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卻不招人反感。 。 謝令鳶做了一件現(xiàn)實中敢想不敢干的事,她曾經(jīng)很怕何太后,跪在太后面前大氣不敢出。如今,她的恐懼漸漸褪去,露出了內(nèi)心的敬重與同情。 直到她聽到太后在耳邊問:“你怎么到這里了?” 謝令鳶悚然一驚,松開了手。 聽太后口氣,莫非她知道,這是夢境? 這可最難辦了,被宋靜慈困在識海里長達八個時辰的噩夢,她還心有余悸呢。 謝令鳶深情的笑容,如墻紙一樣被戳破了,她呵呵笑兩聲,像呼啦啦地漏著風。她不自在地看了眼城外的血戰(zhàn):“您已經(jīng)知道了,這只是一個夢,而我們都在等你醒來。” 何容琛偏過頭,睿智的目光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眼,雖然也是微笑,卻不再是方才面對顧奉儀的溫暖,仿佛罩了層看不見的面紗。 ——“我醒不醒來,又有何區(qū)別?” 夢中是千軍萬馬,醒來也是千夫所指,萬人詰責。 她已經(jīng)還政于蕭懷瑾,至于后宮亂象,亂了上千年了,也非她能改變。 所以——“倦了。” 不想再看了。 謝令鳶一時被問住,醒不醒當然是有區(qū)別的。她試探著問道:“莫非是因……醒來會覺得痛苦嗎?” “我不逃避。”何容琛很自然地否定了,輕輕搖頭:“且人之痛苦,都是幸福過的憑證。” 謝令鳶心中一窒,許多人會因坎坷與失去,而沉浸于痛苦中難以自拔,甚至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而何容琛卻清醒地說,那是因為曾經(jīng)有過幸福。 是啊,有了顧奉儀給她的孩子,她才能撐過猶如冷宮的那段歲月;入宮幾十年雖有不幸,卻也因這不幸,才能結(jié)識宋逸修。 何容琛的聲音挾在風中,飄然遠去。 “后宮里,還有更多的妃嬪,她們一生,什么也沒有,沒有權(quán)力,沒有子嗣,沒有真情。她們只能守著寂寞,和歲月一同老去。比起她們,至少我已經(jīng)擁有過很多。” 何容琛什么都看得透徹。也什么都不貪求。 她冷靜得,讓謝令鳶一瞬間明白了“無欲則剛”這個詞。分明見過眾生各樣的渴望、抱負,如今卻對何太后看不透、道不明。 腳下隱隱有震顫,二人都身形不穩(wěn),謝令鳶扶住墻壁。是投石車將巨石砸到了女墻上,砸出了一地碎磚。 女墻的缺口下,有士兵搭起了云梯,眼見著又要爬上來。那里沒有守城的官兵,酈清悟只能抵上去了。 城墻被攻陷,昭示著何太后的境況越發(fā)危險。 可謝令鳶毫無頭緒。 她瞄了一眼城外,隱隱覺得有些怪異,卻尋不到根由。退了幾步,躲開亂石與亂箭,湊到酈清悟身邊,他問她:“何太后有謎面么?” 何貴妃、宋靜慈都有謎面,他們才找出了破夢的關(guān)鍵。 “七殺司權(quán)……算是?”可怎么也和攻城的夢串不起來啊。 巨門司言……更不像,這些士兵又不是憑著嘴炮攻城的。 酈清悟沉吟了片刻,隨手干掉了幾個爬上梯子的敵兵,反問她:“何為權(quán)?” “……”謝令鳶深感他問了句廢話:“你們這些人,應該最懂了吧。位高勢大,令人敬重。”說完又茫然了,“這樣說的話,何太后身為萬人之上,甚至比蕭懷瑾還有威望……” 她已經(jīng)掌權(quán)了,為什么會陷落? 誰料酈清悟卻若有所思地否定了她:“我問,什么是真正的權(quán)?什么是真正的敬重?” 這兩句反問,乍聽之下,似乎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 然而,人之所以追求權(quán)勢,無非是追求權(quán)力之下,被人敬重、認同的快感吧? 謝令鳶想起年少時,曾與一位僧人論道,對方說,富不在金錢多寡,而是物質(zhì)欲望在財富的范圍內(nèi),精神有樂。哪怕收入不高,但不求享受,閑居養(yǎng)性,如此也是富的。 后來她錦衣美食,卻也明白了那番話。哪怕坐擁萬貫、席豐履厚,然欲望無盡,總要靠錢來滿足快樂,也會覺得自己貧窮,羨慕更富有的人。 在紛亂的攻城聲中,前塵、往事,高僧的回憶、如今的境況,糅雜在一起。在這如麻的亂團中,她逐漸尋到了一根線頭,一個字一個字地爬出了心中所析: “權(quán)不在位高勢大,而是人心是否真正敬畏……當他人不因勢利,只出于對人德行、品格的尊重,方是真正的……權(quán)?” ——永不因官利、錢勢而決定。 初時說得猶豫且不定,越到后面卻流暢起來,顯然思緒已經(jīng)清晰。 關(guān)于這一點,酈清悟也是長大后,遠離了皇宮故土,才漸漸明白的。 他沒有說什么,也沒夸她,卻覺她磕磕絆絆說話時,怎么看怎么順眼——奇了,她也不是什么驚艷于世的美人,他竟然覺得外面如跳蚤般的攻城,也沒了那么麻煩。 這樣提示下,謝令鳶戳破了心中那層朦朧的不解。 ——宋逸修服毒自盡,給何容琛,留下了主政天下的權(quán)力。 然而,無論何太后做的有多好,民間依然唱著“牝雞鳴日出”的諷刺歌謠。 有敬重么?恐怕太后自己,也不認為被敬重吧。 太后因家族追求權(quán)勢,而被送入宮,被cao縱命運,幾十年付出與隱忍,到頭來,只剩韋無默,和一座孤冷的皇城。而這些,都是顧奉儀和宋逸修留給她的,內(nèi)心僅剩的溫存。所以夢境中,她在守著。 。 頭上忽然被拍了拍,她惱怒地抬頭,酈清悟竟然對方才扮成大皇子時的遭遇,狹私報復!他剛擊退了敵兵,正在觀察城外:“你看,這些人,有沒有異樣?” 謝令鳶往下看了一眼,地上堆著密密麻麻的死人,活著的正穿梭在攻城的硝煙戰(zhàn)火中:“都是士兵啊。” “不僅如此。” 酈清悟因游覽天下,許多常人不知的事,是印在他腦海中的:“雖然都是黑衣黑甲,但其中夾雜的,有北燕、北夏、西魏、西涼……以及晉國,各種制式的甲胄。” “……”謝令鳶咋舌驚嘆:“天下群起而攻之啊,這夢做的真有魄力。” “并且,那邊——”他遙遙指向遠處:“有晉國的官員,另一邊,是北燕的官員。還有一些人,并無官兵的訓練有素,應該只是民眾。但他們,都有個共同的特征。” 謝令鳶脫口諷刺:“都是男人?” 誰料酈清悟真的點了點頭。“夢境之物,體現(xiàn)了她內(nèi)心被孤立、敵對的想法。” 所以,將何太后困在孤城上的,并非過往。 “她是一個女人,卻掌握著男人都沒有的權(quán)勢……”謝令鳶心中隱隱浮出了猜測:“他們也許表面敬畏她,但身為女人主政,是不會被臣民接納的。” ——所以,司權(quán)的七殺,陷落了! 沒有真正的敬重,何來真正的“權(quán)”一說? 何容琛更不認為,自己會被敬重、該是掌權(quán)的人。 “她與何貴妃也不愧是姑侄倆。”想通了這點,謝令鳶感嘆道。 她們內(nèi)心有準則,像規(guī)整的框一樣。若認為有些事女人去做,名不正言不順的,便壓抑著自己不去沾。 所以,哪怕何太后主政有成就,但只要臣民歧視不改;只要她認為自己不該掌權(quán),她就永遠是落陷! 又一波箭矢,帶著猛疾的風,猝不及防將數(shù)十個守城軍射殺。 謝令鳶撿起一張盾牌,擋在身側(cè),貓著腰穿過箭雨,挪到何容琛面前,拉住了何容琛有些冰涼的手。 她抬頭望著太后,顯得眼巴巴的。 亂戰(zhàn)紛紛中,自然顧不得抒情,她開門見山:“何太后,你問我醒不醒來,有什么區(qū)別。我告訴你,有的!” 何容琛心下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地低頭看著她。 年近不惑,世家算計,娘家相逼,后宮內(nèi)斗,養(yǎng)子不喜,待她好的都早早去了,懷恨她的還留在世間。 還是少女時,她覺得將希望寄托于神佛之人,都是懦夫。 而今,她也成了當年自己所不屑的懦夫。茫茫三千界,她的堅持,究竟為了什么? 謝令鳶篤定道:“我給你看。” 酈清悟在遠處,一邊替守城軍抵擋,一邊替謝令鳶,織了幾個片段的幻象—— 曹丞相在府上,褪下了官服,接見幕僚門生,門生議論起太后,曹丞相肅然道,你們別看她是女流之輩,但她心懷家國,就這胸襟而言,多少自稱為臣的都做不到! 懷慶侯對著武明貞嘆息,你生做女子,爹知道你心中是委屈了,但你想想太后,不也是人杰么? 廣平宋氏的正堂里,族長與幾位老臣談論國政,有人可惜太后一生無子,族長由衷道,但她將大皇子教養(yǎng)得極好,可見人品亦是上品。 還有謝家亂入……某中年大叔說“我們謝家清臣”…… 謝令鳶驚詫地回頭看酈清悟,后者對她悄悄一笑,笑容中能琢磨出一點惡趣味,敢情是夾帶私貨,替她們謝家刷好感呢。 謝令鳶輕咳一聲,自賣自夸:“你看,這么多朝臣,都敬重你。他們也說,如果沒有你,朝政會更糟糕。你像是為一艘航行的船把舵,時刻將它駛向航道正軌,晉國才支撐了更長時間——畢竟那句傳言,晉過五世而亡,至今也沒有發(fā)生。” 何容琛不語,就那樣望著一幕幕幻境。風微微拂過,她的襦裙衣帶飄了起來,在風中顫抖著,等待風指給它的方向,何去何從。 “若你覺得,幾十年的后宮紛紜讓你很累。那你再看。” 謝令鳶不會織朝堂,但她會織后宮的白日夢。話音甫落,幻象又變了。 何貴妃站在群臣前,成為了夢想中的監(jiān)國,眾人再不困于后宮——何為序? 宋靜慈揮毫落墨,才學廣授天下,《論女德》之著作傳于后世——何為德? 白婉儀行走天下,風土人情盡付于紙,將信寄給了千里之外的宋靜慈。 戰(zhàn)場喊殺震天,武明貞騎在馬上,與白婉儀擦肩而過,卻擊掌一笑,毫無懼色。 韋無默與外臣高聲言辯,罵得外國使臣訥訥不能言,謝婕妤一旁上躥下跳,為她幫腔。 尹婕妤、劉婕妤穿著鎧甲,**上的紅纓被風吹起,行軍禮,目光堅定。 “后宮的女子們,心中也是有抱負與才學的。也許并不是每個人,都想爭斗。若她們有機會,興許整個世道都可以改變呢。”謝令鳶目光灼灼,問她:“你醒與不醒,當然是有區(qū)別的。你不想看一眼么?” 何容琛在看到那些幻象時,就覺得胸中涌動著一股激蕩的情懷。 蕩氣回腸,不過如此。 曾經(jīng),蕭懷瑾甫一登基,沒認清形勢,就憑一腔熱血,想要變法。 他有錯,但他至少比何容琛,多了魄力與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