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不是有那個傳說嗎?”有一個人壓低了聲音,雖然這也不是什么秘密:“說晉過五世而亡,你們看多應景,這些年總在打仗不假吧,天災人禍沒完沒了。長安的那位爺,聽說也是起風作浪的,那個妖后再摻一腳,朝廷里還能有安生時候嘛。” “長安的那位爺”當然說的是蕭懷瑾,他們不敢稱皇帝名諱,民間都這么叫。 聽他們在講自己的壞話,蕭懷瑾心中十分復雜,又不能辯駁,又聽得想笑,這些人指點江山的樣子,仿佛他們知道怎么治國一樣。 但他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支棱起耳朵聽著。 另一個人道:“也不能全怪圣人吧,他登基前好幾年,不都是那個妖后垂簾的嗎,女人和太監共掌國事,你們說能搞出什么名堂來?那歌怎么唱的來著,牝雞司日出,灼灼照閹狼,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棟梁!大家都說,指不定他們還有一腿兒呢。” 蕭懷瑾不是第一次聽那首民間童謠,然而此情此景下,總覺得莫名諷刺,又一股無名的憤懣,不知從何而起,在心底燒得慌。 燒心。 。 張副尉在甕城的城頭上轉了兩圈,天冷的要命,城頭上的風刮穿了骨子,他抱著胳膊小跑過來,也倚著墻坐下,喝了口酒遞給下一個人:“一說起這個就堵心,那太監和妖后搞的一團烏煙瘴氣的,跟西魏人的互市也敢做?怎么樣,延祚四年差點亡國,害得咱們死了多少兄弟!我媳婦兒生了兒子我都沒看一眼,留了個口信兒交待遺言就出來了。” 張副尉在朔方的并州駐地呆了很多年,甚至從小兵熬成了八品武官,卻對當年西魏人長驅直入的慘狀記憶猶新。 蕭懷瑾沉默地聽著,原來朝廷的大事,看在民間的人眼里卻是這樣的。 有時候他以為自己做的關乎國計民生的決策,也許底下人根本不關心,影響了他們吃飯穿衣,就是下策,就是昏君。 民智不開,渾渾噩噩過日子,歷代朝廷也樂意如此,給一口飽飯不要造反就好了,越學越聰明,聰明了就會想得多,想得多質疑得多,社稷就不穩定了。 雖然他曾經恨太后,如今卻也看明白了,太后做事是公私分明的,當時借勢逼人的是掌兵權的世家。延祚四年的互市失敗,她也付出了很大代價,宋逸修也自盡謝罪了。 也真是奇怪,在宮里時他恨不得太后立刻去死,可出了宮這么久時日,卻是常常會憶起她的好。 他還記得有一次,還是十來歲的時候,夜里他去長生殿聽訓,看到太后合上奏折,借著跳躍的火光,他看見那上面落了幾滴水印子。也記得她時常會一個人站在冷寂的夜里,提一盞孤燈,每每這個時候他便覺得她也不是那么又狠又壞的人,可能也很脆弱,連一點點光都祈求抓住。 他張了張嘴,正要分辯,又聽他們神神秘秘道:“我聽說那個妖婆為了收養陛下,好當上太后,才害死了端謹賢妃,據說連尸體都不放過!簡直蛇蝎心腸,就可以見她器量多小了,一當太后就攬權,說不定啊,現在長安說了算的也不是陛下,是那個妖后呢!” 蕭懷瑾的心情更十分復雜了,他不知該為誰辯護。倘若從前,他聽了這話,會被激起刻骨的仇恨,懷念他早亡的母親;可如今,他的人生已經天翻地覆。 白昭容的死,韋無默喊出的真相,都太過于殘酷,甚至讓他無顏面對,在這宮里無所適從。 為了先帝的囑托,何太后懷著喪子之痛,向仇人的兒子隱瞞了十多年真相。僅僅是這分忍耐的器量,他這一生就永遠也不及了。 眾人露出一副可怕又厭憎的神情,張副尉也推心置腹道:“是有這個可能啊,我是聽閔將軍那天跟人說起來,伯爺那邊從京城聽來的消息,自從陳留王反了,陛下就稱病不朝,折子又全送到太后那里了,現在咱們并州要怎么打仗,什么時候拿錢,都是妖后說了算。” “哎呀,哎呀呀,這下算是完了,完嘍!讓那妖后再折騰一次,咱這‘晉五世而亡’就真應驗了,可憐了皇城那位爺,跟著受累不說還挨罵……” “砰!” 一聲清脆聲響,酒壺被擲于墻上,炸得粉碎,碎片殘酒濺落,打斷了那些人的胡天侃地,循著聲音看過來,都怔住了。 坐得近的那個士兵,被酒水灑了一身,濕了棉衣。他們冬天只有兩件棉襖,因為棉絮少,都是一起裹著穿,穿一段時間便將外面那件換到里面穿,如今這棉衣被酒打濕了,晾著都要結冰,也不暖和了。那人便十分著惱:“這他媽做什么!” 張副尉看了眼地上的酒,著實心疼,火氣也竄了起來。幾個人紛紛起身,蹬著蕭懷瑾。 。 蕭懷瑾終于還是聽不下去了。 也許他們什么都不懂,只能是管中窺豹,一葉障目。看到世界的一隅,就理所當然認為那是全部。但他不想因為他們不懂,就放任他們去詆毀,去誤解。 也許這天底下還有很多人抱著這樣的誤解,永遠也解釋不完,但至少他在這里聽到了,他就不該坐視不理。 他們罵他是昏君,庸聵無能,他自會生氣也會憋悶,卻也能忍耐。 但是他們罵何太后,不知為何,他忍耐不了。 倘若他不為她辯解,他會覺得負罪壓垮了他,讓他窒息。他是不能再看到她背負不該背負的委屈了。 “太后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互市也是為了朝廷休養生息,那時候朝廷已經支撐不起戰備的耗損了,”他頓了頓,不知該怎么向這群底層士兵來解釋,他們才能懂:“你們不能用‘妖后’還有那種污言穢語來說她。” 沉默了片刻,人群中忽然一聲嗤笑。 這一刻蕭懷瑾覺得一陣悲涼。 他忽然不明白太后隱忍了這些年是為了什么,她值得么?從韋無默告訴他真相那一刻,他就替她徹底迷茫了。 但在此刻,他只想讓他們知道,那些被愚昧蒙蔽了的真相。若不然,就太令人絕望了。 她已經失去了所有,殫精竭慮付出了一生,她不能再背負這不該有的仇視了。民間如果要仇恨,就仇恨他。 那個被炸了一身酒的老兵心疼酒也心疼棉襖,他老早就看不上柳不辭,這人長得挺有幾分秀氣,哪怕曬黑留須也掩蓋不了的“文氣”,這樣的人居然當成了流民帥,入了兵營后居然一下子就當上九品武官,他們這些漢子哪里比不得他?現在他管得倒寬,連他們說什么都要來管了。 他捏了捏拳頭,踩在石臺上的腳翹了翹,收回腿往前走了兩步:“怎么的,就這么叫了,你憑什么管得著我?” “憑你說的都是錯的。”蕭懷瑾直視著他,毫不退縮。 “放屁!你說的算什么!”他臉猛地漲紅,解開浸了酒的棉襖,扔到一邊,其他人見狀,這是要打起來,他們一擁而上,圍住了蕭懷瑾。 畢竟他們和那老兵更相熟,也都不怎么待見蕭懷瑾——長得好看又文氣的人,一入軍中就得了軍職,平時還總格格不入,當然不討人喜歡。也還是有人冷靜,拉著那要動手的老兵:“算了,酒沒了就算了,衣服拿回去烤烤,別打這孫子,指不定他上頭有人!” “老子也早看他不順眼了!小白臉的樣,在我面前摔老子的酒,還要管東管西,”那人掙開了拉架人的手,罵道:“告訴你們,就算他是皇帝,今天我也要揍!” “……”蕭懷瑾大驚,滿腦子縈繞著“就算他是皇帝”,驀然眼前一黑,他未能躲開,眼眶吃痛,挨了一拳! 他捂著眼睛倒退幾步,這輩子第一次有人敢打他的臉! 這痛楚如此清晰猛烈,以至他也火大了起來,二話不說,拼上從前蹴鞠的勁頭,對著那人全力一腳! “砰!”的一聲,那光著膀子的老兵像個沙包袋子一樣,重重地飛了出去。他捂著胸口躺在地上,勉強撐起半個身子,怒道:“你他媽敢踹我!” 蕭懷瑾捂著眼眶:“踹你怎么了!就憑我打得贏你,我就不準你那么說她!” 周圍的人眼見如此,也一哄而上,幫著那老兵揍不聽話的小白臉,混戰就此開始。 蕭懷瑾的武學正兒八經是方老將軍教出來的,論起單打,這些人都不是對手。奈何他們七八個人群毆他一個,他雖然沒被放倒,臉上卻又重重挨了幾下。 這些老兵油子們十分看不慣他那張漂亮的臉,因此專門對著臉痛下狠手。 蕭懷瑾在七手八腳中左躲右閃,一記回旋踢放倒一個,又一記橫掃腿撂倒一個,一手抓過伸拳打來的人,將人扔到地上;又將另一個人舉起,狠狠摜上墻。 “來啊!爬起來打!” 他這一番,天也不覺得冷了,額頭也冒汗了。四周的人被他連番撂倒,絡繹不絕地響起慘叫聲,咿咿啊啊的,高低齊鳴,宛如一場壯烈的合奏。 “還打不打?”一腳踹去。 “服不服?”一肘子摜倒。 …… 一炷香之后,城墻頭上一片狼藉。 “不打了,你能耐!” 那七八個老兵躺在地上,蕭懷瑾也坐在地上,捂著臉齜牙咧嘴。先前那個帶頭動手的人喘著氣道:“看不出你長得跟娘們兒一樣,還這么能打!” 話里也沒有先前罵罵咧咧的氣勢了。兵營里的人都有慕強心,誰能打就服誰。蕭懷瑾一挑多人還有余,這倒讓他們服氣,看那九品軍職也沒那么不平衡了。 蕭懷瑾覺得自己的臉此刻一定是五顏六色的,他挨了一拳的眼眶已經腫起來了。他坐在地上,突然神來一句:“那張將軍還是女的呢,不一樣能打?” 他抬出張將軍,就沒人敢反駁了。 躺在地上的漢子們齊齊啞聲,過了一會兒,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也是啊!” 他們打了半天都累癱了,不想再爬起來。蕭懷瑾想起先前的爭論,沉默片刻:“所以你們方才說錯了。女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也不是垂簾聽政就禍害江山。你們是沒見過太后,她……我聽京城的人說,她很厲害的。也許你們見了她,知道她的能耐,就不會這么說她了。” 依然有人不屑道:“狗屁的能耐,她能耐,互市差點被人滅了國?” “那張將軍被敵人俘虜,活剮于陣前,這代表著她不能打仗么?”蕭懷瑾冷靜地反問一句,眾口啞然。 蕭懷瑾的眼睛已經腫成了瞇縫,真正變成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而這般狼狽,他依然不忘諄諄教導:“張將軍是北地英雄,卻也因為力竭失誤而被俘、被殺。” “但這并不能抹殺她的功績,也不能否定她的能力。不是嗎?這么多年,你們依然敬重她。” 一眾肌rou大漢們癱在地上,聽著他諄諄教導。這樣說來,似乎也有道理吧…… 于是蕭懷瑾從張將軍引申到何太后身上,旁征博引、借古喻今、細數起太后在位施的仁政,給眾人講得滔滔不絕,說得嘴都干了。 他咽了口口水,不期然的起了謝令鳶,那一刻思路更為清晰,好像德妃附體:“所以啊,也許互市是太后失誤,但這無關乎她是否身為女子,也不能否定她的政績,因此而詆毀。” 有人嘟囔道:“張將軍只有一個,這樣的英雄,其他女人怎么能和她比?” “怎的不能?論能力、論胸襟、論氣魄……我也見過不輸于她的人。”蕭懷瑾坐正了身子,腫著一只瞇縫眼,義正言辭、慷慨激昂:“有人曾經告訴過我——這天地浩大,而我中原女子之才膽雄識,亦不曾渺小于它!” 他像德妃那樣握了握拳,語氣鏗鏘,不容置疑的堅定。 眾大漢震驚臉:“=口=……” 這柳不辭不但頗能打,還頗能說,難怪能呼嚕三四千流民跟著他跑了。 此人,果真是個人才。 ******* “叮咚”一聲。 謝令鳶正迎風趕路,眼前忽然冒出一陣璀璨藍光。 一個被她拋之腦后很久的聲望任務,驀然浮現于她的眼前。她怔怔看那轉動的星盤,大吃一斤—— 【藍顏禍水】,使皇帝陛下發自肺腑、一訴衷腸,道出三句金口圣言。由于難度極大,因此每得一句圣言,便可得一度聲望。 這個任務顯示,完成三分之二。 “”……謝令鳶差點從馬上栽下去,驚恐萬狀——皇皇皇、皇帝陛下,他身上發生了什么? 一代直男癌竟不需要她感化,自己主動說出了【藍顏禍水】的話,這究竟是人性的淪喪?還是道德的缺失? 第一百二十一章 謝令鳶收起星盤, 心中開始了對士別三日的蕭懷瑾浮想聯翩。 她迫不及待要去“千里尋夫”了。 方才與北燕、陳留世子周旋了一整日, 又經歷了幾番生死徘徊,這出縣城的短短路上可謂起伏跌宕,遂眾人皆緊繃著心弦,以備接下來隨時可能的偷襲。唯有謝令鳶神色輕松,細看眼中還透著喜色—— 落在屠眉等人的眼里, 不禁感嘆, 不愧是德妃, 如此臨危不懼, 果然是干大事兒的。 然而奇的是, 蕭雅治和睿王爺都沒有再追上來了。 謝令鳶擔心被少司命控制著命門的林寶諾, 白婉儀試探著診了診脈, 一切如常, 不見有恙。她沉思道:“他們應該不會殺的, 相反,還會好好留著她。” 殺了一時爽, 不殺倒是留了人質,以后總會有更富價值的事,值得拿林寶諾的性命來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