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她想到了當年,顧奉儀,韋晴嵐,酈貴妃,徐念艾……其實也許她們,也都是有過抱負與才華的,也各有各的無奈。 可她們沒有這個機會了。 而未來,還會有很多很多女子,走上這條獨木橋。 何容琛淡淡道:“你說世道可變……那是什么樣的世道?” “天下之利,男女共創;天下之德,男女共擔;天下之患,男女共解。女子不困于后院,不寄于他身。”謝令鳶說到澎湃處站了起來,言辭鏗鏘吹牛皮:“愿若干年后,中原有此盛景!” 何容琛的目光,逐漸變得柔和起來,仿佛里面含了一簇光,充滿了期待和向往。 如果是為此,醒來,也不錯。 想看一下,那會是怎樣的一幕,盛世。 為了喚醒太后,謝令鳶吹出了一個好大的牛皮,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在何容琛震驚之時,她又問道:“況且——你不想查明,當年互市失敗的真相,西魏忽然起兵的真相,還宋逸修一個公道么?” “他還背負著罪名。也許你以為是自己決策失誤,才害死了宋逸修——但其實,你開互市并沒有錯。你們的決策,并沒有錯。” 酈清悟曾經游歷天下,親臨過開互市的城池,他猜測其中有內情。當年互市,利國利民,本來,邊境是能夠和平幾十年的。 。 天際,戰火交織的疆場上,席卷來了一隊銀色騎兵,像是一柄白色的利刃,兀地插入黑色陣地中! 他們穿著銀亮的鎧甲,卻并非真正的士兵,若看清楚臉龐,便知是朝臣。 他們與那些黑甲敵軍交戰,如白浪席卷黑巖,驅逐著對方。 謝令鳶見城墻之危,似乎有開解的趨勢,順勢道:“宋逸修那樣了不起的一個人,寧棄性命,也將這天下,交到你的手上。他不是會被情愛沖昏頭腦的人,不是為了情愛而失去理智和責任的人。他給你天下,是因為認同并敬重你。你當之無愧!” 何容琛的眼中,慢慢浮現出淚光。 天際厚重的烏云,似乎也有隱現天光之勢了。 “你腳下的廣袤厚土,你眼前的黎民蒼生,還有對你有過期望的,愛你的人。他們都在看著你,也在等待你醒來。” 城墻上,謝令鳶握住了她的手,溫度傳遞過去。 何容琛的目光,從二人交疊的手,漸漸抬起來,眺望遙遠的天際薄光。 。 在眼前的一片水光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影,漫漫然行走在前方。 顧詩嫻,宋逸修。 那一眼,她就知道,這一次,他們不是任何人扮成的。 那就是她心里,真正的他們。 不死,不滅。 他們三個人,從早年巫蠱大案后,在韋氏統治的恐怖歲月里,艱難地扶持。到后來,一個一個,因不可抗拒的命運,先一步道別。 終于,隔著時光荏苒,復又相見。 前方道路上,顧詩嫻和宋逸修也緩緩地回過頭來,顧詩嫻手中,牽著大皇子。 他們微笑地看著她,溫聲說:“好好活著,不管多久,萬水千山,都等你一起走。” 若有人先離去了怎么辦? 一直等著。 一直? 對,等著。 原來那首皮影戲,是這樣讀的呢。 原來他們,是這樣等著她的呢。 何容琛也好想跟著走過去,走到他們身邊。 她情不自禁邁出了兩步,卻明白,這樣走過去,一定就會過去了。可以告別這繁瑣的塵世,和愛她的人,永遠在一起。 然而,若走過去,她腳下還要越過萬里河山,萬千黎民。 路太遠,肩頭太重。 深邃城池下,還有為她而戰的人;廣袤國土上,還有她期待的盛景。 所以,她邁出了兩步后,最終停住了。 但她向著他們笑了起來,終是放心了,點點頭。 “好,一起走。” 。 在她釋然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天空中的烏云背后,忽然撥云見日,一縷陽光如金束,徐徐灑落人間。 光與暗,涇渭分明,像是世間最瑰麗博大的恢弘畫卷。 待烏云漸漸退去,攻城的人馬,也開始如潮水般漸漸退散。 守軍守住了這片城池,他們開始歡呼。 。 謝令鳶念著連環夢的另一個主角,穿過城頭歡呼的守軍,在人群中四下張望,終于看到了韋無默。她指著遠處戰場問:“看到了嗎?你一直陪著太后,她是安全的。你也快醒過來吧。” 韋無默望著太后背后的金光,以及潮水般退去的敵兵,欣慰地松了口氣:“沒有背信棄義,我還是守住了。” 方才形勢危亂,顧不得發問,如今困境漸緩,謝令鳶道出了心中不解:“可你從未背信過,這些年,就像你答應了宋逸修的,你一直陪著太后,保護著她啊。” 韋無默搖了搖頭:“不,宋大人給我留了東西,我要轉交給太后的。” 關于這個回憶,謝令鳶看到過。宋逸修在臨走前,曾留給了韋無默一個三尺見方的匣子,說在何太后臨終前,才能交給她。 當時他問她,你會一直陪在太后身邊的,對么?她回答是,他才將那個匣子給了她。 韋無默摸了摸脖子上戴的繩結,抬頭微微一笑,望著天際朦朧的霧,那是識海夢境的邊緣。 對的,德妃說了,這是一場夢。 又恍然憶起,許多許多年前了,她才初入宮,仿佛是延祚二年吧?那時她只有八歲。 。 總之是久遠的從前,有個清晨,她在太后身邊服侍。 那天,太后也是做了一個夢。 醒來后,宋逸修為她梳頭,拔下了她的白發。看在韋無默眼里,他們就像父母在閑適地昵語,說著假設時光的種種。 銅爐中香煙裊裊,宋逸修聽太后娓娓訴說著夢境,臉龐一貫的溫柔平靜。 末了何太后笑說,認識他半輩子,竟從未聽他有過什么訴求。十多年宮廷傾軋腥風血雨,他都只是安靜地站在她身邊。 遂何太后問,宋逸修,你這輩子,有什么心愿嗎? 那時宋逸修微笑著看了何太后一眼,未置一詞。 “總不至于無欲無求了吧?”何太后笑著戲謔他,其實也很關心。“莫非是什么不能實現的?” 韋無默記得,她看到宋逸修白皙的臉上閃過一抹緋紅,素來淡然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羞澀與向往。 “也是有的。”他的眼波蕩漾著溫柔繾綣的光彩:“可大概要來世實現了。” 他從鏡中與何太后對視,微微地一笑: “我想和我愛的人一起,好好活一輩子。” 。 宋逸修留下了那個匣子,韋無默每每回憶起他與何太后那個清晨,便覺得,他要自己轉交的,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一定是關乎了他們一生的期盼。 所以她從未打開那個匣子,卻一直謹記,就算危難時刻,也要按著宋逸修的囑托,將匣子轉交給太后。 無論生死,都要留在何容琛身邊,寧愿不嫁。這樣,才能依照著承諾,完成囑托。 而今,何太后安全著,她也釋然了。哪怕踐諾之路久遠,至少,她不離不棄。 伴隨著韋無默的釋懷,烏云也終于全部散開了,邊沿都是金光,無限明亮。 城池外,攻城的士兵,漸漸退散得再也看不見身影。 仿佛白浪沖刷了黑巖后,露出金色燦爛的大地。 天際傳來幾道很輕微的歌聲,有男聲,也有女聲。 有箜篌輕靈繚繞,也有歌聲淺吟低唱。帶來比陽光還溫暖的春意。 仿佛是宋逸修唱的《徐人歌》,也仿佛是顧奉儀彈的《長相思》,也仿佛是宋逸修與何容琛同唱的《半生人》。 仿佛是寧靜的告別,仿佛是不舍的囑托,仿佛是悠長的祈盼。 不過誰清楚呢? ——因為,夢終于醒了。 ***** 人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日夜,正是朝霞絢爛之時。 麗正殿里,一室安靜,謝令鳶睜開了眼。 她一頭栽在案幾前,半天沒有動彈,回想何容琛的識海,終究意難平。 好在太后以能力與品格,贏得過一些人的敬重——這些人里,有先帝,有顧奉儀,有宋逸修,有韋無默,也許還有一些沒有出現在她識海里的人。 這些敬重,讓她的狀態不至于是【絕】。何容琛大概是九星里,危機沒那么深重的。倒是白婉儀,看起來離死不遠了。 上一輩紛繁的恩怨情仇,都已經化作了不可追憶的前塵舊事。 她的眼珠子轉動著,酈清悟在窗沿前,撣掉了落葉,朝霞靜美。當年的皇子,多少年后故地重游,卻連以真正身份示人都不可為,和皇帝當面相見卻只能故作不識。 假如他的身份被發現,又不知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酈清悟,”她張張嘴,發覺口中有些苦:“你是為什么,改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