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太快了,看不清他人,只看得到那兩道筆直前行的血線,和血線兩側倒下的西魏精騎。 紅的黑的交織出一幕殺氣騰騰又壯麗混亂的畫卷,紅的是血,黑的是人。 。 拓跋袞已經等不及叱羅托帶兵回援了,前線七千重騎和一萬輕騎正在幾里外激烈交戰,他正欲上馬先轉移陣地——身邊還有些護衛去沖擊絆馬樁去了,他身邊層層疊疊擁了幾十個護衛,只等突圍后就撤退—— 這時他就聽見不遠處傳來sao亂,還有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他忽然覺得臉上落了幾滴水,下意識地抬手摸了一把,入目是一片鮮紅。這一錯愕,四周的護衛大喊著,亮出銀白刀鋒擋在他的身前,閃著寒光嚴陣以待。 隔著密密麻麻的黑色人群,和參差交錯的刀鋒劍戟,從那黑白交錯的縫隙里,拓跋袞看見了。 那是昏黃的西方,天際線上一輪殘血紅日,金芒沉沉籠罩。一個穿著黑色風袍的男人,整個臉遮擋在風帽的陰影下,隱隱看到下半張臉,看起來年紀不大。 他沖過來得太快——看不清面貌,但想來神情也該是猙獰的——以至于風袍都被迎風吹得高高揚起,黑色遮蔽了背后那一輪殷色紅日。 紅日似乎淪陷了,全被那黑袍蓋住,沉默仿佛冷卻世界。 鮮血飛濺,紅色濺上黑袍,是誰的頭顱,高高飛起。 拓跋袞是西魏草原部落上的十一王子,驍勇善戰,論摔跤射箭都是極好身手。也就看得出,這個黑袍男人,身手不算絕佳的。 可他背后好似是有什么信念推著,以至于一路碾壓這些護衛。他身邊的勇士已經落后,簇在他身后,衣衫襤褸灰撲撲著,為他擋住側面后方來的明槍暗箭。 拓跋袞心中忽然涌起一陣不服輸的豪情。 倘若他不是腹部重傷,拉不開弓弦,他此刻必定要抬箭,穿越重重人群的包圍,直取此人咽喉! 刀劍撞擊聲不絕于耳,而遠處,拓跋袞的護衛凝聚成騎兵式矛陣,宛如黑壓壓的巨矛,在青黃參差的沙地上砥礪,鋒利而激烈,終于,將幾百流民一道道的絆馬陣型沖散! 軍伍最前線的往往是軍中較為精銳之人,那些前線流民手里發了點兵器,被沖散了陣型后,沒命地揮舞著兵戈,面對西魏的鐵騎,勉強還在糾纏,卻已經是岌岌可危了。 ********* 西關口黃沙萬里的關外戰場,經歷一番鏖戰,傷員尸骸如那些青黃的枯草隨處散落,烏黑的硝煙彌漫,紅白旌旗頹喪地在風中飄蕩。 安定伯斬斷了插在左肩的劍,血已經將傷口四周暈染得發褐,他忍痛作戰,軍鼓號令不斷變化,以應對西魏的騎兵沖擊。 長風獵獵地吹,他嘴唇干得流血,正要派人去朔方主營求援,忽然聽到遠處西魏軍的后方,似乎也響起了后撤的鼓聲。 一時間,他以為是自己太累,出現了幻覺。他不敢大意,吩咐晉軍咬住敵軍,以免被敵人緩兵之計再沖個措手不及。 晉軍疲兵之末,卻還是警惕不敢放松。卻見敵人真正倉皇撤退了一半,似乎焦急不堪,連地上有些傷員都來不及管。 晉軍面面相覷,不知西魏是裝了什么打算,然而敵兵急急撤退,他們不免回升了士氣。 安定伯瞇起眼遠眺,灰白的胡須一動——竟是叱羅托親自率兵撤退,帶走了一千重騎兵和六千輕騎兵,還留了一半人在戰場上,是由副將帶兵。 他心中一震——他和叱羅托交手有些年了,深知這些西魏人打架憑的是一腔蠻勇,并不講究兵者詭詐,也想不出那些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來。 所以如今撤并,定是敵人后方生變! “追擊!”安定伯大喊,嘴唇和傷口又崩裂了滲血。他憑著豐富經驗積累的直覺,隱隱意識到這千鈞一發之際,是扭轉戰局的關鍵時機! 他揮臂幾番,軍鼓隨之變動,晉軍騎兵陣分成兩翼,如兩支銀色亮劍,從敵人主力前長迂回側面包抄,以輕騎的機動來壓制重騎兵。白劍反殺入黑陣,可見叱羅托走的時候是真的慌了,留下的兵種配比都亂了套。 西魏王將近二十個兒子,叱羅托是十一王子拓跋袞的舅舅,眼見外甥被偷襲告急,他不著急才怪了。 打仗兵敗事小,十一王子卻是他的政治資源。叱羅托支持十一王子爭位,帶外甥來搶軍功,怎么能讓拓跋袞出事? 營地離戰場十多里,他已經遠遠看到了十一王子被圍攻的狀況——那是很多步兵……不對,他們還欠缺了漢人步兵的素養,只是勝在人多罷了。 叱羅托舉起長刀呼喝一聲,身后數千騎兵奔馳在廣袤的沙地上,潮水般的烏黑鐵騎向著流民們快速移動,兩方碰觸的剎那,幾乎是瞬間殺入了流民群中! 由于叱羅托是從后面打來的,流民軍后方的陣型,比不得前線陣型牢固,素質也差得極遠,這一下子就被西魏的援軍沖垮了。 隨后如同狼入了羊群,西魏騎兵破陣后,開始單方面的獵食廝殺。 流民軍前后陣線皆被沖散,而西魏騎兵人高馬大,驍勇嗜殺,快如閃電,勢若奔龍,他們這些人哪兒見過這樣野蠻的打法?許多人瞬間被嚇破了膽,抓著手里的兵器或刀棒,就在人群里躲閃起來。 在邊緣的不少流民喪失了戰意,大叫著往回跑,四周的督軍見狀,照著柳不辭大帥的吩咐,馬上把逃跑的流民當場斬殺,一遍遍不停地重復喊道:“后退者死!后退者死!后退者死!后退者死!” 卻依舊抵擋不住潰逃。 流民的意志和紀律,比起正規晉軍,還是差了。 西魏騎兵回援后,他們斥候的聲音也再次從四面八方響起: “敵軍陣列被我軍沖散!” “我軍殺入敵軍陣中腹地!” “敵軍試圖包抄,被我軍一次突圍!” “敵軍發生潰逃!” “叱羅托大將追擊!” 如一把尖刀般插入了拖把棍護衛群的蕭懷瑾,也聽見身邊的護從對他大聲喊報軍情。 “又有好多胡人殺過來了!” “胡人沖亂了我們的隊伍!” “我們的人攔不住他們,還被殺了好多!” “我們的人開始散了!” “大帥!后方亂了!都跑了!全都跑了!” “大帥,我們撐不住了,我們也撤吧!” 四面八方的聲音,如層層疊疊的潮水般,在蕭懷瑾的四周回蕩,盤旋。 逐漸的他都聽不見了,他眼里好像只剩了眼前黑壓壓的西魏護衛,以及銀白的刃,赤紅的血。 一路殺過來,那受傷了的十一王子身前,只剩十來個護衛了,他們正要帶著王子撤退——漢人流民軍的包圍圈被他們沖出了很大的缺口,足夠撤退逃命了。 。 他只有一步之遙,只要追上湊近,伺機殺了十一王子就好…… 蕭懷瑾目不斜視,身邊那些聲嘶力竭的勸阻、吶喊,都仿佛是另外一個隔絕的世界。 遠處,叱羅托也快要沖破流民軍殺過來了,揮刀所向之處,周身炸起一團團殷紅血霧,他臉上濺滿細碎的血珠和紅白腦漿碎rou,馬下的流民軍潰散得更厲害了。 忽然,蕭懷瑾的馬長聲嘶鳴,高高躍起了前蹄,而蕭懷瑾也從這專注的殺意中,猛然震醒了過來。 長風吹得他頭腦愈發清晰,他眼前的一切也重新清晰。 他的刀尖兩步之外,就是西魏十一王子。 而在他百步之外,流民大軍已被殺至潰散,他性命亦岌岌可危。 是孤注一擲殺掉這個西魏主戰派的王子,拼著完成此行目的; 還是為保全性命故,忍痛放棄多日的謀劃,舍棄……近在眼前的成功?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一瞬間仿佛是想了很多, 卻又仿佛很短暫來不及細想。 一年前的他就因負氣, 拖著北燕睿王爺墜馬,保住了晉國的馬球賽,卻被太后斥責,被大臣詬病。 其實這些年來,他意氣之下做的事, 實在不少。也一次次被太后數落, 與她爭吵, 少年時恨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好在后來遇見白昭容……罷了, 都過去了。 他這般糟糕, 遠遠比不得大皇子, 卻撿漏撿了個皇帝當, 他比每個搖頭嘆息的大臣都更懷疑自己。可是盡力地想證明給自己看, 卻總有人告訴他,陛下你又做錯了, 想當年大皇子…… 你怎么總是這么差勁…… 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 他永遠無所適從。 害怕又憎惡這個強加在身上的帝位。 既然在他人眼里這般那般都是錯,那不如找一條對自己正確的路。 于是逃出了深宮院墻,心卻還在被撕扯著。會忍不住擔憂朝廷里是怎樣,何太后會怎樣惱怒。可他無所適從, 他真正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讓他們眉頭舒展, 不再嘆息,不再失望。 而這無所適從,真正如影隨形, 時至今日也不放過他。 他看著對面重重刀影之后的十一王子,那人臉上狼狽的血跡被風吹干,如鷹隼的銳利目光回視,他想起了自己還有皇帝的身份——在朝廷沒有改立新君之前,他依然是君主。 所以除了意氣殺敵,他還要顧全自己的性命。 因為他本身不怕死,他只是害怕連他的死亡,都依舊會讓人失望。那他這一生,還能剩什么呢。 蕭懷瑾的馬倒退了兩步,在松軟的沙石地上揚起小小的塵土。 可是好不甘心……西魏王屬意傳位的兒子就在眼前,殺了對方可以導致西魏王室進一步的分裂動蕩……他好不甘心! 蕭懷瑾捂住了胸口,聽到天外傳來殺聲——叱羅托帶兵殺回來了,沒有人能阻擋他,他雙目充血,口中大喊著十一王子的尊號,是拼了性命也要保全這個外甥。 好賴蕭懷瑾是從樂平一路打仗到了西關的,他看叱羅托一眼,就知道若是自己對上叱羅托,沒有勝算——他能殺到十一王子面前,是仗著馬快、兵利、狠勇,而叱羅托比他多的,還有長年殺敵積累的戰斗本能。 忽然,他感到背后一涼,腦后一陣尖銳的兵器碰撞聲,有人替他擋下了攻擊。 “大帥!”身后的人已經撐不住了,遠處,流民的沖擊陣也已全然潰散,死的死,逃的逃。 蕭懷瑾再也不能猶豫,他狠狠一拽韁繩,踹了腳馬腹:“撤!” 他方才一路殺來的太過鋒利,短短的時間內,西魏的騎兵護衛還來不及遞補,所以撤回的道路竟是空的——被他殺空的。 于是這馬鞭一卷,已經撤出了百十丈開外,西魏騎兵見狀,忙又去追,可蕭懷瑾身后畢竟跟了那么多流民軍,是百般也追不上了。 。 西關的長風夾帶著砂礫,吹打在臉上干澀生痛,蕭懷瑾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進了沙還是怎的,他的眼睛總是有濕意。 迎著風,這一抬手,驀然肩胛劇痛,扯帶著胸口、腹部、蝴蝶骨、腰背……他低頭一看,才發覺身上多了許多刀傷,方才那一路奔沖,難免受了傷。 他忽然慶幸,旋即后怕。怕的是這些傷勢當初若再深兩寸,害了他性命……會很麻煩。 他任風吹著那傷口,蔓延的疼痛逐漸麻痹了思緒。 他總要拿得起放得下,學會隱忍,而非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