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身為中宮之主,宮內卻兩度發生行刺、暗害等意外,雖然事出與皇后無關,但傳統的問罪追責制度,卻是要連坐了皇后的。 太后聞言轉頭,睇了皇后一眼。 僅那一眼,皇后額頭冷汗潸潸而下。她想起了太后早些年的遭遇,那是從多少宮廷杯弓蛇影的詭譎刀光下活到了現在,太后內心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不睦的回憶……她必須盡快把矛頭指出去,以免被追責。 皇后定了定神,思緒瞬時清明,沉聲道:“臣妾記得,德妃昏迷前,最后一次進食進水,乃是御宴之上,貴妃、麗妃親手所喂。貴妃是起了這個頭。” 既然她們要拉攏德妃—— 那就讓她們一起跌落深淵! 。 “啪嗒”,燈罩中的火光猛然爆開,隨后激烈躍動,映得眾人在墻上的影子成了一片魑魅魍魎。 皇后此言一出,貴妃麗妃皆是倏然色變。 她們萬未想到,御宴上只是隨意地施了一善,面上做一派和睦樣子,竟然就給自己惹上了這般洗脫不了的罪責! 撲通兩聲,何貴妃和麗妃從未跪的如此干脆利落。 何貴妃心中恨皇后恨得毒,面上強自鎮定道: “陛下、太后,臣妾身正行端,是萬萬不會做出那等構陷之事的。臣妾只是見德妃拿不起筷子來,又總不能叫北燕看了笑話,這才喂德妃吃了幾筷子菜。那些菜肴,是可以驗的!” 麗妃也慌張道:“臣妾只是見德妃吃菜被噎到,才喂了水,因德妃臂酸,自己端水容易打翻,而國宴之上打翻酒水乃是失儀之罪……” 。 蕭懷瑾轉頭,映著火光,可見二位妃嬪蒼白的臉上,流下細汗。 他親眼看了她們今日的比賽,直覺是不相信她們乃幕后黑手的。然而宮廷傾軋,很多時候又豈是直覺二字可以評判?宅院女人小心思多,若大意了難免要吃虧。 他思索片刻,沉聲道:“追查國宴剩菜,看是否有異,另外搜查一下重華殿和朱顏殿。” 他話音甫落,幾名內衛領命大步走出殿外。 殿內一片安靜,眾人大氣不敢出,唯有呼吸相聞,眼神對視間紛紛猜測,今夜貴妃和麗妃,只怕不能善了。 。 何貴妃和麗妃跪在地上,皆是心頭一跳——她們的宮殿管理嚴格,宮人經她們**,自然是不會出紕漏,但難保沒有哪個有二心的,意存陷害…… 若坐實了罪名,可不是毒害普通妃嬪那樣簡單!因為,倒下的是謝令鳶! 她們卻不能說什么,偌大的麗正殿外室,水滴漏晷聲回音傳蕩,妃嬪們或跪或站,寂靜無聲,只聞得見自己心跳。 。 曹皇后不做則已,一做便做絕。她一擊得手,唇角諷刺地微斜,看了麗妃一眼,瞳仁幽深不見一絲光彩,猶如暗潭一般將人吞入泥濘中。 “今日臣妾雖未能前往觀戰,然而心中牽掛比試,也聽宮人回稟了些狀況。臣妾聽說,今日賽場,麗妃總是四周打量,不知為何做些莫名的眼神。且麗妃馬背舞,在我中原興起不過近幾年,臣妾聽聞鄭家請來的馬背舞師父,乃是有胡人混血的舞姬。鄭家與韋家,多年前亦有聯姻,而韋家當年的罪名可是……” 皇后言辭鏗鏘,如刑場擊鼓,一句一聲,敲擊在麗妃心頭,讓她骨縫都滲出了冷意。 每聽一句,麗妃臉色就蒼白一分。她不過是深宮關久了,得見宮外的藍天,見那么多外人,高興地忘了自己姓什么,張揚了一番而已。何以就被構陷了如此罪名?皇后雖未明說,但分明意指她與北燕暗通款曲! 值此危機,麗妃只能期冀于何貴妃了,她雖平時人緣好,但后宮的友誼不能指望,如今唯有何韻致能替她說兩句。 畢竟汝寧侯府上乃鄭家靠山,汝寧侯朝堂上想干什么,不必親自表態,多是同黨的門生來發聲的。何家用得著鄭家。 。 然而何貴妃自身都尚且難保,又怎能顧得了麗妃? 她從來沒把麗妃作為后宮結盟的對象,賽場上打打馬球尚能配合,后宮問罪,就只能冷眼旁觀了,甚至巴不得皇后將所有罪過都推到麗妃頭上,她自己能摘干凈便好。 見貴妃斂目不語,麗妃只能又哀戚望向皇帝。好在蕭懷瑾是親眼看了她的比賽,知道麗妃是盡力了的,幾次差點摔下馬,便淡淡道: “麗妃斷不至于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北燕人有什么勾連。且她也是為國爭勇,此等功勞,不應埋沒。” 麗妃松了口氣,俯首道:“陛下英明,明察秋毫!” 她此刻滿心只有一個念頭—— 幸好德妃事先提醒過她,還帶了她去和北燕比試馬球,讓她立了功,入了蕭懷瑾的眼。皇帝是看得見她沒有私心的,對皇后的話就會存一定的懷疑。否則,今日之事可不得善了,還不知要被如何發落。 。 然而見她叩首,皇后卻浮現了一個不為人所察的笑意,她的鳳銜珍珠步搖晃動著,珠影在臉上投下陰翳,晃動著人的心神—— “且陛下生辰宴那一夜,虎豹忽然發狂,在朝闕殿肆虐行兇,致使后宮姐妹們死傷,其后驗毒醫官與大理寺協同調查,發現源頭在于虎豹進食的活兔身上……” 眾人未料皇后會提起朝闕殿一事,那一日血腥猶在眼前,有妃嬪當即白了臉色,雙手顫顫。 當日虎豹的尸體解剖后,胃中沒有發現中毒痕跡,卻在它們的血液中發現了導致動物心性迷亂的藥劑。其后又在鼻咽部發現了極細微的香料顆粒,若動物吞噬了藥劑后,便會循著香氣而來—— 曹皇后微微斂目,正好,就借著這個機會,好好敲打敲打鄭家。鄭家當了汝寧侯的一條狗,先是在朝堂上彈劾中宮失德、彈劾三公,后來又盯曹丞相的錯處。她正要讓鄭家吃個教訓,知道什么人是不能咬的。 曹皇后的一句句話,像是一步一步把人逼向地獄的階梯,帶著惡毒的悠然: “而那些虎豹發狂后,正是沖著麗妃而去。醫官檢驗后,也發現了虎豹鼻咽部的香料,與麗妃常用香料是一致的。” 。 一番話,激起千層浪。 麗妃絕望地看向床榻,那里離燈燭最近,也是最亮的——倘若德妃此刻能蘇醒該多好,能幫自己說兩句話。 若自己扯上虎豹行兇一事,鄭家也脫不了干系! 何貴妃沉吟再三,事已至此,鄭家若真被構陷了,對汝寧侯府在朝堂上的勢力分布也極為不利。她實在不能容忍皇后頻頻發難,咄咄逼人,敢叫她這樣屈辱地跪著,她死也要把皇后的人拖下水! 何貴妃咬唇,眼神一厲:“陛下、太后明鑒,臣妾倒覺得,鬧出此等大事,御宴的經辦、內衛的布防……都是該問罪的。御宴經了誰手?又是誰有失察之罪——” 她話音仿若夾雜著冰,讓曹皇后和錢昭儀迎頭一涼。 負責經辦御宴的錢昭儀,終于也被何貴妃拖下了水,相比麗妃,她不是那么慘,然而她一貫膽小,此刻已是冷汗涔涔,不停呢喃著“臣妾冤枉”。 曹皇后被何貴妃反咬一口,暗自掐緊了指關,涂了丹蔲的纖手掐得青白。她斜眄錢昭儀一眼,自然還是要保錢昭儀。 虢國公一脈與曹家不僅是私交甚篤,兩家能結盟是因共同利益。再過不久,禮部尚書蔡瞻年紀大了要致仕,六部必將有一番人事變動,曹丞相也在謀劃此事,若此時與虢國公府上離了心,爺爺的這盤棋局也就攪了。 況且,錢昭儀已經給她獻了生子藥,此人現在廢不得。 。 曹皇后朝下面遞了個眼色,九嬪之一的崔充容明白了她的示意,猶豫片刻,便走出來,跪倒在地:“陛下,臣妾心中有一猜測。那日獸亂,猛虎行兇,是不是麗妃meimei故意用身上的香,引來了虎豹?” 這是要害她鄭家萬劫不復之地啊! 麗妃眼前一花,狠剜了崔充容一眼,她今夜若能自保,日后定要讓崔充容跪她七天七夜! 她哀聲道:“陛下,臣妾冤枉啊!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此乃栽贓嫁禍!臣妾愛香是不假,卻又怎會以身誘虎……臣妾難道不要臉了嗎?分明是有人覷準了臣妾喜香的愛好,以此將老虎誘到殿中,圖謀不軌啊!” 。 “陛下……”此時門口一陣響動,走進幾個內衛,正是先前派去重華殿和朱顏殿搜宮的人。他們在火光拂及不到的陰影中,看不清神色。 何貴妃心跳如雷,鄭麗妃急促喘息,忐忑地望著他們走近,在他們搖頭的那一瞬,感覺世界都仿佛寬了三分—— 隨即,他們走上前:“御宴剩菜賜了下等宮人,并未發現有異,奴婢等搜宮,也沒有發現二位娘娘藏納什么,然而這鸚鵡……” 他們依照此前坤儀殿傳的囑咐,拿出了從何貴妃宮中搜來的鸚鵡。 竹制籠子里,那只五彩斑斕的大鸚鵡,見人不但不生怯,還抬抬左腳抬抬右腳,拍了拍翅膀,聲調高昂道: “皇后是個賤人!皇后是個賤人!” “……” 所有人面色五彩斑斕。 何貴妃差點癱軟下去。 “皇后是個見人就笑的賢后!皇后是個見人就笑的賢后!” “……” 曹皇后的臉上也是五彩斑斕。 何貴妃的心,又懸吊吊地回了來。 這心情一起一伏間,仿佛從山巔谷底來回游走,一會兒墜下云端,一會兒又回了平地。貴妃幾乎要感謝德妃當日的機靈了,讓她的鸚鵡不至于釀成大禍。 然而她心剛剛安放,那鸚鵡下一句話,又把她打入了萬仞深淵—— “她是圣德妃,我就不能是皇貴妃么?” “……” 何貴妃心頭暴怒,她一定要把這畜生拔了毛扔到火中活活燒死!她仰起頭,狠戾怒視那鸚鵡:“畜生!本宮可從未教過你如此逾越之言,是哪個包藏禍心的大膽奴婢,這樣陷害本宮?!” 眾妃嬪們此刻少不得看笑話了,紛紛心想,這后宮里,還有誰敢有底氣說出這句話的? 何貴妃不由分說,將這話推了出去。她此刻也不由得懷念德妃了,若德妃清醒著,也許還能幫她回圓兩句。 這一次馬球比賽,她進球最多,何家也早有謀劃,倘若謝令鳶要被晉封圣德妃,何家就請旨立她為皇貴妃。眼看贏了比賽,晉封皇貴妃也被提上日程,只差過幾天的禮部議定了。皇后卻挑在這個時候,把此事掀到眾人面前,阻斷她的路! “行了。”何太后冷冷打斷了她們之間的刀光劍影。沒有什么真相,也沒有什么心系六宮,只不過是各有所圖的人,互相指責和自保罷了。 她聲線中有一絲陰寒:“此事牽涉甚廣,也不是一人便可為。貴妃與德妃雖無直接干系,然心思不正;虎豹行兇一事,麗妃即便無辜,但御下不嚴,宮人過失導致香料外漏。錢昭儀經辦御宴,手下紕漏;皇后亦有失察之責。著皇后、貴妃閉門反思七日,麗妃宮人全部肅清,錢昭儀褫奪協理六宮賬目之權。” “……臣妾謹遵懿旨。”何貴妃寂了一瞬,俯首謝恩,心中如墜泥淖。 她不能怨太后,姑姑這樣決斷,既是保她也是警醒她背后的何家。所以她就這樣失去了晉封皇貴妃的機會——皇貴妃離皇后,只有半步之遙。 她此前的努力,為此與北燕的比試,也全都付之一炬。 何貴妃惡毒剜了皇后一眼,恨不能將其啖rou飲血。 。 “謝太后……”曹皇后心中一黯,隨即卻也一松。 沒有將麗妃拉下去,也在她意料中,畢竟對方立了功。好在她趕著麗妃和貴妃封賞之前,掀起這番風浪,讓她們的封賞只能擱置。且揣摩太后的判決,在鳳位這件事上,太后目前還是屬意曹家的。 。 謝令鳶一直窩在白昭容懷里,她從頭到尾,目睹這一場宮心計,卻連發聲都不能。她情不自禁地吐起了舌頭,隨即發現這一點,一爪子拍在狗臉上,努力做出嚴肅端正的姿態。 若此刻有人注意她,就會發現,這只狗比很多人都要神情端正。 她吐著舌頭想,果真是從未融入過她們的宮廷斗爭中,而今旁觀她們,這每一句話,都是為著家族的利益訴求啊。 何貴妃與麗妃雖然暫時失了封賞,然而畢竟功過相抵,經歷兩國比試,太后和皇帝對她們持有信任,也就沒有過于為難。御醫交待了德妃養神的事項,蕭懷瑾就命令眾妃嬪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