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她并沒有親自走到朝堂看到今天的一幕,沒有看到北燕使臣的咄咄緊逼,沒有看到滿朝臣子的激烈論辯,就斷言是他一頭熱血答應了比賽,為何不想想,朝廷面臨了多少困境,他們根本是進退不得? 有時候,做出決定并非是因為昏聵,而是別無可選罷了。 蕭懷瑾是非常想拂袖而去的,但事涉國體,他強忍著滿腔的怒火,回答道: “北燕使臣漫天要價,割地賠款和親互市,竟是樣樣不放過。且北燕正值兵強馬壯之際,又與三國修好,真正開打起來,他們可以直搗中原,我們屆時三面受敵,也與亡國無異?!?/br> 他頓了頓,意識到自己這樣耐性子解釋,還是希望得到太后的認同的。 這點,讓蕭懷瑾心中莫名的更加火大,他的聲音不可控制地高起來。 “能以此一賽,代替萬千晉國將士喋血沙場,朕為何要拘于顧慮、怯懦,而輕言放棄?晉國只需贏這一場,便可以不再割地賠款,他們也必須信守諾言——否則將被天下諸國所不齒?!?/br> 太后聽得冷笑連連,伸出手指著蕭懷瑾的額頭,既是失望亦是憤怒:“漫天要價,北燕要你就給么?沒這場比賽,一切尚可細談,威逼利誘陰謀陽謀無所不用,北燕既是來談,便是能談的。我晉國雖敗,卻未曾丟卻險關要塞,若他北燕真能立即直搗中原,又何須談?若是真打起來,戰便是!你身為帝王,卻心生存和之志,當真可笑!” 蕭懷瑾被她激得眼眶發紅,直接打斷太后的話,高聲道:“開戰?太后婦人之見,說得倒是激昂!” “晉國這幾十年來黨爭宮變,朝堂動蕩。勛貴沒落,多斗雞走狗之徒;世家把持軍政晉升,任人唯親。國家數十年來無出良才猛將!” 京中子弟有才名的,這二十年間,就只出了兩個,一個是韋氏承恩公之子韋不宣,一個是懷慶侯世子武明玦。 然而韋不宣被太后腰斬棄市;武明玦雖良才美玉,一個人也挽救不了廣廈傾頹。 蕭懷瑾又怒又說不盡的委屈:“而今晉國已是外強中干,風雨飄搖,你說戰……同時與北燕西魏西涼三國開戰,誰來帶兵?糧草何處?!如何戰?!” 皇帝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得是慷慨激昂,太后卻聽得怒火更甚,好個蕭懷瑾,她差點被他繞了。 “你問哀家如何戰?如何戰乃兵家之事!你身為一國之君,既是知戰有勝負,那可曾想過,若是你這馬球賽輸了,該當如何?堂堂帝王,竟是要拿自己后宮的嬪妃去和親,奇恥大辱!” 這賽還沒開始,蕭懷瑾便聽到太后詛咒他輸,當即更是暴怒了:“和親怎么了?自古以女人和親,換取邊境平和的事不少見!到了朕這里有何不可?朕的妃嬪,別說是賭注,朕想把她們賜給誰都行!” 太后怒極反笑,點著頭:“好,好的很,你的妃嬪……既然你如此說,那哀家就讓白昭容去和親!讓她一生都在他國孤苦無依,讓她日夜被外蠻**,讓她成為你口中換取邊境和平的女人!” “這和白昭容又什么關系?!北燕要從后宮里挑什么人由不得你來決定,朕的后宮也由不得你來決定,你說了不算!”蕭懷瑾額頭青筋崩出,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狂暴。 太后輕蔑地笑了起來,指著殿內的龍椅,已是口不擇言,“我說了不算?但你能不能當皇帝,我說了算!你要是輸了,或者出了意外摔死了,哀家馬上換人來坐這個位置!” 此話一出,大殿內一時無聲。 半晌,蕭懷瑾咬牙道:“你大可不必等著那一天,現在就可以廢了我!當年你們把我推上這個位置,當你們篡權的傀儡,一邊嘲笑著我,說我沒有接受過儲君的教育,我的開蒙就只是個普通皇子,母如此兒如斯,罵我比不過你那寶貴的大皇子!” 。 蕭懷瑾雙目通紅。 他甫一出生,就被上頭的兩個哥哥,掩沒了所有的光輝。 大皇兄天資聰穎,寬和仁明,見過他一面的朝臣都對他贊不絕口。 二皇兄靈慧,得父皇歡心,身后更是有朝堂上不可忽視的清流力量的扶持。 左右儲君之爭只在二人之間,母妃亦曾經說過,他背后沒什么外戚勢力,就安心做個閑散王爺,可別去爭位子,以免礙了上頭貴妃、德妃的眼,惹得父皇不喜。 他從來不爭,他只要得父皇一個笑,收到jiejie贈他的小禮物,也就很滿足了??梢灰怪g,儲君的位置卻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怎么都對當一個皇帝提不起興致來。 現在他想努力對這個國家負責任,太后卻又想廢掉他。 。 太后自知剛剛的話已是失言,然而那又如何? 她已經放下了過往恩怨,蕭懷瑾卻從未念過她一分的好,她又豈會不知? 事已至此,何太后亦是不打算控制自己,她一字一句地厲聲回道: “是啊,我真為當年把你扶上這個位置而后悔,我就應該把你和你那娘親,一起送下地獄!” “朕也惋惜,你這樣禍亂后宮的人怎么還有臉茍活至此,韋氏當年怎么下手就不狠絕一點?怎么就沒把你和你那大皇子一起毒死!你這樣的蛇蝎之婦,敗損了陰德,一生無子怪得了誰!是你自己的業障報應!” “你嘲笑哀家無子?哈哈哈……你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的后宮,除了三個人以外,其余人都還沒被你破過身子。你不但國事無能,連繁衍后嗣的能力都沒有,還要讓皇后替你頂著中宮不力的罵名!” **** 謝令鳶已經跟著長生殿的主事公公長思,急匆匆到了延英殿外。 殿內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是什么被掀翻了,東西落了一地。韋無默和蘇祈恩雙雙一顫,忙不迭替她推開了門,著急上火地把謝令鳶推了進去。 謝令鳶一只腳都跨入大門了,忽然就聽到里面傳來一句“連繁衍后嗣的能力都沒有,還要讓皇后替你頂著中宮不力的罵名!” 我的天啊…… 我聽到了什么? 我會被殺人滅口的吧…… 撲面而來的壓抑氣氛,謝令鳶趕緊拔腳而出! 她倒退回殿外,頭搖成撥浪鼓一樣,表示這個架她勸不了。放過她吧。 延英殿內。 蕭懷瑾被氣瘋了。 對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這種話都是惡毒至極的羞辱,何況他并不是不行! 他怒吼道:“我不碰她們不是因為……” “太祖當年得的預言,我看不是晉過五世而亡,而是到你這里就亡!”太后揚聲打斷。 她插上了最惡毒的一刀,因為從來都知道,什么樣的語言,能夠把蕭懷瑾刺得遍體鱗傷,只要她想,她可以讓蕭懷瑾萬劫不復,讓他求死不能! 蕭懷瑾被這一句話迎頭擊中,眼前一片空白。 太后先說要廢了他,又說他那里不行,還說他是亡國之君…… 他此刻,已經快要窒息。 “你們英明,你們在派系中平衡,你們不得罪勛貴世家,你們力排眾議和談互市。到頭來呢?宋逸修怎么死的?你們所謂的英明,就是自掘墳墓,就是差點導致了北國兵臨城下!朕看他賠了性命都是罪有應得,可惜當年畏罪自殺的人怎么就不是你?!” 何太后盯著他,直到手心滴下熱熱的東西,才發覺指甲扎進手心里,已經流了血。 她胸口激烈地起伏著,心緒澎湃,眼前花了一片,那人臨終前的平靜和馬車的遠行,一幕幕交織,她涂了丹蔻的手高高揚起,向著蕭懷瑾揚了過去—— 殿外,這次韋無默和蘇祈恩聯手,一把又將德妃娘娘推進了門。 謝令鳶踉蹌幾步撲了進來,地上的案幾宮燈都被掀翻了,皇帝和太后已經要打起來! 這還了得! 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她們后宮的人都會跟著倒霉的! 。 謝令鳶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那么多,正好她一直想伺機試探太后,便幾步搶上前,從中間插了進去,一把緊緊抱住太后,往后推了幾步,隔開太后與皇帝的距離。 二人相擁時,一股強烈的感覺直入天靈。 【七殺星君何容琛】 【豆蔻清歌笑和春,而今高閣思容琛。一曲人間孤燈戲,半生煙雨舊黃昏?!?/br> 何太后被德妃從正面抱住,臉擱在她的肩側。 她感到如卷風般嘈雜、喧囂的憤怒中,忽然有一個久違的擁抱,就像溫柔的潮水一樣,驅散那些撕心裂肺的心痛和不甘。 這種親密的撫慰,讓她的憤怒,稍稍從理智中回了神。 又仿佛想起了當年。 她可以肆意地辱罵責打蕭懷瑾,在他身上發泄怨恨,讓他幾天幾夜不睡地罰跪,看他被折磨到恐懼痛苦的模樣,才能稍微找回心理上的平衡。 終究是過去了這么些年,她的執念淡去了一些,而他的仇恨卻在心中滋生蔓延。 此生無解。 。 當年先帝故去的時候不肯見任何人,是她闖進去,膝行到榻前。先帝嘆了口氣說,閉著眼睛說,老三本性是個純良的孩子,我把他交給你,是因為你心思也不是最壞的那個。 他說完眼角滑下一串淚,帶著英年而逝的憾恨離開了。她的心頭好似松了一塊,又好似悵然若空,叫蕭懷瑾進來叩頭送行的時候,這個九歲的孩子被她折磨得已經不會哭了,猶如驚弓之鳥。 她后來沒再毆打謾罵他了,一切也都結束了。 。 她仰頭,將眼中的熱意逼回。也沒有推開這個擁抱,她需要德妃這樣的撫慰來平靜。 她需要這個帶著暖意的擁抱。 第二十八章 謝令鳶突如其來的撲進大殿,抱住太后,被她這一打岔,皇帝也從激烈憤恨的心情起伏中,從一片空白里清醒。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眼前的一切。 他和太后差點又動手了,千鈞一發之際,德妃上前抱住了太后,局面被她勉強壓住。此刻她正擁抱著太后,以后背對準他。 蕭懷瑾忽然感到一絲難過,這么多年,總是被人遺忘的難過。 他沒有說話,太后也沒有說話。此刻他們都有著無盡的厭倦,對于彼此,對于活著。 就那樣沉默以對。 。 謝令鳶抱了一會兒,感覺太后已經平靜了下來,沒有再發抖,才跪下請罪道:“臣妾逾矩,請太后責罰,請陛下責罰!” 她未經太后允許,就上前擁抱,實在太逾矩了。若放在前朝,是要被杖責的。 何太后這才低頭看著她。 理智回籠后,何太后明白,德妃是好心來勸架,怕兩方不和,鬧出大亂,禍及后宮朝堂。 她過了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德妃為何事而來,后宮擅入延英殿是要被問罪?!?/br> 。 后妃不得干涉前朝議政之地,到了宮門就越不過去,若沒有長思帶路,德妃是萬萬不會來到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