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白婉儀回神,“嗯”了一聲:“都喝下去了,是么。” 曲衷點頭:“她為了保胎,每日三碗。” “知道了,我這幾日請安,再看看。” ********** 仲春已褪去了最后一絲寒涼,皇后的身孕已經近六個月了。 陳太醫每隔三天,便要入宮來探脈。這關乎著國基,滿朝上下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中宮。已六個月了,蕭懷瑾私下召陳太醫去紫宸殿,問道:“中宮的龍嗣,可看得出,是皇子還是皇女?” 陳太醫是婦科圣手,歷經三朝,斷男女都鮮有出錯。只是此時,他卻頓了一瞬,隨即笑道:“恭喜陛下,應該是皇子。” 他偷眼觀察天子的神色,蕭懷瑾聞言,表情似乎是興奮,卻總有些說不清的其他意味,似乎算不上喜悅。 其實蕭懷瑾的心情很復雜,卻還是高興的。 仲春的花開了一樹,他如今每日下了朝,便會走去坤儀宮,陪著曹皇后說說話。 。 他也不要龍輦抬,自己慢慢踱步。 這樣悠然走著,低頭看腳下的鵝卵石路面或漢白玉臺階,就不禁想起,其實他小時候一直有個愿望——小時候的他,覺得皇宮那樣大,像是全部的世界,盛滿了人間。可他又不能隨意走動,最多只是央著二皇兄帶他到處轉轉。 終于等他長大了,已經可以自由出入皇宮任意角落的時候,卻已經失了興致。對于皇宮每個角落神秘的探索,早已失去了孩童時的意義。 于是他想,以后等他的孩子長大一點了,他就要牽著孩子的手,陪他看宮里每個角落,再也不要留什么遺憾了。 。 他走到了坤儀殿外。坤儀殿的花園里,種了幾簇春葵,仲春時,花已經隱隱要開了。 這種春葵花,可以開到仲夏,整整一季。蕭懷瑾識得,以前宮中的春葵花,經常大簇大簇地盛放,宮外似乎也偏愛這種花,他曾聽大臣說,花蜜可以吮吸,甜甜的,民間的孩子都以此為零食。 他放眼望去,蠢風一吹,含苞待放的春葵花遠遠沖他點頭。 蕭懷瑾就在這一片馥郁著花香的風中,緩緩踏入了坤儀殿。 。 “陛下駕到——” 陽光在空氣中躍起縈繞的浮塵,在撩人**下起舞。蕭懷瑾微微瞇起眼,卻發現白婉儀也在此處,正陪著皇后說話,看這時辰,似乎是從晨昏定省后,便留下來了。 他想起宮人的稟報,白婉儀這些時日,每天都會留下陪著皇后,她心思精巧,皇后懷孕后有時心緒不佳,有她伴著,也是好了很多。 蕭懷瑾的目光與白婉儀對了一眼,躲避似的偏開,有些尷尬。他至今都不知該如何向白婉儀解釋——她一直想為他生個孩子的,結果他卻先與皇后有了子嗣。 “臣妾恭迎陛下。”曹皇后的神色,瞬間變得明艷,宮人扶著她從鳳座上起身,她笑盈盈地迎了上來,四月的節令,穿得較白婉儀更單薄,只一個薄紗的小半臂,畢竟是懷了近六個月的身孕,體溫比常人更為暖熱。 “臣妾方才還跟昭容說起來,感到孩子在動了,”她拉著蕭懷瑾的手,臉上漾出幸福的笑意:“陛下,您也試試?” 當著白昭容的面,蕭懷瑾是拒絕的。他本能地排斥與皇后這般親昵。 然而皇后殷切的望著他,仿佛連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著他的撫摸。皇后的手溫軟平滑,牽引著他,蕭懷瑾的心,如同在狂風驟雨中拍打動搖的樹葉,最終,他試探著,將手放在她的腹部。 “啊!”觸感是溫熱,他驀然感受到手底下,傳來一陣胎動,蕭懷瑾且驚且喜地收回手,為這下而雀躍不已。曹皇后迎著他興奮的目光,笑道:“孩子在向您請安呢,陛下。” 她輕輕撫摸著小腹:“現在,他還只能隔著肚皮;待以后,就能給您行禮作揖啦。” 蕭懷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咧了上去。 。 白婉儀靜坐一旁,看著他們一家人天倫之樂,淡然地微笑。過了許久,蕭懷瑾反應過來白婉儀在這里,倒是不自在了,輕咳一聲,轉而問她:“婉娘……誒?” 他抽了抽鼻子:“沁人心脾,這是什么香氣?” 這香氣清淡,卻十分好聞。其實別人未必能聞得出,只不過蕭懷瑾太了解白婉儀,她用了什么胭脂,衣服熏過什么香,他都會第一時間察覺。 白婉儀看著他,沒有起身相應,依然坐著,輕輕一笑:“陛下,這是德妃娘娘為臣妾做的口脂,臣妾十分喜歡,便用上了。” 并且,謝令鳶送了她口脂,不知為什么,居然還跟她討要禮物。她心中正揣測這是否是德妃有什么算計時,德妃居然就把她宮里的案幾扛走了……扛走了…… “且這口脂,讓臣妾想起小時候所用,生了不少懷念。” “……”蕭懷瑾一怔,竟無語凝噎。 德妃還給他的愛妃做口脂啊……他都沒給白婉儀做口脂呢。 德妃還打算干什么啊? 。 曹皇后見皇帝似乎有些失落,便笑著打岔:“說起這口脂,臣妾也想到小時候特別喜歡的花呢。入宮以后,便在坤儀殿外種了些。”她的手順著指出窗外,蕭懷瑾跟著看出去,是大簇大簇的春葵花,在風中舞出氤氳的紅云。 那顏色當真明艷,想到即將出世的孩子,蕭懷瑾又忍不住微笑道:“朕小時候是沒有你們這些樂子的。”他想了想,有點遺憾又憧憬的,以后他想抱著白婉儀為他生的孩子,看著孩子長大就好了。 見蕭懷瑾不知想什么,想得頗為入神,眼波都溫柔了,曹皇后的心田也隨之開闊,這一刻恍惚真覺得幸福。 ********** 四月,長安已經進入了仲春。 北方逐漸褪去了薄寒后,直到五月,才迎來了溫暖的時令。這時候,南方都已經是暮春了。 北地春雷陣陣,天空陰沉得仿佛滴出水來,蔓延至這片沉郁的土地上,風雨欲來。 一道春雷,驚動四方。 雨水彌漫,在天地間織出了一幕水簾。瓢潑大雨中,平城城門緊閉,不見行人。 平城監察衛的營所里,紅色的血水流了出來,濯洗了這片土地。血水很快被沖淡,沒入泥濘中。 一隊輕騎兵正騎在馬上,佩劍還染著紅。他們的目光如冷鷙的鷹隼,看著死一樣寂靜的營所,那里仿佛已經成了人間的墳冢,沒有絲毫聲息。 “舉事乃天意啊,晉過五世而亡!” 平城是毗鄰北夏的北方城池,每年秋冬之時,便要備戰,朝廷也不遠千里供應輜重糧草。而今,陳留王已經等來了時機,一聲令下,平城的軍馬,像一柄尖刀,向著中原心腹直插而來! 太祖開國時,為了督察地方,除了刺史,還設置了監察衛,直屬中央機構。不過近百年來,因朝廷黨爭不斷,權力幾度更迭,導致天子對監察衛逐漸失控,這個衛所也有點形同虛設。 不過總是不放心的。刺史已經被控制,至于監察衛,無論妥協與否,都留不得了。 ——長安天高水遠,這場叛亂,怕是要隔月才能傳過去。隔月的功夫,已經可以取得不少勝算。 第七十五章 五月底的長安,已經是初夏的時令,宮中都換上了輕薄的夏衫。 曹皇后身孕七個月余,十分受不得熱,就在坤儀殿擺了冰盆。白婉儀每日晨昏定省后,便留下來陪她敘話。 雖然身懷六甲,皇后每旬還是要聽奉昌匯報六宮的狀況,也算十分盡責。 果不其然,她懷孕之后,貴妃與德妃走得近,想必是在結盟;德妃也不安分,上至八夫人,下至九嬪婕妤,統統都在籠絡——面對著德妃,錢昭儀搖擺不定,白昭容曖昧不明,武修儀是個異類,幾個婕妤都對德妃頗為親近。 聽了奉昌的稟報,曹皇后一陣煩悶,她抬手猛然一拂,將案幾上的杯盞掃落在地,碎瓷斷片在陽光下破裂流離。 其實她這幾日沒感受到胎動,本就有些郁郁,她小腹隆起比尋常有孕的女子還要明顯些,性子更是起伏不定,忽喜忽怒。此刻聽了奉昌的信,更是心思郁郁了。 白婉儀坐在她身邊,重新倒了杯安神茶,捧給了她:“娘娘何必在意這些,您如今有龍嗣在身,貴妃德妃她們再怎么籠絡后宮,也翻不起多大的浪。” 她的話總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點出了利弊后,曹皇后那股子孕期的燥氣也消下去了。皇后呷了口安神茶,望著窗外風中馥郁的姹紫嫣紅,握了握白婉儀的手:“本宮這段時日脾氣不好,也叫你難受了吧?” 白婉儀輕笑著搖了搖頭,抬起眼睛:“娘娘有孕,性情不定都是正常的。臣妾若往心里去,就是不懂事了。” 聽她體貼的話,曹皇后就輕嘆一聲,感到白昭容的手有些涼,想起她自幼貧寒,身子骨養差了點,而今坤儀殿放著冰盆,大概是覺涼了。皇后叫抱翠找了塊厚披帛,給白昭容搭上。 忽然又想,其實當初灌白昭容喝下那碗避子湯,是有些激烈了。那時她在宮中仿佛孤立無靠,貴妃有家世,德妃有聲勢,連白昭容都想借著寵幸生下長子。她舉目四顧,生出四面楚歌之感,一時情急灌了藥。現在白昭容在身邊,看著她的時候,時不時想起那事,又有絲絲懊悔。 不過事既已出,也沒必要再重拾,徒增尷尬不快。她安慰地想,以后若生下皇子,就叫孩子多親近白昭容也罷;或者日后宮里哪個妃嬪又生了孩子,她就命令抱給白昭容養著,也是彌補了白婉儀的無子之殤罷。 入了立夏后,宮中每日請安的時辰,就提前到了卯時三刻。 這差不多是謝令鳶有限的人生里,活得最有規律的日子了……宮里作息講究合乎節律,春秋早睡早起,夏天晚睡早起,冬天早睡晚起,春夏為生發之時,因此宮里敲鐘格外早。 。 敲鐘時辰更換了的第一天,謝令鳶頂著惺忪困意,去坤儀殿給皇后請安。由于位份高,坤儀殿里,通常她和貴妃是分坐兩列之首的。 她朦朧一眼掃過去,見何貴妃一身鵝黃色襦裙,鮮艷雍貴,發髻上金銀珊瑚璀璨點綴,隱隱覺得幾分不妥。 自從皇后懷孕,謝令鳶每日晨昏定省時,戴的金銀首飾都換成了玉飾。 此乃風俗,在孕婦面前不能戴尖銳的金制品,金對于孕婦本就有五行之克,金簪等物更傳說有戾氣,所以宮里的妃嬪都是自覺的不戴金銀首飾。 。 曹皇后坐在鳳座上,目光掃視一圈,也見到了,心中頓起不悅。又想起前幾日奉昌所說的,貴妃私下結盟德妃,如今自己懷孕,貴妃還戴著金簪,安的什么心? 以前何貴妃一向如此,囂張跋扈,后宮沒人能讓她守什么規矩。除了在太后面前,何貴妃服服帖帖,其他時候都是威壓迫人,曹皇后以往都是忍讓幾分的。 新仇舊恨一并涌上,如今即便不為自己,也為腹中孩兒計,皇后決不能再容忍。她沉下聲,意有諷刺:“貴妃今日真是楚楚不凡,宮里的姐妹們,顧著習俗,都換了玉飾,貴妃偏要超然于此,披金戴銀,是覺得沖撞了皇家也無所謂么?” 這話說得便有些重了,換了其他妃嬪,不免要脫簪請罪。然而何貴妃一向與皇后不對付,更不會為了皇后的話,就摘了金簪首飾。她施施然一笑,八方不動穩坐如山: “娘娘未免太大驚小怪了些,臣妾戴個金簪而已,既無近身又無犯上。民間風俗畢竟只是傳言,否則每見到有孕之人都不得戴金,這金簪金步搖的,豈不是都要放在盒子里蒙塵?” 她絲毫不留情面地反駁回去,讓曹皇后頓有些下不來臺。那些神游天外的妃嬪,此刻都紛紛提了神,看著坤儀殿這神仙斗法的一幕。 曹皇后蹙眉,斥責道:“何貴妃,本宮念著你情面,要你脫簪,你卻一番歪理說辭,置本宮的話于何地?你不怕沖撞了皇嗣,本宮卻怕!出去坤儀殿外,跪下省罪!” 皇后訓斥一出,眾座皆驚。她們面面相覷,皇后居然命令何貴妃罰跪?! 何貴妃向來橫行無阻,曹皇后對她也很隱忍,如今居然不管不顧了,果然是有了龍嗣,底氣都硬了么? 。 何貴妃自己也沒想到,曹皇后居然為此大發雷霆。她從前也少有拿皇后的話當回事的,愣怔一瞬,眉頭微蹙,坐得巋然不動。 她自然是不能出去跪的,膝蓋彎了一次,就會彎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她今天若跪在了坤儀殿前,以后就永遠是跪在了坤儀殿前的。 曹皇后拍著案幾,厲聲道:“你還在坐著干什么?出去!” 何貴妃大袖下的手攥緊,殷紅指甲都掐進了rou里,冷硬道:“臣妾腿有疾,皇后母儀天下,還望不要逼人太甚!” 聞言,曹皇后簡直要被貴妃氣笑了。她堂堂正室,罰跪一個不聽規矩的妾室,居然還被反過頭來教訓,要自己不要逼人太甚,天底下有這樣倒打一耙的道理么? 她卒然起身,逼視著貴妃。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何貴妃跪下!倘若何貴妃不肯跪,那么以后,她這個皇后在后宮,說話也永遠沒有了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