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
認識他和朋友的人都死了,沒有人懷疑他。幾日后重整編隊,又把他編去了其他部伍,他就這樣以老邱的身份活到了今天。 …… 老邱長出了一口氣,眼睛里浮現出淚光,他忙低下頭:“我的小兒子也死在那場城破里。是我害了他。我對不起他,日思夜想,就恨,就悔……這些年來,我總在想那件事,停不下來?!?/br> “我們這些摻沙的人,都被找了個由頭滅口。后來,甚至連楊犒都死了,我猜,他是不是也被滅口了?他那么厲害,堂堂五品大官,都被滅口,那他上面的人,肯定很厲害。鬧出這場亂子的人,肯定很厲害?!?/br> 老邱痛苦地抹了把臉:“而我……我太沒用,我只是個混了一輩子連個軍職都沒有的人,即便了解真相,又能向誰說呢?官官相護,我能相信誰呢?指不定連命都沒了。” 他話音落下很久,屋子里都沒有動靜。 直到蕭懷瑾沉默過,輕聲道:“那你為什么敢與我說?不怕我與他們相互勾結,將你滅口嗎?” “啪”的一聲,火光閃了閃。 老邱緩緩抬起頭,凝視著蕭懷瑾:“你不會?!庇窒肓讼耄骸耙娔愕谝谎?,我就覺得你不一樣,你滿身血污,但眼底干凈,心里干凈,只有真正有抱負的人才會這樣,所以你眼里容不下這些沙子?!?/br> 蕭懷瑾不語。 “如果你把我滅口,也只能怪我自己看走眼了?;蛟S也是我的命,也是晉國的命,注定這件事討不回公道,注定后人要誤解它,注定……不能對我兒子的死有個交待。”老邱垂著頭,卻笑了笑:“但我只是相信你?!?/br> 只是相信你。 因第一眼見,就覺這是污濁橫行的世道中,一定不會隨波逐流的人。 哪怕蕭懷瑾不能做什么,但能將陳埋在心中多年的丑惡秘密全盤托付于他,也仿佛松快了,仿佛也能跳入清水中濯洗掉身上的泥淖。 …… 蕭懷瑾半撐著額頭,他如今的眼界思緒開闊遠非在宮里時可及,互市背后牽扯的利弊,也就很容易想通透了。 當年晉國與西魏合計了一下,繼續打仗誰也贏不了誰,兩國損失都大,只能被其他國家占便宜,還不如互市雙贏。 那時十二歲的他坐在龍榻上,不解地問,那為什么前些年總打仗,早互市不就好了嗎?宋逸修微笑,告訴他,互市對于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而言,意義又不一樣。 牽扯利益太多,國的利益,每個人的利益。 對中原而言,是通過商貿來cao縱西魏。待到互市越久,西魏對中原的依賴就會越強烈。并且,可以打壓大世家的走私商貿。 年幼的他頭疼地看宋逸修訂的榷場規條,什么只準以物易物,禁了銅錢交易,以免西魏用銅錢私鑄兵器;榷場以訂貨來套取西魏的牛羊馬匹,秋收糧賤時交割貨物,讓晉國從中獲利;甚至還有西魏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可以來晉國做雇傭兵,充實兵力等……那時看不懂,如今想來,都是利國舉措。 但既便如此,何太后定了要互市時,以何家為首的幾個大族也是鬧過的,他們掌管著兵權,戰功赫赫,戰爭對他們來說,其實并不是糟糕事——意味著權力更甚、黨羽更多、加官進爵,意味著糧草調撥、走私發財……然而當開了互市,沒了戰爭,這些利益也都沒了。 那時何太后也是年輕,剛垂簾沒幾年,當著蕭懷瑾的面,分析這些形勢,也擔心世家從中作梗,也猜測他們的手段,也提防邊關陽奉陰違……她語速還急切,興許是憤慨,因她自己不便出面得罪娘家和那些世臣,宋逸修微笑著安撫她,說無妨,他來做這個惡人。 輕描淡寫地擋住了這一切,彈壓那些世家,二人卻不慎給自己設下了套——那些世家要讓太后吃個教訓,將她最大的依憑也設法除掉,替太后出面唱冷臉的人,最后也替她頂了罪。 蕭懷瑾心想,原來當年的互市,何容琛并沒有做錯決定,并沒有輕信西魏人。她只是錯信了朝廷重臣,她最可悲的,是沒想到那些世家居然真的那么做了——妨礙他們利益的,他們總有辦法攪局。 他們能逼死先帝,逼退政敵,當然也能逼太后低頭。 于是,就有了這場悲劇落終的互市。 蕭懷瑾深深嘆了口氣,將頭埋入了臂彎里,終于明白自己親政時,太后那樣壓制他,卻不是擅權。 不是的。 深夜歸入沉寂,只有火舌嗶剝的聲音。 ******** 后半夜正是最冷的時候,即便穿三層厚衣,戴著風帽,依然阻擋不了骨子里的寒意。 高朔縣外一個廢棄村莊的地窖里,兩個羅睺舉著火把,楊犒被綁著手腳,地窖深處堆著一些糧袋、鹽茶,在火光微弱照射下,隱隱窺見輪廓。 謝令鳶垂下頭,腳尖踢了下最上端的那個陳米袋子。 米袋被扔了這么久,麻布早已經脆弱,她這一腳踹破,內里摻著泥沙的谷物便傾倒而出。 她蹲下身,抓了一把,半手的泥沙。 她心頭忽然沉甸甸的,比這泥沙更沉抑,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何貴妃站在她身后,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洞。歸根結底,互市是在何家等幾個家族的授意之下,被攪亂成這樣的。 為了阻止互市,為了保住利益,晉人從內部,摧垮了互市的根基,逼得西魏撕毀協議。 真相被邊境官員隱瞞著,堂姑姑在深宮中,永遠不可能得知真相。 可西魏撕毀協議是事實,侵入中原是事實,所以她與宋逸修擔負了不該有的罪過,而宋逸修為了保全她,選擇以服毒自盡擔下所有罪過。 何韻致想起了自己剛入宮時,堂姑姑有些病態而脆弱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很艱難地支撐起來,內里都被蛀空了——現在她知道了,蛀空她堂姑姑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家族。 因為堂姑姑不聽話,身為家族長女,卻不肯受家中的擺布,便成為了一顆即將被放棄的棋子——何家又將她這個侄女送入了宮,讓她取代堂姑姑。 倘若她不聽話,家族中是不是又會有下一個女子被送入宮,做他們意志的傀儡? 也不僅僅是她,宮中妃嬪們莫不如此。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生平頭一次,想到宮里那些妃嬪,她心中油然浮起的,不是嫉恨、不是輕蔑、不是斗意,而是說不出的兔死狐悲,復雜的同病相憐。 一時間她覺得寒意瑟瑟,哪怕身上披著厚氅,也抵擋不住骨髓中攀爬而上的寒冷——那往日帶給她溫暖呵護的家,大伯的疼愛,爺爺的器重,在這一刻都像是張著血盆大口的惡鬼,一旦她不聽從號令,一旦她失去了用處,就毫不留情地打壓她、重創她,直至拋棄。 她還曾經為當不成皇后、辜負家中期望而自責,此時此刻,她卻終于明白,堂姑姑為什么總是不肯讓她當皇后,寧愿扶持曹姝月,扶持謝令鳶,扶持陶淑妃沈賢妃這些人…… 因為了解她,知道何家女子倔犟要強的脾性啊! 因為愛她,所以不忍她重蹈覆轍啊! 這個初冬的夜,何韻致迎著冷風,這些年對何太后的心結,這一刻驀然打開,五臟六腑都跟著疼了起來。 她眼淚簌簌而落,化為了冰霜。 “我們要快點見到陛下。”她千般心緒涌上,脫口而出,卻忽然怔住,心中又扯得痛楚。 見了陛下能怎樣呢,難道要供出她的家人有罪不成? 可倘使隱瞞,難道真相就這樣永遠掩蓋,不見天日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何貴妃的話在寂冷的夜里回蕩, 令人有些意外。地窖里的火光微弱,投射下幾個朦朧倒影, 謝令鳶回頭看她,卻看不清她隱藏在暗中的神情。 謝令鳶扔下手中摻了泥沙的陳糧, 心想看不清也好,省了對著貴妃尷尬。互市之事在意料之外, 卻將她們牽扯到這樁七八年前的陰謀里,何家在其中扮演了主謀的角色, 也不知何貴妃會怎么感想,如何作為。 倒是楊犒聽見“陛下”二字, 不免有點瑟縮。他對這幾人的身份其實有半信半疑,雖然來抓他的人有監察衛腰牌, 但促使他交待出罪行的原因, 除了怕死,還有因為他不想再隱瞞了。 茍且偷生、膽戰心驚、負罪自責……種種心情折磨了他這些年,縱使朝中故舊保他富貴,他的心卻日漸憔悴。 謝令鳶起身退了幾步,回頭向幾個監察衛道:“那這人先勞煩你們拘著了, 地窖里的東西也設法運回長安?!?/br> 這事情既然被她知道了,就非使它大白于天下不可。 因為她猶然記得在何太后的識海里,延祚四年那場飄搖簌簌的落雪,那高高的城墻下孤絕的背影,以及那永遠陰霾無盡的天空。 如果告訴太后那年的變故是陰謀,會不會有一片天空可以變得晴朗, 有一隅角落可以不那么壓抑。 監察衛聽了她命令,看向主人。酈清悟雖不明她意,但沒理由在別人面前拆她的臺,就點點頭。 心下卻覺得,帶回長安問罪也沒什么用,于這混亂世道而言,處置幾個這樣小人物,揭開幾個過去很多年的真相,根本動搖不了什么,更改變不了這腐朽現狀。 一個羅睺上前翻揀糧袋,謝令鳶退回酈清悟身邊,低聲道:“我想,至少……太后會開心。其實說出真相,這就夠了。” 她會開心。就只為此。 因為這是公道,因為真相終不會被泯滅,構陷此事的人終究要為他們的冷血自私付出代價。 無論是活著背負的人,還是泉下故去的人,都終于得到了他們的公正。 她笑了笑,酈清悟沒有漏過朦朧火光下那一閃而逝的期切與憤慨。 就這樣就夠了。還何太后和宋逸修一個公道,就是這么簡單么? 他看著羅睺收起糧袋,楊犒低著頭默然,何貴妃怔怔出神,周遭都仿佛失卻了聲音,唯心底的萬緒放大,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腦海中交織,有個念頭如振聾發聵,不斷回蕩—— 你怎么就忘了,每下愈況? 莊子說越往下走越能明白道理,其實這世上那么多事,也如謝令鳶說的那樣,本來就是這么簡單。 從小出宮跟著高人修行,《知北游》也沒少看,先圣千年前講過道理,每下愈況,這道理多么淺顯,可自己怎么就忘了,居然如今是因謝令鳶一語驚醒? 改變天道也好,維系國運也好,他從前認為那是無形的大道,要鏟除的是無形的痼疾,所以從未想過為景祐九年的事復仇,因為在大道面前,仿佛私人恩怨也微不足道了。 卻不曾想過,改變這樣混亂的世道興許也很簡單,就如謝令鳶眼下做的,讓每一個人得到應有的公正,洗刷英雄的冤屈污名,給憂國之人應有的敬仰,揭發世家的罪行,那渾濁終將沉淀,于是也就復有了清明。 那一瞬想通了困擾他長久的事,他看謝令鳶的目光,忍不住有了一點點……敬仰…… 真正的高人是什么?真正的高人就是隨便說句話,都能讓人領悟到無窮的奧義…… 酈清悟,很欣慰。 不愧是九星之首,保護著這樣的女子,為其披荊斬棘、開拓道路,他的人生才仿佛晨星冉冉升起,充滿了黎明的希望啊。 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忠心。 于是他在謝令鳶的命令后補了一句:“再去找找朔方郡前些年修的地方志,《貨殖志》里都會附錄榷場交割的賬目?!?/br> 因長期扔在地窖中,沒有風吹雨淋,袋子上印的用于榷場交割的編號,依然清晰可見。再與當年的《貨殖志》賬目上交割入庫的存檔對應,證據確鑿,就足以為當年事翻案。 。 監察衛照著吩咐收拾完,楊犒被他們帶走,眾人也爬出地窖。已是后半夜了,謝令鳶跪在地窖外,伸手抓住何貴妃,將她拉了上來,道:“若順利的話,我們這兩日便可以找到陛下了?!?/br> 何貴妃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容色還是平靜的,滴水不漏地回道:“那速回客棧吧,以免誤了行程。” 謝令鳶揣摩不出她的態度,直接問她也有故意之嫌,便不再提起。 三人騎馬一道往回走。何貴妃稍稍落在后面,看著楊犒等人消失在視線,天地間一片寂靜的白。 何家用過很多手段,她都是懂的,也并不覺得有什么。 爺爺常說,政治上的事,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只有成功與失敗的高下。政治只論成敗。 她也是這么認為的,興廢危亡的大事,怎么能分辨什么是錯?又什么是對?世上本就沒有恒定不變的道理,唯有勝者為上。眼光看得長遠一些,無論當下褒貶,待千百年后,誰還記得史書邊角上的這些恩恩怨怨?縱使記得又怎樣?家族歷經千百年巋然不倒,存在著,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對楊犒揭穿的陰謀,她雖覺得難堪,卻甚至說不出何家的錯來,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分難堪,是因她入宮以后懂了堂姑姑的苦楚,出宮以后又看到了天下人形形色色的苦楚。 不懂和看不見的時候,她不以為然;可是看到了,想通透了,發現這些悲哀隱忍和民不聊生,都是自己的親人一手造成,為的是保全家族的富貴長興,她才疑惑這樣似乎是不妥的,于是昔日屠眉罵她的話,似乎也不是全無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