“他以為圣旨是他家茅房里的土旮旯嗎!膽敢假傳圣旨,我這就去斬他于陣前!” 他大步走出屋子,來到院門口,借著守衛舉著的火把照耀,看清了眼前的人。 穿黑色大氅的男人眉眼清俊,手里卷著黑色軸書,正在和身邊另一個高瘦男人說什么,氣度上是十分雍貴的。而那個畢恭畢敬的高瘦漢子,周蠻能感覺到他高手的氣息。 周蠻一愣,又看了眼那詔書。他跟在安定伯身邊,也是見過圣旨的,當即心中咯噔。傳令官好死不死的在一旁小聲問道:“大人,要斬他嗎?” “斬你妹夫?。 敝苄U忍不住罵他,上前幾步,收起一身的粗蠻之氣,規規矩矩道:“本將周蠻,跪見圣……” 陸巖打斷:“你沒有聽旨的資格,該由安定伯接旨?!?/br> 周蠻:“……”念你是個絕世高手,我不跟你計較,放過你了。 陸巖:“念及安定伯傷情,我家大人特許他不必出門迎旨。請周大人帶路,柳大人想先探望安定伯?!?/br> 。 于是周蠻只好帶路,進了養傷的屋中。 屋子里燃著一盞半明半昧的燈,安定伯奄奄一息閉著眼睛。借著昏暗火光,他疲憊的輪廓分外清晰,蕭懷瑾走近了兩步,心想,安定伯是真的老了。他一生輾轉從南到北,受職過護羌校尉、護烏丸中郎將,可惜國朝不太平,總也沒有安生日子。 安定伯雖是氣息奄奄,警惕的習慣卻已根植入骨。聽聞陌生腳步聲,他便拼命睜開眼,銳利目光驀地掃向蕭懷瑾! “……” “……” 四目對視,片刻沉默。 “呃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安定伯自己被嗆到了,臉色猛然漲紅,醫官忙趕來替他吸走口中痰滯,卻只見安定伯兩眼驀然放光,神情似驚似慟—— 媽啊,竟瞬間活了過來?! 醫官花容失色,大喊道:“奇跡,這是奇跡??!安定伯,活了!” 可不是奇跡嗎,安定伯那蒼白如金紙的臉,已經瞬間漲紅,再也不像方才一只腳踏進鬼門關的樣子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陛——陛——陛——”安定伯激動得憋不出話來。 蕭懷瑾上前一步, 對醫官道:“伯爺讓你們避開。” “陛——陛——陛——” “……看,那你們先避開吧?!?/br> 醫官為難地看了看周蠻, 周蠻對他點點頭,二人出了屋子, 一同守在門口。 屋子里片刻安靜了下來。 “臣……臣……”安定伯的眼睛滿含淚水:“臣大概快要死了……” “生死大事,豈能戲言, ”想到安定伯戎馬一生,蕭懷瑾心下惻隱, 安慰他:“醫官說了,好好休息些時日, 無妨?!?/br> “不,”安定伯悲傷地搖了搖頭:“我, 我回光返照了……” 傳說人在臨死之前, 會看到想見的故人。 不然,怎么解釋他躺在遙遠的朔方城,忽然看到皇帝出現在床邊? 他,還未來得及復命,王師還未能北定;他, 一定是心中執念,才會在臨終前看到陛下! 蕭懷瑾:“…………” 想到今日初見愛妃們時的驚嚇,他竟然無語凝噎。 他安慰安定伯:“這不是回光返照。朕就在你面前。這是真的,這不是夢?!?/br> 安定伯睜大眼睛看著他。 “朕先前化名柳不辭,離開長安,微服出巡。有賴伯爺招安, 才編入朔方左軍。如今西魏兵臨城下,愛卿又負重傷,朕不能再坐視?!彼犊x憤道。 他說他化名柳不辭。 安定伯記得此人,甕城門九壯士,前些日子西魏假借攻城來掩護偷襲高闕塞一役,是他們抵死守住了城門。 ……這一下安定伯又要厥過去了。天辣!他竟然讓皇帝去守城門?!啃著炊餅、喝著燒酒、穿著破棉襖、吹著西北風,守城門? 安定伯兩眼一翻,兩腿一蹬,撒手人寰。 ……不行,天子陛下還在面前坐著,他怎么能先走一步呢?得活過來! 安定伯兩眼一睜,渾身一緊,神魂附體。 ……不行,他讓天子守國門,天子差點因此重傷身亡,他怎能不暴斃呢! 安定伯兩眼一翻,兩腿一蹬,又撒手人寰。 ……不行,朔方城正被西魏人圍困,他怎么能甩手走人呢?得活過來! 安定伯悲愴地躺在床上,眼睛睜睜閉閉,經歷了一番死去活來…… “臣有罪,不知陛下微服在此……”安定伯老淚縱橫。 蕭懷瑾打斷了他:“是朕想要見識邊關兵戎之事,伯爺何罪之有。所幸出宮時為防情況生變,朕帶了誥書,陸巖,安定伯起身不便,你念給他?!?/br> 安定伯謝過天子體恤,躺著聽陸巖讀誥令。陸巖讀畢,又給安定伯過目了一遍,復又收起來。安定伯將誥令在心中回味過,嘆道:“陛下心系社稷,不惜親歷邊關,臣深感敬佩。臣以刺史之職,統領并州軍府共五萬大軍,現將虎符恭呈陛下?!?/br> 其實他心里不免忐忑,畢竟這是皇帝的想法,他沒聽到太后那邊有什么動靜。太后垂簾了多年,不少大臣都形成了慣性,沒有聽到太后的表態,心中難免不安穩。他生怕這是天子一時的心血來潮,一旦城破,天子落入西魏人手里,這可就是漢人的百年國恥了。 倘若他沒有重傷,他定會勸諫阻止皇帝;然今他躺在床上死去活來,蕭懷瑾要拿出圣旨來,他也沒什么辦法了。不禁感慨著,這大概就是晉國的時運吧,天不假運,惶憂也是多余。 他將周蠻叫進了屋子里。 。 安定伯是高爵低配,從川蜀邊境調任北地后,便受封護烏丸中郎將,加并州刺史,可調動并州軍的五萬兵力,是晉國規模最大、兵力最盛的軍府。 而今他們移交到了皇帝的手里,雖然蕭懷瑾盼望了很多年,這一刻卻前所未有地感到責任深重。他從周蠻手中接過漆黑的木匣,內里裝著事關五萬兵員的虎符,只覺沉甸。 安定伯沒有將皇帝的身份告訴周蠻,只囑咐他道:“柳大將軍是陛下親封,他但若有吩咐,你務必服從,不可有異議?!?/br> 安定伯從未對周蠻下過如此嚴肅的命令,結合周蠻方才在門口隱約聽到的一些圣旨,他揣測大概柳不辭是長安來的高官,且在此地設了中央行臺,代表著朝廷行事。于是也不敢怠慢,諾諾應下。 退出安定伯修養的屋子,周蠻就殷勤地問柳不辭有何吩咐。蕭懷瑾不假思索道:“召集朔方左軍都尉等人,去軍衙府,商議城防事。” 周蠻領命火速去請人,蕭懷瑾則上馬,往軍衙府的方向行去,心中思忖著一會兒將貴妃、德妃她們接去軍衙府,那里就作為行尚書臺辦公地。之前他養傷落腳的屋子,還是有點委屈她們了…… 驀地,一副幾乎是刻意低調的面容,瞬間又清晰浮現于眼前。 他猛然勒住馬,神色在晚風中悵然若失。 白天城破在即,也顧不得那些久別重逢的悲喜,如今四下無人,夜色重歸寂寥,只聽得見馬蹄踏在積雪中的薄響,和風中夾帶的惆悵,他忽然覺得內心酸澀苦辣百般滋味,整個世界仿佛在他面前扭曲成了光怪陸離的倒影。 他那遲鈍的弦,終于被撥動了,在夜里嗡鳴起來。 當初白婉儀在他眼前咽氣,卻奇跡般活在他面前;那他可不可以抱有期待,可不可以……也許,蕭懷琸當年并沒有被燒死,只不過是這些年杳無音信? 可一旦這樣想,便覺得夜里風雪撲面,又冷又寂,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了他自己——而他們都早已棄他而去,天涯兩隔,明知道他思念,卻故作不見。 可無論怎樣想,比起死去,他依然更寧愿他們是活著,寧愿他是被拋棄。這樣,他牽掛的人就還活在世上,他還不算徹底失去他們。 “大人,前面已經到軍衙府了。”陸巖忽然出聲提醒。 蕭懷瑾回到了清醒的現實中,心情又收了回來,變得冷靜。 夜里的軍衙府比白日還要沉肅,府院外重兵把守,因白日剛經歷過城門戰,安定伯又重傷,此刻空中格外彌漫著緊張氣氛。 “止步!”門口值守的官兵屬于并州軍衙禁衛,高級軍制,認不得流民帥出身的柳不辭,喝止道:“軍府重地,若無差令在身,不得入內!” 對著士兵不能拿誥令和虎符,陸巖便掏出了黃鉞,肅然道:“長安有旨,以柳不辭進位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F有黃鉞在此,不得阻礙?!?/br> “……”良久的寂靜之后。 “噗……”不知是誰偷笑出聲來。這笑聲如同打開了門,其他人的笑聲再也關不住了。 且不說這樣大的官銜,平時你基本是見不到的,尤其在邊關,只有不懂形勢的人,才會給自己封個頂天的官銜跑去招搖撞騙;就說這把刻著笑臉的袖珍斧頭吧,他們雖然沒見過黃鉞,但知道黃鉞很大很重??! 就這樣妄想憑著一根小斧頭,混進軍衙重地?!禁衛們笑得智齒都要長出來了:“這斧頭鍍了銅,還挺值錢,你拿去哪兒招搖撞騙不好,非要來這里?!?/br> 。 周蠻正帶著朔方左軍都尉等人,來軍衙府議事,幾個將官遠遠便聽見軍府外士兵們正笑著趕人,左軍都尉姚謙快馬上前,一眼瞄過去,差點沒從馬上滾下來。 臥槽! 真白旄黃鉞! 雖然它只有巴掌大,但那也是白旄黃鉞?。?/br> 左軍都尉骨碌一下從馬上滾了下來,其他將官見狀,跟著行五體投地大禮,不顧地面上落雪,跪得扎扎實實。 一時間軍府門口又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中。寒風瑟瑟,周蠻忍著膝蓋上傳來的涼意,抬起頭看向陸巖……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陸巖那面癱的臉上,眼中似乎閃過一縷得意? 蕭懷瑾寵辱不驚,反正他是皇帝,別人敬不敬都不妨礙他出身高貴的事實,點頭道:“先進去吧,本官已經和安定伯說過了,今后并州軍的調配由本官定奪,今夜召集你們來,是有要事商量?!?/br> 眾人應諾,跟著進門,蕭懷瑾走在前面,邊走邊問:“城內如今可調配兵力多少?” “一萬四千人?!弊筌姸嘉疽χt趕緊回答?!捌渲袀邇汕А!北緛碛幸蝗f五,這段時間打打殺殺,陣亡千余人,還未來得及征調兵力補齊。 “西魏呢?” “拓跋烏自稱是十萬大軍,但根據我們的探子和斥候來報,推測是兩萬二千騎兵?!?/br> “呃……”蕭懷瑾無聲半晌,默然道:“兵力相差,有點懸殊?!?/br> 兵力不逮、要塞失據,天時地利人和無一,這樣嚴峻情勢下,如何守城并反擊,就是十足的難題了。 蕭懷瑾忽然忍不住想,要是韋不宣在,他會怎么做? 面臨著這樣艱難的、腹背受敵的境況……他一定不會坐以待斃。 他……會孤注一擲,尋出最佳的時機、最詭奇的戰法,扭轉危局! 即便蕭懷瑾沒有見過他,但就是知道,他會怎么做。 也仿佛是前路突然一亮,蕭懷瑾心跳快了起來。先前那些不安、重擔、緊張……仿佛都忽然消弭無蹤了,因為他知道韋不宣永不忐忑,也不會敗。 所以,他也一定能找到反擊的辦法,一定能收復失土,將西魏人退拒邊關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