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武明貞側手抬劍格下這兇猛的一刀,虎口震得發麻,那句話似乎仍在耳邊回響,她有些意外,卻很快穩定心神,靈巧地旋開身子,后躍兩步,向著屠眉刺過去! 屠眉從小打著架長大,靠著長年實戰的經驗和直覺,出手迅猛、狠辣,刀刀琢磨怎么最快取人性命,或讓對方關鍵部位受傷,甚至不惜以自己受傷做交換,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 武明貞論力氣不如屠眉,一時間被屠眉壓制,顯得落于下風,眾人看得捏了一把汗。 不過她自己倒是鎮定,落了下風也不見急色。她有師承有家學,身手、劍法上無懈可擊,交手幾招摸清敵手后,就自然而然地有了戰術。 兩邊你來我往,刀劍激烈相撞,夜色下甚至可見碰出了火花,過了一百多招后,屠眉越來越有些疲于應付,左支右絀,是武明貞前期拖夠了他,找準了漏洞。 下一瞬,她一劍帶著崢嶸之氣劃破,屠眉側身避開,那刀卻回防不及,劍鋒一揮而下,他發髻也被劈散了。 長發在空中揚起散開。 屠眉踉蹌倒地,身子底下,還有迎面,都感到了四面八方的涼意。 武明貞上前幾步,劍尖冷冷指著他的脖子,借著月色和遠處的火把,她看清眼前一幕,不禁也怔住了。 屠眉長發披著,衣衫盡碎,清晰可見用長長的布條裹了胸。武明貞的劍尖上移半寸—— 那里沒有喉結。 這意外一時沖擊了所有人。 ——這個黑風軍的老大,鎮住了三千多山匪的,居然……是個女人?! 難怪啊!謝令鳶心想,方才在屋子里,屠眉輕易看穿了她們的扮相,她一直沒有想通。 而今想來,作為山匪之首這么多年,若屠眉在女扮男裝上自認第二,恐怕沒人敢說第一了。 “鐺”的一聲,屠眉重重喘息著,扔下了手里的刀,躺在地上,看著夜幕星空,蒼穹低垂。 她和這個女扮男裝的將軍過了一百多招,人生中第一次輸了。 輸了就要任憑對方處置。 說不上服還是不服,但奇異的是,比起被普通將領打敗,她心情反而要好受些。 雖然她討厭這個不可一世的姓武的女子。 也是有趣,在場六個女子,除了那個“石頭精”,其他五個都是女扮男裝。臨死之前這樣看著,倒也是親切。 。 武明貞的劍尖也停在她的喉頭,一時忽有些不定,便就頓住了。 這也是第一個和她過了一百多招才落下風的女子,她原本打定了讓匪首伏誅,此刻卻忽然有些復雜。 這人手上一定染了不少鮮血,在她們這些受過教育的上等人眼中,可稱得上十惡不赦。然而屠眉自己也許不以為惡,她生活在崇尚力量、弱rou強食的世界,強大才是正義,弱者活該是獵物。 與何貴妃不同,武明貞是多多少少了解些真正的流民的。疲于奔命、食不果腹的他們,沒有什么善惡觀念,他們甚至可以輕易做出生與死的決定,或許只因為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可笑原因。 這有些惋惜的念頭,逐漸抽絲剝繭的理清。她忽然有點明白了父親和弟弟帶兵時,看到有潛力的人便加以提拔的那種心情—— 這大概,就叫做,起了愛才之心? 第一百一十章 漫長的屏息凝神之后,如山洪迸發似, 四周爆發出一片歡呼。 在這如潮的喝彩聲中, 一直跟在副將身邊的白婉儀下馬,走到了人群里, 垂眸看著屠眉。論起來她們出身是相仿的, 然而終究是際遇不同, 一人上了云端又跌回泥淖, 一人憑著自己在泥淖中稱王。 把白碗救出泥淖并賜名白婉儀的人,卻早已不在了。 然而奇的是, 今夜她跟在武明貞身邊, 看著武修儀帶著兵從四面八方攻上山, 對質疑安排的張勝又罵又教,看起來好不快意。 那剿匪對戰的過程中瞬息萬變, 武修儀熟練于應對, 每每力挫敵人,眸子里就似乎有光彩閃動,一霎時還有志得意滿,旋即又變回嚴肅沉著的模樣。 這驕傲的少年心氣,又不免讓她想起了韋不宣。是不是他們這種人,都有這種狂傲——這種只要手里有兵,天王老子來了也敢一戰的狂傲? 她不禁恍惚,原來這種自信與氣勢,也可以出現在女子身上的啊。 。 小時候在朔方的酒肆里,韋不宣和酒肆老板喝了酒侃侃而談,而她懵懂,和他們爭論——憑什么不把供在神壇上的張將軍當成女子? 他們怔然之下錯愕,哈哈笑著說,是忘了。張女是英雄,因而總讓人忘記了身為女子的事實。 而今她益發覺得,人們這種遺忘是沒有道理的。當年她也并非童言無忌,她也不過是在提醒事實罷了。 。 歡呼聲漸漸平息,何貴妃一身狼狽地往前走了兩步,武明貞和白婉儀向她行了個便禮——這里是不能把宮里那一套禮節拿出來了。 如今,數何貴妃地位最高,德妃也不能再率先開口。 何貴妃盯著躺在地上耍賴的屠眉,話卻是問武明貞的:“你要準備把她怎么辦?” 武明貞還在想著方才屠眉的交鋒。一個在匪賊中混跡至今的女人,有著不輸于將門之人的身手,除了經歷一定是刀口上舔血的驚心動魄,本身的天賦也一定非比尋常。 倘若就地殺了,她不覺有點惋惜。 她從小和軍營往來,對于殺降、兵詐、搶掠等等一些事見的不少,只要能打勝仗,誰會在意這些齷齪事?她和弟弟上的第一堂課,就是宋襄公的泓水之戰,襄公守禮,成王背信,于是仁義之人反將自己國家淪為了弱小。 她曾經很是不解,圣人說仁義道德,襄公似乎也沒有做錯。父親以此警示她,對于國家來說,是不是好的將領,只在于能不能打好仗。是不是好的士兵,只在于聽號令不怕死。 所以,她只在意如今國難關頭,一個有斗毆天賦的人能不能物盡其用。 這樣想著,她正有了決斷,此時聽見何貴妃一字一頓,冷聲道:“不過,這個人是該死了。” 身為何家長女,一國貴妃,卻被山匪幾次三番要挾,言辭不敬……何貴妃這輩子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 這屈辱在內心不斷堆積,此刻在其他妃嬪面前,好似被看了一場笑話,終于膨脹似的爆發,尖銳地呼嘯著刀刀見血的報復——唯有此才能撫平她的恥辱。 只不過何貴妃不能暴露身份,因此她說得也是冠冕堂皇:“這個流民頭子草菅人命,被她劫持的商隊、殺過的人不知凡幾,這種人手上人命無數,罪無可赦,千刀萬剮也不埋沒。” 她恢復了世家風范的高貴模樣,端著從容說出大發雷霆的話。 沒什么人會在這時觸霉頭去勸她。 一片靜默中,只聽“嗤”的一聲冷笑。 屠眉像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似的睜開了眼:“你說的倒是……堂堂正正,”她想表達冠冕堂皇,皺了皺眉,又一時不會用這個詞。 “說我手上人命無數,可像你這種出身大家族的小姐,過著好日子養到這么大,還不知道吸了多少家的血,踩在多少人命上的呢!” 她的眼神不屑又厭惡。那些自詡詩書禮儀之家的侯門世家豪族鄉紳,寫著風花雪月或憂思廟堂的詩,搖著扇子清談人生宇宙哲理,仿佛心無所欲超然物外,又仿佛不重名利甘于陋室,看起來真是令人敬仰極了。 ——卻真正對于“低賤”的平民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他們才不親手殺人,他們用慢刀子折騰得一些佃民家破人亡,他們養尊處優的手上依舊干凈清爽。 這些人和他們山匪有什么區別嗎?只不過世家搶掠是披了層德行的皮,看起來就理所當然了;而他們山匪比較直接。理論起來,一個是偽君子,一個是真小人。她這真小人該死,他們偽君子憑什么能道貌岸然地活著? 何貴妃乍聽,氣得面色有些泛紅,隨即臉頰有些燒,卻又一時有些詞窮,她冷冷道:“你不過是給自己找寬慰罷了,我可沒有親手殺過人。哪兒比的你雙手染血。” 屠眉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她嘲諷道:“你以為這樣想,你就無辜了嗎?可真會給自己開脫。你也不想想,因為你的一個不高興,因為你覺得受了冒犯,有多少人命運被波及,又有多少人因為你送了命?” 何貴妃一怔,想到類似的話,忘記是在什么時候,她曾聽過了。可這些事并不陌生。 那還是她小的時候了。 她去聽了《半生人》的皮影戲,心里很喜歡,偷偷藏了那風靡坊間的話本。之后書局每次刊本,她必定要派小廝偷偷去收一套。夜里挑著燈偷看,為了遮燭光,她拿棉被掛在幔子上去擋,看到結局悵然若失,擦著眼淚改寫結局,不慎打落了燈,燒穿了帷幔。 家里人也就發現了。其實早晚也會知曉,畢竟話本風靡,來買刊印是要亮出何家名頭的,某一天書局的人與何家一間鋪子的管事笑談起此事,這事便也被捅回了何家。 這臉面丟得有點大,且何韻致身為長女,偷偷看話本寫話本簡直是為長不端。冰天雪地的臘月,她身邊所有的丫鬟婆子被扒光了衣服,當著全府下人的面打了一頓,然后發賣掉了。 有幾個家生子找了關系通融,只被流放到莊子上做粗活,那已經算是最好的下場。 她那會兒難受了一陣,畢竟事端皆因她而起,她卻沒有受什么責難,只是被訓斥。她覺得心里好像有一道口子。 蓮風就是那之后換到她身邊的。她也沒再那樣胡來。 再后來她入了宮,偶然遭遇幾樁沖撞的小事,譬如妨礙了走路之類,她其實并沒有放在心上,但那些小內侍小宮女卻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了。有一次皇后正好在場,看著她的眼睛,淡淡道:“沒辦法是吧。這也畢竟是規矩。”規矩不是她們就說了算的。 雖然討厭皇后,但那時候皇后的話,她忽然覺得心里的口子變大了,就好像哪里漏風,覺得有點空洞洞,并因這種空洞洞而有些惴惴。 她也不知這莫名的惴惴是為何。好像一直以來的心安理得,也是在懸崖邊緣的。 如今,屠眉又這樣一針見血地嘲諷她,當著一眾人……好像不止是她的面子沒了。 何貴妃低下頭看著對方,在屠眉的哈哈大笑聲中,她覺得心里那漏風的地方風聲變大了。 她趕緊打斷,冷漠道:“那又怎么樣?他們那些人,死了也是罪有應得。他們沖撞上位者,冒犯主人,是他們犯錯在先,那些都是受到懲罰而已。” 屠眉不再笑了,可臉上還掛著冰冷的笑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聊閑似的:“我八歲那年養了一條狗。” 眾人一愣,不知她為何轉而說起這個。 。 被“爹”和兩個弟弟拋棄后,屠眉流浪于市井間,或偷或竊,有時候會翻垃圾和狗搶食吃。 那條狗也是搶食的時候遇到,后來它跟著屠眉,經常為她叼來食物,一人一狗分著吃。那也算相依為命了,它從不亂咬人,冬天還把肚皮敞給她暖腳,跟著她四處跑。對屠眉而言,那狗也與親人無異。 有天亭長家的兒子與人路邊尋樂,招惹她的狗,撕它的尾巴,那狗被惹急了反咬,他們就把那只狗打死了。屠眉趕來時只剩了狗的尸體,哭也嫌冷了。 隨后屠眉找到那兩人,活生生打死了他們。 “他們打死了我的狗,我就也把他們打死了。”屠眉輕飄飄地說,聽在旁人耳中,只覺得心寒。“抵平了。” 何貴妃有些不可思議,更覺得這個人狼心狗肺,自己和她方才的爭論簡直可笑。她冷冷道:“也是了,只有你這種冷血之人,才會為了一只狗,把人殺掉。” 屠眉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那嘲諷似是穿透了她,十分尖銳: “因為在我心中,我那狗才是高貴的存在啊。” 屠眉蔑視地一笑,何為高貴,何為低賤,那也不過是個世俗的評價體系罷了。 “這幾個人,他們冒犯了我的狗,也是沖撞了高貴的上位者,是他們犯錯在先,我殺了他們也是罪有應得,不是嗎?這和你們殺奴婢也沒什么差別吧。” “噗嗤”一聲,官兵隊伍里不知是誰笑出聲,又趕緊噤聲。 這是拿狗來比喻那些高門綺戶的少爺小姐們了,莫名的解氣。 何貴妃一時氣憤,竟不能言。 屠眉也沒給她反口的機會,理直氣壯道:“既然你們世家覺得自己出身高貴,其他人冒犯你們就是罪有應得,就該死。那我覺得我的狗比你們所有人都高貴,你們冒犯了我的狗,也當然該死。” 死到臨頭,她也要張狂一回。 這些世家的人制定著規則,他們什么都說了算,他們覺得自己怎樣都有道理,無論發生什么都是別人沒有道理。所以他們逼死很多平民也是沒有罪過的,那些平民活該生來被他們苛捐雜稅,他們覺得這很正常,并不感到一絲愧疚,他們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