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被當著別的女子的面說和他私定終身,他要靜靜。 。 樹林還是那個落葉如金的樹林,依舊那般靜謐。 何貴妃被炸得也是半晌回不了神。她覺得臉上很熱,大概是紅透了。 她信了,不信也得信。德妃身為世家貴女,都說出了這種閨房女兒的悄悄話,又怎能作假? 然而除了震驚,聰明如她,又忍不住咂摸出了其他意味——德妃把這天下之大不韙的秘密告訴了自己,等于是將把柄拱手送上,交換秘密。 并且話里話外透出的意思,她無心于后位,以后總是要離開的。那么她們之間不存在你死我活的爭斗戲碼了。 她輕輕松了口氣,謝令鳶并不是一味心思想害自己的。 方才心頭激蕩的不安,那盤旋不散的陰霾,似乎稍稍云開雨霽。 。 星盤也終于穩住了,謝令鳶松開懷抱,長松一口大氣:“所以你要知道,我不會覺得你不好,更不是心存了什么別的念頭……”為此她都自黑到這種程度,簡直比玩游戲手氣爛的非洲人還黑! 何貴妃一時震動,不言語,就那么嗯了一聲。 “……只是怕你受傷又不肯治。”謝令鳶誠懇道。 何韻致抬眼看她,這句話情真意切,她相信是真的。 她心中抗拒的堅冰終于潰散,被關在山里幾日的委屈,又如潮水冒出了冰面,非要得到點安慰什么的才肯平息。 “我也是太傻了……”她說出這句話,忽然心緒復雜,隱隱品出一絲酸澀無奈。 其實這一路,她真的害怕。山匪的事總會被何家知曉,待那時,她有了污點,家里會不會放棄她? 理智的做法是應該讓家中派死士,在邊關殺了謝令鳶她們滅口。 可這個決定,她無法做出。 所以說她太傻了,此時心慈手軟,就是日后的沒落。 “我沒有受傷,他們沒有對我不軌,有人想扒了我的衣服拿去賣……那個屠眉不準,叫他們不許動粗……就這么幾天都是如此。”她垂著眼,平靜地解釋,聽見謝令鳶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氣。 謝令鳶安撫地拍了拍她。得慶幸屠眉是個女人,也管得住這群山匪。 也許屠眉憎恨強暴之事吧,可是又輕飄飄地說出發賣妓院這種話,也是三觀成謎。 “如果你怕被誤會,我們會為你作證的。”謝令鳶溫聲道:“有我德妃在,我陪你出入過山里,誰也不能懷疑你。要懷疑你,就先懷疑我和林昭媛好了。” 何韻致一怔,謝令鳶清澈的眼中坦坦蕩蕩,無所畏懼又給你依靠的模樣。 她心中一暖,忽然就踏實了。 也不知這種安心的感覺源自哪里,總之那心底深處的慌亂不安,漸趨被撫平了。 也罷,這樣結果或許也是最好的,總好過為了掩飾自己的丑聞,就殺掉很多人。昨夜謝令鳶說屠眉漠視人命,與世家比爛,比起張將軍差遠了……那她也不想做爛人,不想讓許多人為了她的秘密而殉葬。 謝令鳶輕描淡寫安撫道:“再說了……這又不是什么大事。” 對她這種渾不在意的思想,何貴妃已經麻木了,她只是懷疑豫章謝氏是怎么教嫡女的?但想到謝令鳶方才說的私定終身,她還是不能無動于衷,遂提醒道:“你方才與我所說……回去便忘了吧,我權作沒聽見。日后你也別再說了。你我身為陛下的妃妾,自然是該為他守節的。” 謝令鳶反問道:“可陛下為你我守身如玉了么?” 何貴妃覺得這人怎么就抬杠呢?她很努力也總是跟不上德妃奇怪的想法:“這能一樣么?他是我們的夫君,他乃天子!家中從小要教你女戒女德,我看你沒一點正形,全給忘了。” 她有點輕微的責備,謝令鳶溫柔地笑了笑:“你不覺得這些戒律很奇怪么,你看你被山匪俘上山,到頭來卻要擔心名聲受損,但這分明不是你的錯。” 何韻致一窒,沒有再反駁,卻當然不忿。 ——沒錯,她被屠眉搶上山,被屠眉要挾性命,是她的過錯么?怎么所有人都在猜忌她?怎么沒人去打罵屠眉呢?她為什么會害怕家里拋棄她,會想要殺人滅口? 謝令鳶動身往回走,午后的陽光熾烈,她微瞇起眼,看見海東青在天空盤旋覓食:“你說,你養鸚鵡,陛下養虎豹,你們是為了什么?若它們飛走逃跑會怎樣?” 何貴妃想到了自己那該死的鸚鵡,天天念著“皇后是個賤人”,現在也沒有皇后給它罵了,竟一時還起了些懷念心思。“自然是用以取悅的,怎能放出籠子呢?你瞧那日陛下生辰宴,它們沒被關好,鬧出天大的禍端。” 謝令鳶點點頭:“一旦它們跑出來,要么遠走高飛,要么威脅主人。” 落葉被踩得沙沙作響,何韻致跟上了她,并肩而行。“沒錯,所以才要將它們的獠牙拔掉,將他們的利爪剪斷,讓它們失去反抗之力,如此才能放心豢養,才不會威脅到飼主。陛下偏不肯這般做,難怪被太后責怨。” 謝令鳶偏頭看她,微微一笑:“那你不覺得,你我……天下女子,都不過是被豢養的動物,剪斷翅爪取悅于人么?” 何貴妃的步子一頓,她覺得耳邊轟鳴,眼前如同炸開了一團白色的煙花,霧蒙蒙地看不清世界。 良久,她緩緩地轉身,各種話到了嘴邊,唇張開又合上。 她往前走了幾步,終于才揀了一句:“我……謝令鳶,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只當沒聽到了。但不能對別人講,更不能回宮里說。” 謝令鳶并不為她的態度有什么,與聰明人說話總是很輕松的,你在她心間種一棵樹,她就會自己澆灌成密林。 她點點頭,向何貴妃一笑:“好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她說完,步履輕盈地往涼棚走去,何貴妃走的慢了下來,落在她之后,卻因為這句話,覺得心里有點微甜。 有個流民奇怪地瞥她一眼,何韻致瞪他,旋即摸了摸臉,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傻笑……不不,是微笑。何貴妃放下手,板起雍容高華的面孔,眼角余光又看到酈清悟的背影,不禁蹙了蹙眉。 謝令鳶在宮里當德妃當得好好的,卻為了這個男人,寧愿放棄榮華。所以她看向酈清悟的心情,難免帶了絲微妙。 眾人早在涼棚里等久了,如今修整過后,再動身時已是過晌。她們繼續向著柳不辭的蹤跡趕路。 ********* 過晌的日頭似乎昏昏,西關口外的戰場上,塵埃彌漫。 叱羅托帶領一萬八千精銳騎兵,與安定伯帶領的晉軍交鋒了。 十一王子拓跋袞悶悶不樂地等在十里外的營地后方,相當于掛帥坐鎮——不是他不想上陣,而是先前在騰格大漠遭遇晉軍時,他受了重傷。 這是件十分羞恥的事,所以他怎樣也不肯回王都,堅持要留在軍中。 。 從他這里遠眺戰場,幾乎看不到什么,只看得到天際隱隱有一片昏黃。 十幾個斥候騎著快馬,來回奔波于前線與大營,向他喊軍情,他聽的眉頭伸展,嘴角松弛下來,神色從凝重逐漸平靜。 叱羅托將軍是他舅舅,帶了七千重騎兵從正面沖撞晉軍,兩路輕騎兵從側翼包抄,果然一如往常,晉軍的兵陣很難抵擋,都被叱羅托的重騎兵沖散了,合了幾次都沒能找回來主陣,被殺得措手不及。 而安定伯反應很快,馬上命令晉軍擊鼓換陣,然而已經被西魏搶了先機。叱羅托手下的副將也是手氣好,一陣亂箭射過去,居然射中了安定伯的右肩! “哈,真是痛快!要不是他,我也不必在這里等,早也殺上去了!”拓跋袞喝了口悶酒,對于他們而言,勇士就應該沖鋒在前。上不了戰場,拿不了戰功,這仗打的還有什么意義? 。 斥候一個接一個從前線回來報信,拓跋袞盤算著這趟該怎么寫戰報,好從王叔拓跋烏的手里搶戰功。忽然外面傳來異動,護衛奔走大喊:“有人偷襲!晉人偷襲!” 之所以說晉人,而不是晉軍,是因為突然出現在山坡后的這群人,衣著襤褸,沒有戰甲,連像樣的鋒利兵器都沒有,談不上是“兵”。 拓跋袞即便受傷了,不便動彈,也反應很快,他從胡床上彈起,腹部一陣疼痛,大概又撕裂了傷口。帳篷很小,門簾大開,他兩步就跨了出去,旋即被眼前的一幕震驚。 ……那是黑壓壓的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粗粗略算,竟有七八千人的模樣!這么多人,行軍不可能沒有動靜,是怎么埋伏在山頭,沒有被人察覺的? 所有西魏兵都感到了荒誕與不可思議,七八千人如同從天而降,他們是喬裝成牧民或乞丐,早就躲藏在附近了嗎?一定是埋伏了很久,等叱羅托帶兵離營,在戰場上分身乏術,才來偷襲? 拓跋袞大駭,且不說如今他受傷,他身邊只留了一千精銳護衛,其他的勇士,都被他派去戰場爭奪軍功了——他不能親自上陣,就必須讓心腹替自己拿人頭,讓勇士替自己建功立業——此刻面對七八千人的偷襲,難免被動。 他大怒,用胡語問道:“早干什么去了,這里哪里冒出來的!快去告訴叱羅托,這里有麻煩了!剩下的人,結陣,給我把他們沖散,不能讓他們合圍!” 他的精銳護衛早已騎在馬上,銀刀雪亮寒氣四射,鋒利的殺意,指向山頭后黑壓壓的人群。 只是所有人心頭都徘徊著一個未解之謎:這么多人是怎么冒出來的? 蕭懷瑾騎在馬上等著。那還是以前聽白婉儀講故事時得來的靈感了。玉隱公子取朔方城的時候,用的是奔襲沖城,事先偽裝成馬販子,麻痹朔方城內的西魏人。 黑七是山匪出身,深諳偽裝。半草原的沙地上,西魏人駐扎在水草豐盛的地方,背靠山谷,是游牧民一貫扎寨的偏好,也方便了他們喬裝繞行。 所以半夜他們就繞到了山后,又一直等到了今天黃昏。這靠的全是紀律性,對流民而言實屬難得——蕭懷瑾記得方老將軍說過,漢軍對上胡人的軍隊,最大的優勢便是嚴密的紀律。這一點他始終不敢忘,這樣長久的埋伏,也只有晉人才能做得到。 他盤算著自己四千人的兵力能支撐多久,拓跋袞的精銳護衛向兩邊奔襲沖擊,地面隱隱震動,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們抬著絆馬樁,蕭懷瑾握著長刀的手心也沁出了汗,總有咚咚的聲音,仿佛在天地間回蕩,分不清是馬蹄踐踏的震動聲響,還是他的心跳聲。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拓跋袞的護衛騎馬飛馳電掣, 如兩片黑風沖入流民陣中, 沖在最前面的人被絆馬樁絆倒,而流民陣的前方也被騎兵沖擊,交鋒前線塵埃漫天,一陣陣混亂。 西魏騎兵護衛們率先恢復了陣型,這才發現, 方才他們措手不及地派人求援, 似乎是上當了—— 這些灰撲撲的偷襲的晉人, 他們原來是每個人身后綁了一個稻草人!有斗笠的將自己的斗笠給稻草人戴上, 有破爛外衫的把外衫給稻草人披上……還挺逼真, 所以遠遠的一打眼看過去, 黑壓壓的一片, 密密麻麻, 像是七八千人擠成一團的模樣。 如今沖近了, 這放眼望去,才揣測出偷襲人數大概還要減半的。 那樣他們要突圍反殺并不太難。只不過這些晉人身后背著稻草人, 草枝起了緩沖作用,讓他們砍殺都失了利頭,一時間竟有些難殺。 沖擊陣的大后方,蕭懷瑾緊緊抓牢韁繩, 雙腿一夾馬腹, 對著黑七使了個眼神。 列陣的人群中,黑七向他點點頭,行了個手勢, 那意思要他是放心。 昨夜繞到山后設伏之前,柳不辭曾說過,他需要兩刻鐘的時間,無論如何,一定要為他拖住兩刻鐘。黑七問他要使什么計謀,不是聽說打仗都要玩什么三十六計么? 柳不辭說沒有。黑七有些不解,不玩詭詐的兵事,那還叫厲害嗎? 柳不辭告訴他,兵種不同了,但不玩詭詐的兵事,反而更考驗主將。今日戰場兇險,是要拿命來打下局面的。 黑七猶豫了一下,很快便橫下了一條心,決意無論生死都跟著柳大帥了。 于他這樣的流浪之人而言,餓死、被人殺,哪樣不是死?但好歹跟著柳不辭,死在戰場上,拼一把血性,也算是條好漢,今生不枉為人。更要是運氣好,活了下來,柳不辭一定會帶他們掙更多錢糧,說不定還可以分快遞,有田有房過上好日子。 黑七就是這樣信任柳不辭,那人出身貴族,又懂得多,上到行軍打仗的天文地理,下到古往今來的名將戰役,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連往身上綁稻草人壯大聲勢的辦法,都是他想出來的,這么厲害的人,對他們許下分田地的重諾,他們怎么能不信,怎么舍得不拼一把? 如他這般既有蠻勇,也有想法的人,在四千多流民軍中雖然不多,但也有百來個。 這些人,便是蕭懷瑾的精銳,于他而言真正意義上自己培養的心腹。 眼下這些精銳跟在他身邊,趁著前方戰線膠著的勢頭,向著對面的騎兵陣沖去! 。 騎兵對陣,沒有別的詭詐計謀,只有一個“快”字訣。你比他們更快更猛,沖亂他們的陣腳,殺入他們的腹地,你就贏了。進可攻,退可守。當年韋不宣就是靠這一招奔襲沖城,奪回了朔方。 這是方老將軍告訴蕭懷瑾的,也是他自己上場打馬球意識到的。馬球賽上他沖得快時,對方阻攔而不得,這球就掌控在他手里。和戰場殺敵都是一樣的道理。 他騎的是黑駿的西域名馬,沖鋒陷陣如同迅疾的猛箭,看不清軌跡又犀利見血,所經之處,身側飛起的兩道鮮血長線,像是赤紅的護身一般隨著他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