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謝令鳶背著手,偏著頭,目光跟隨地上字畫的輪廓游走:“有點像剝洋蔥一樣……”難怪她之前無從下手,是何太后的識海,將其圍得水泄不通的緣故。 那,何太后的xue,都是些什么? 是遺憾,是惆悵,是迷茫,是追憶,是懼怕?又該如何開解? ***** 何容琛的識海里,時光還在緩緩流逝。 景祐元年十一月,酈昭容臨盆了。 而此時,重華殿也得了密報:“仙居殿待產的醫女有蹊蹺,不知是沖大人還是龍嗣去的。” 彼時何容琛正在教大皇子走路,聽后沉吟片刻,淡淡道:“下去吧。今日本宮沒見過你,也沒聽到你在說什么。” 穩婆故意錯了胎位,讓孕婦難產身亡;或在剛出生的嬰兒身上做手腳,留些終生的疾病沉疴,非為難事。 。 那人退下后,何容琛坐在地上,看著大皇子沖她笑,他很健康,已經長出了牙,口水漸漸流的少了,她每天都在新奇和擔憂中,期盼他的成長。 幸好,大皇子生時,沒有遭過這些毒手。 將心比心,她的心忽然被辟成了兩半,一半冰置,一半碳灼。 “母妃……”大皇子見她失神,扶著墻走到她面前,拍著小手叫她。他的眼睛那樣清澈明亮,映出最無瑕的陽光,何容琛想伸出手撫摸他。 手伸到半空,似乎被大皇子眼中的明亮灼到,她倏然起身。 仙居殿里,酈昭容滿頭是汗,唇色慘白,床褥下一片狼藉。無人敢入內,忽然見何德妃快步走入房間,片刻后,兩名醫女被拖出仙居殿,跪在殿外瑟瑟發抖,喊著饒命。 酈昭容床前,已經換了新的穩婆和醫女。她不解地看著何容琛,何容琛沒有嫌污穢,坐到了她的身邊:“有那兩個醫女在,這孩子你就別想生出來了。” 酈昭容雖在疼痛昏迷的間隙,卻還是想明白了。她望著何容琛,全身發冷。 何容琛握著她的手,安撫道:“你別怕,我會陪著你。不會有人敢害你的。” 這句溫和的話,穿透了四周嘈雜的亂聲,落到了酈昭容心頭。她仿佛心頭得了安定一般。 。 那日何容琛沒有離去。從初陽到日暮,再到深夜。 而是真的坐在那里,一直守著她,為她鼓著勁兒。何容琛仿佛將之當成了自己的事,為之焦灼為之欣喜。 說不上是出于什么,她本可以在查處醫女后,就離開的。她已是仁至義盡。 但興許是因這輩子不會再有孩子了吧。她想親眼見證一個女人做母親的過程,見證一個孩子出生的過程,很想很想。 想看看,自己當年如何出生的。想看看,顧奉儀當年經歷過怎樣的痛苦。 這樣想來,連酈昭容攥緊她的手,那疼痛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那些疼痛的滋味,比不過緬懷。 第五十三章 那一夜,月滿如金盤。在何德妃的陪伴下,酈昭容生下了一名皇子,序齒為二。 蕭道軒親自為他賜名為蕭懷琸。 。 翌年春日很快踏著風而來,酈昭容產后怕見風,卻還是裹著厚厚的斗篷,帶著二皇子,去了重華殿致謝。 重華殿外是楊柳依依,如同女人溫柔的手,在風中呼喚。大皇子能跑幾步了,看到襁褓中的二皇子,白白軟軟的,他好奇地戳了戳,便愛不釋手地圍著二皇子走來走去。他走得急了,一不小心摔在地上,扁著嘴想哭。乳母趕緊哄他說,您是哥哥,不能在弟弟面前哭,不然弟弟也要哭啦。 這話好似有奇異的魔力,大皇子當即忍了哭聲。 看著這一幕,正在閑話的何德妃與酈昭容,均是笑了。熱茶在二人面前,霧氣裊裊,她們的笑容隱在霧后,因著明媚陽光,格外溫馨而靜好。 哪怕短暫,也經得起歲月的品味。 。 自有蕭懷琸出生,皇帝到重華殿漸漸少了。大皇子小時候還問,父皇什么時候能來;待漸漸長大,就也不問了。 只偶爾會探頭望向窗外,目光追隨著春日嫩翠的薄柳,夏日深綠的圓荷,秋日如血的殘楓,冬日鶯黃的點梅,追隨到宮道的盡頭。 何容琛問他想父皇嗎?他正要點頭,卻又搖搖頭,說,我有母妃。 逢年節和顧奉儀的生辰忌日,何容琛便帶他祭拜生母,在秋夜中聽著蛙聲,講述他的生母是一個怎樣美好的女人—— “她笑起來,你在病中也不痛了。” “你是她生的,這就是你最大的幸運。” 大皇子乖巧地在靈前磕三個頭:“母親很好,母妃也很好。”所以他是最幸福的。 二皇子出生后,蕭道軒提出冊封酈禪玉為皇后。 這個決定一出,舉朝嘩然。皇帝此舉,是為了確立嫡庶,更是為了扶持蘭溪的士子門生。世家史無前例地團結起來,一致反對。蕭道軒便就退了一步,提出封酈禪玉為宸妃,然依舊是群臣激憤。 覷準了時機,蕭道軒又退了一步,冊封酈昭容為貴妃。至此,滿朝文武不能再反對他,否則置皇帝顏面于何處? 眼毒刁鉆的老臣,早看透了皇帝的動機,卻也無可奈何。 這場爭論持續了一年,史稱“冊封之爭”,贊成皇帝決議的臣子,得了他重用提拔。許多晉升無望的寒門紛紛做出了選擇,蕭道軒以這樣的方式來與老牌勛貴對抗。 靠著這類似唐高宗和嘉靖“大禮儀之爭”的方式,蕭道軒也達成了他的目的之一,酈昭容從九嬪一躍而成八夫人之首。 既冊封貴妃,下一步便該是立儲。 只是蕭懷琸四歲時,就被宣告了“預言”——天人仙質,若長于宮闈,則不出十歲而亡。蕭道軒雖有意立他為太子,卻終因此事而猶豫難決。 立儲涉及國本,朝堂為大皇子和二皇子爭論不休。 。 盛夏蟬鳴聒噪卻炎涼的風中,酈貴妃與何德妃遠行漸近,互相微微一笑,眼中或許都有著片刻的無可奈何,卻終究只能相向而過,背道而馳。 當年那個茶霧裊裊中欣笑的溫暖春日,終究隨著年月過去了。 皇帝欲立二皇子為儲,何容琛日夜輾轉,擔憂難眠。她心中敞亮,皇帝屬意二皇子也并非被愛情蒙了眼,是因二皇子背后的勢力,乃皇帝推行科舉及加固君權所需要的。參與爭儲,她幾乎有沒有優勢,畢竟何家的本質還是如韋家一樣。 舉步維艱的時刻,她收到了兩封密信。 第一封密信,來自何家,要她安排大皇子見外臣,展示聰穎博學。 第二封密信,字跡清矍不失蒼遒,鐵畫銀鉤如蘊了無盡磅礴之氣,有孤家之筆的風范。令何容琛想起幼時見的已故大書法家崔垚的字,而這位已故的大儒,亦是宋逸修的開蒙老師。 面對兩封密信的指點,何容琛做出了取舍。 。 翌日,她便帶著大皇子去御前求見,這是她本分的幾年里,頭一次如此施為。蕭道軒向來知她脾性,開門見山問道:“愛妃有何要事?” 何容琛將大皇子拉到蕭道軒面前,堆起笑容,柔聲道:“是思賢想您了呢。” 她驀然發現,面對天子,她想發自本心卻笑不出來,要靠演了。她努力將這虛偽的笑容傳到眼底。 蕭道軒擱下筆,蹲到大皇子面前,目光綿綿落在他聰明伶俐的長子身上。寬額,高鼻,薄唇,小小年紀,軒昂俊逸。 何容琛趁機拋出了那句男人都百聽不厭的話:“陛下您看,他長得多像您啊。” 蕭道軒偏頭問一旁整理奏章的宋逸修:“像么?” 宋逸修停下手,目光在父子身上巡梭了片刻,溫溫地一笑,“像,形神俱隨,九容兼備。” 果不其然,蕭道軒聞言,眉目舒展開,伸手刮了下大皇子的鼻子,是真的喜歡。大皇子被何容琛教的極好,舉動有明君風范,問他課業都對答如流,天子龍顏甚悅。 相較而言,二皇子長得更像酈貴妃,姿儀甚美,性情偏僻,喜好天文星象,這些成了敵對黨詆毀的憑據,說他不宜嗣位。 蕭道軒本欲立二皇子為儲君的打算,便這樣動搖了。何容琛贏回了片刻的喘息之機。 。 然而奪嫡之爭,隨著兩位皇子年歲漸長,終是愈演愈烈。 時光荏苒,大皇子蕭懷瑜長至七歲了。冬至的宮宴上,他在宮人失誤的引導下,竟誤闖了外臣宴席。許多入過延英殿召對的大臣,見過五歲的二皇子,卻是頭一遭見到大皇子,登時涌來圍觀。 蕭懷瑜緊張又羞窘,卻還是從容應對,令諸臣贊不絕口。 這些是何容琛從宮人處聽來的,待聽到那些臣子褒贊大皇子、請求皇帝讓他出閣讀書的話時,她便變了顏色。 ——皇子私交大臣,為本朝禁忌。這是奪嫡遺留下來的禁忌。 。 無論此事是其他人陷害,抑或是何家人安排,都免不了為天子所猜忌。果然,蕭道軒回宮便震怒,叱令大皇子長跪反思。 “朕不管你們背后打了什么盤算,朕還活著,便收起來!” 他聲色俱厲,何容琛被攆出了紫宸殿,站在空曠的漢白玉臺基上。她臉上精心點綴的花鈿映著晚霞,像星星點點的淚光。然而她并未落淚,她靜靜地轉身,看了紫宸殿一眼,也跟著跪在大皇子身旁。 宋逸修出來宣旨時,見冬風呼嘯中,她已將外套披在了大皇子身上。她神情清冷,臉上花鈿閃閃。待廣寒初上,他又送走了兩批臣子,她還跪著。他經過時似不經意地望著遠方:“冬夜寒涼,娘娘請先回,容臣來想辦法。” 他身上的幽蘭香氣借著冬風撲入她的鼻息。溫暖香氣沁得她想落淚,然而她忍住了。她搖了搖頭,決然地跪著。 跪到月上中天,便暈了過去。 待醒來時,是翌日黃昏。她從高熱中睜開昏昏的睡眼,大皇子乖巧的臉映入眼簾,像充滿希望的嫩芽,滿室都亮了。 他趴在榻前,伸出小手放在她額頭上,安慰道:“母妃不疼了哦,病很快就好了。” 他真的很懂事。 乖巧到,讓酈清悟看到這一幕,恍然覺得熟悉。 他憶起五歲那年,蕭道軒也是生病,宮中掛起了朱砂祈福,他守在病床前,往父親臉上吹氣,口中安慰道,父皇乖,不痛了,病要好了。 后來是怎樣的呢?后來父親向母妃撒嬌,說想吃她親手做的點心。于是母妃便去了御膳房,而他也亦步亦趨跟著,見母親以百花為綴,做出漂亮的花色,他也有樣學樣,拎起一個比他胳膊還粗的胡瓜,也拿小刀在上面刻刻畫畫。到了晚上,便獻寶一樣捧到蕭道軒面前:“父皇,這是我為你做的菜,吃了就會病好!” 而今回想,那一定是個堪稱丑陋的笑臉。當時蕭道軒卻真的笑起來,摸著他的頭發道:“好,父皇很喜歡。” 宮里的幸福如此奢侈,一側是快樂,一側是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