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官家!”諸葛安人不等哲宗扶他,趕緊起來,后退兩步道,“臣一身骯臟塵埃,官家身子不適,切不可沾染。” 哲宗頓了頓,好整以暇問道:“既擔心朕的身子,怎么不梳洗過后才來。” “是,臣這就去梳洗。”諸葛安人抱拳應是。 “回來!回來!”哲宗高喊兩聲,一不小心被口水嗆了,咳個不停。 諸葛安人也走不了,趕緊回來,想去扶又顧忌自己一身骯臟不敢碰他。諸葛安人給皇帝身邊伺候的公公使眼色,沒先到平日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公公,現在卻盯著自己腳尖的地毯扮起了聾啞人。 諸葛安人無法,只得把自己的披風解開丟在地上,從懷中取出帕子包著手,扶起哲宗。 哲宗反應迅速的抓住諸葛安人的手,嗔道:“朕知你要親眼看一看才放心,你卻還是根傻木頭,好話不會說,朕去了,你可怎么辦?”哲宗說著說著,又咳了起來。 諸葛安人總覺得是自己身上的灰塵影響了他,手又被官家抓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默默運起平緩中正的內力往哲宗體內送去。干巴巴道:“官家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哲宗很快就止住了咳嗽,臉色也rou眼可見的紅潤起來,“這就是內力?果然是個好東西。”哲宗笑著贊嘆。 諸葛安人坐立不安,隱隱后悔太過莽撞。哲宗如何看不出他扭捏,沒好氣道:“還不下去梳洗?” 大宋皇帝多仁慈,在宮中有專門為大臣設立更衣處,像諸葛安人這樣有急事覲見的邊關大將,更需要整理儀容才能面見皇帝。諸葛安人能先見人再去梳洗,多虧了他身上的令牌。 等諸葛安人下去,公公劉敏才扶著皇帝坐在軟榻上,寬慰道:“官家,大將軍回來了,您就放心吧。” “怎么能放心,他就是個實心眼兒,朕又沒讓他急行軍。這么快回來,肯定是日夜兼程,身子哪里受得住,你沒瞧見他眼底的青黑。”哲宗嗔怪道。 “奴婢可沒瞧見什么青黑,只知道大將軍這么著急,不還是想快些見到陛下。”劉敏彎腰湊趣道。 “哈哈,就你會說話,阿安就是太老實,沒朕看著可怎么好。”皇帝被自己的腦補感動了,喜滋滋的自娛自樂。 諸葛安人洗漱過后,換了一身干凈的二品武官常袍,看來皇帝是早有預備。 從新拜見之后,兩人落座。諸葛安人第一件事就是給皇帝把脈。 “醫術臣也略知一二,臣能給官家把把脈嗎?”看劉敏在一旁為難的神色,諸葛安人解釋道,:“只是診脈,又不用藥,又不扎針的。” 果然是個死心眼子,劉敏感嘆,這是用藥扎針的事情嗎?官家的身體狀況哪兒能輕易為外臣所知。 哲宗卻沒想到這些彎彎繞繞,直接把手伸了過去。 諸葛安人這三輩子的醫術,比多少太醫都高明,很容易就診斷出病因,后世對哲宗的病情多有揣測,有說是“故冬以來,數冒大寒,浸以成疾,藥石弗效,遂至彌留”,《曾公遺錄》卻說是死于性病,因為哲宗宮中美人甚多,且哲宗沒有子嗣,把精力多投入后宮。 諸葛安人道:“陛下只是體弱,又感染風寒,好生將養,必定痊愈。” “連阿安也學會虛言矯飾了。”哲宗嘆道。 諸葛安人平靜道:“阿安從不騙阿傭,以前不,現在不,永遠不。” 哲宗當年還默默無聞的宮女之子,只有趙傭這個名字,等他從出生寒微的庶長子變成太子,才有了趙煦這名留青史的大名。說到舊事,哲宗也感佩非常,道:“我自然信阿安,只是太醫說疾入肺腑,難以拔出。”說到這個哲宗就憤憤不平,他從小體弱,高太皇太后卻嚴令太醫不許給他醫治,若非如此他怎么會在這壯年就病入膏肓!高太皇太后那是舊黨的旗幟!哲宗從未如此自信,他推行父親神宗陛下的改革是對的,若是不反對高太皇太后,他的命都要沒了! “的確是體弱,可體弱是天下最難治的病。因為虛弱,任何疾病風邪都太容易侵入,只能保養,不能根治。是毒是病還能對癥下藥,體弱只能養。”諸葛安人停頓了一下,又道:“其實也有速成之法,找個武林高手輸送內力就是,官家再學一些內力運行的功法,就能化用內力,保養身體。我武功高,今天……” “果真是根傻木頭,你怎么不說輸送內力的人有什么危害?” “內力沒了還能再練,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你這一身內力還是留著護衛朕吧,當年不是說過要一直保護朕,輔佐朕嗎?至于內力,找其他高手就是。” “不行,找信任的人不容易,要治好你的內力損耗肯定要掏空一個人……”諸葛安人著急得連稱呼都沒在意,反駁道:“多人前后輸入內力,內力駁雜不純,更容易引發病癥,官家身體受不住。” “那你就受得住了,對武人而言,武功多重要!”哲宗恨鐵不成鋼道,怪他怎么就不知保重自己。 “我打仗靠的是智謀又不是武功,而且我這么年輕,武功沒了還能練,重練一回,肯定更快更好……” 哲宗不理會諸葛安人胡說八道,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與皇帝而言,要找到一個絕對信任的人多么困難。當世武功高手都是有數的,對武林人士而言,武功比生命還重要,不是功名利祿能夠引誘的。 “你就省省吧,除了帶兵打仗,其他事情你就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宮中多少天才地寶供養著朕,放心吧。”轉念之間,哲宗心中已有主意,只道:“今日天晚了,你就留在宮中,與朕抵足而眠,說一說北境的事。” 不待諸葛安人應下,宮外就傳來喧鬧之聲。諸葛安人猛得站起來,站在哲宗右手邊呈護衛之態,這是他們多年養成的默契。哲宗感動好笑,一個眼色,身邊的劉敏揚聲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福寧殿外喧嘩。” “奴婢奉賢妃娘娘之命,有要事求見官家,求官家開恩,十萬火急啊!”外面是女子尖利的叫聲。 第118章 諸葛安人世家 “官家,事涉后宮,臣不便久留,臣請告退。”諸葛安人趕緊道。 “不許!”哲宗突然厲聲阻止,諸葛安人奇怪得看了看他脹紅的臉,沒看見張敏那了然的神色。“朕是說不用了,不是大事,阿安陪我去瞧瞧吧。” 哲宗緩過神來,吩咐劉敏道:“叫進來吧。” 那殿外喧嘩的宮女躬身低頭小碎步進來,納頭便拜,“官家,奴婢要揭發皇后娘娘在中宮行巫蠱之術。我們娘娘近日胸口體乏頭暈目眩,太醫卻一直找不到病因,今日有皇后宮中小太監看不過來稟告,才知是皇后娘娘詛咒我們娘娘。官家,娘娘嚇得心神俱俱裂臥病在床,卻顧念帝后一體不忍相告。奴婢忠心為主,卻看不過,背著娘娘來稟告官家。官家重病,焉知不是皇后娘娘詛咒之故。” “放肆!小小宮女竟敢誣陷中宮?”劉敏大喝一聲,賢妃素日不敬皇后,沒想到為了爭寵,連巫蠱之說都出來了,自古以來,牽扯巫蠱,那就不是一人一家之事,整個宮廷都面臨著清洗啊! “奴婢不敢,奴婢句句屬實,懇請官家徹查。奴婢愿以性命作保!”那宮女嘴里喊著最后一句話,人突然往旁邊的柱子沖去。 諸葛安人隨手剝下腰帶上的玉石,飛擲打在宮女小腿上,那宮女撲倒在地,摔個七葷八素,口里還喊著:“奴婢為官家盡忠!” 諸葛安人牽著哲宗的手,緩緩向他輸送內力,柔聲指揮他呼吸:“呼氣——吸氣……對,慢慢來,慢~慢~” 哲宗氣得不自然發抖的手臂停止顫抖,諸葛安人才道:“官家寬心,不過后宮之爭,您高高在上必能一眼看穿,不必氣惱。” “后宮之爭?”哲宗問道,他剛剛聽聞巫蠱二字就頭腦充血,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那宮女說自己背著賢妃娘娘過來,本就是背主之人。一口詞編得順溜,面對官家龍威、公公呵斥卻面不改色,不可能如她所說一時義憤,突發奇想。若真有這份膽識,就不該只是個二等宮女,臣沒看錯的話,這二等宮女宮女的裝扮吧。”諸葛安人和緩道:“您是官家,后宮女子性命榮寵都是您一句話,不必為此勞神動怒。” “官家,官家!”摔在地上的宮女滿口是血還在尖叫,劉敏見官家皺眉,當機立斷,一個手刀砍暈了宮女。 “官家,四妃之位,一等宮女八人,二等宮女十六人,如此種二等宮女是沒資格內殿伺候的。”劉敏躬身道,言下之意,就算真是皇后行巫蠱之術,又恰巧有小太監來報,一個二等宮女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劉敏在哲宗身邊伺候多年,近些年來劉氏從一個宮女爬到賢妃之位,為哲宗誕下一子二女,雖說兒子夭折了,可也能看出賢妃之寵。面對賢妃的指控,皇帝有時候是不需要的證據的,貼身太監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可這次劉敏卻站在了諸葛安人這一邊,只能說靠揣測人心過活的劉敏,清楚誰的分量更重。 “后宮之爭……后宮之爭……”哲宗臉色灰白,喃喃自語,疲憊道:“收押宮女,讓人通知皇后和賢妃,此事容后再議。都退下吧,朕想靜靜。” 殿中人魚貫而出,諸葛安人想退卻被哲宗緊緊拽住手臂。 “阿安,你信皇后是無辜的,對嗎?”沉默良久,哲宗幽幽問道。 “官家的身體不是巫蠱詛咒所致。”言下之意,皇后無辜不無辜與他何干,他只關心官家的身體。 哲宗長嘆一聲:“說說你的看法吧,我知你素來內秀,不必有所顧忌,暢所欲言即可。”哲宗有氣無力得躺在軟榻上,心神疲憊。 “臣妄言,后宮之爭不僅是后宮之爭。皇后娘娘是太皇太后所定,乃舊黨代表,官家這些年重啟新黨,銳意變法,國力更進一步,可朝中黨爭激烈,已經到了為了反對而反對的地步。當年太皇太后攝政,只要是新黨的法子都是錯的,出了多少冤案。等到官家親政,您求新求變,卻讓新黨以為翻身做主,加倍報復舊黨。朝中黨同伐異,已到了影響國本的程度。如今皇后娘娘是舊黨的招牌,又深居后宮,并無子嗣,于家國朝政無礙。若陛下不能容下這舊黨的代表,舊黨看不到希望,拼死一搏,新黨自以為看出了官家的心意,趁勝追擊。如此,黨爭只會愈演愈烈,于國家無益。” 哲宗輕揉眉心,嘆道:“你還是這般大膽,語不驚人死不休。” “臣妄言。” “不是妄言,是實話實說,朝中宮中敢說實話,敢憑著本心說話,不為黨同伐異的已經沒有幾個了。”哲宗嘆息一聲,道:“繼續說。” “臣久居邊塞,也聞宮中賢妃受寵,陛下冷落中宮。一個不受寵的皇后,絕不會詛咒陛下,皇后娘娘只需守著自己的身份,就立于不敗之地。”諸葛安人為皇后說話,不是他與皇后有什么淵源,也不是自己心中那正室嫡妻的道德觀念作祟,只是為了平息黨爭,為了大局,朝廷經不起再一次波瀾。 “是嗎?這倒讓朕想起小時候偷偷上街聽到說書先生講的故事,武則天不也用巫蠱之術嫁禍王皇后,如此才登上了后位,朕往日也是糊涂。” 諸葛安人心想,對不住了,當年引你聽到的那個故事映射的是攝政的高太皇太后,沒想到你舉一反三用到這里來了。 “臣不知。”諸葛安人木訥道。 “你不知,朕卻知,劉氏的確太大膽了。” 聽著哲宗突然給賢妃下了大膽的評語,好像憑借諸葛安人幾句話,往日受寵無比,能牽著哲宗鼻子走的人,突然就失寵了,皇帝連當面對質的程序都沒有,直接就給賢妃定罪了。諸葛安人不解,后來一想,一定是自己關于黨爭的話點醒了哲宗,他也意識到在國家大事面前,兒女私情只能放到后面,更何況對滿宮妃嬪的皇帝而言,哲宗對賢妃有多少“男女之情”還是未知數呢。 哲宗瞟到諸葛安人疑惑的臉色,苦笑一聲,又沉沉閉上眼睛。 “官家,今日已晚,臣先告退,明日再來覲見。”男女之情最讓人傷心,諸葛安人以己度人,若是他遇上這樣的煩心事,也想靜一靜的。 “扶朕到榻上去。”哲宗答非所問,他如今他躺在床邊貴妃榻上,口中的榻應該是龍床了。 諸葛安人不問原因,上前來扶他。只是哲宗久病無力,又被氣了一場狠的,實在沒有走路的勁兒,扶著軟綿綿往下墜。諸葛安人習武之人,當即一個橫抱,抱著哲宗大步往內室寢宮而去。 輕柔把哲宗放在床上,給他蓋好被子,諸葛安人皺眉道:“官家太瘦了,要多吃一點。” 哲宗哭笑不得道:“和你一樣一身腱子rou,咯得朕生疼。” “那我以后用內力隔著。”內力外放,可以形成軟綿的隔絕層,靠著很舒服那種。 “果然還是跟木頭,玩笑話都聽不出來嗎?” 諸葛安人偏偏頭,神情無一不再訴說:官家說的都是對的,不管是不是玩笑話。 “唉,罷了,本想與你抵足而眠,今日事多,你先去吧。先休息幾日,不必上朝,明日朕等著你。”哲宗吩咐道。 “是。”諸葛安人抱拳退下。 哲宗目送諸葛安人走遠,卻無絲毫睡意,躺在龍床上沉思半響,喚道:“劉敏。” “奴婢在,官家有何吩咐?”劉敏小步無聲趨近。 “去仁明殿,傳賢妃。”劉敏點頭,扶皇帝起身,喚小太監來為皇帝更衣,自己出去安排步輦,心中疑惑。以劉敏對官家的了解,他還以為此事只有兩個結果,要么賢妃一舉奪魁,登上皇后寶座,要么此事就此擱置,要知道官家不喜皇后由來已久,不是那么輕易改變的。劉敏在心中默默把諸葛安人的重要性又往上提了提,這可是為不能得罪的人物。 哲宗到了皇后的仁明殿,孟皇后素服脫簪請罪,跪在中庭,劉賢妃已經到了,她雖素來不敬皇后,可今日的事情沒有按她的設想發展,她已經引起警惕。皇后跪在殿中,她進去只能一起跪,為了不墮聲勢,劉賢妃帶著人等在仁明殿外。與皇后脫簪請罪相比,劉賢妃的裝扮也并不華麗,多是玉飾,溫潤可人。 “官家……”劉賢妃溫柔如水的喚道,裊裊婷婷行禮。 哲宗并未扶她,只頷首示意,被劉敏扶進了大殿。 哲宗在上首坐定,劉賢妃進了大殿,不等皇后請罪就跪在皇后身邊,哀泣道:“官家明鑒,臣妾自侍奉官家以來,恭敬侍上,慈愛宮人,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也未曾有責罰。臣妾自認從未有失德之舉,不知為何遭此不測之禍。” 殿中一時沉默。皇后不善口舌爭辯,這也是她與劉賢妃屢次交鋒都在下風的原因。可哲宗為什么沉默?劉賢妃心中咯噔一聲,把計劃前前后后又理了一遍,自覺沒有錯處,柔聲道:“也許是嬪妾誤會皇后娘娘了,娘娘不是這等人,還請官家嚴查,還皇后娘娘清白。” 哲宗還是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劉賢妃,她低頭的側顏最像諸葛安人。 第119章 諸葛安人世家 殿中靜默一片,原本以為自己在劫難逃的孟皇后才反應過來,叩首道:“臣妾并未行此大逆不道之術,請官家明察。臣妾熟讀經史,受教于太皇太后、皇太后,正位中宮,為天下婦人表率,一言一行無不嚴以律己……” “叮……”哲宗輕放下茶盞,打斷了孟皇后的陳詞。劉敏在哲宗身后小心瞟了嚴孟皇后,心嘆,皇后娘娘也是如水佳人,怎么就是不會說話。明知官家不喜高太皇太后,還非要把自己的身份拔高成在她老人家膝下受教;明知官家以庶長子身份登基,又為什么總提正位中宮。沒看劉賢妃在宮中奉承長輩,向太后、朱太妃私底下可是一視同仁的,難得劉賢妃能同時哄住兩位老人家。原本以為劉賢妃是沾光的劉敏,此時又突然欽佩起劉賢妃的能耐來。 “劉敏~”哲宗喚了一聲。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劉敏飛快回過神來,躬身道:“官家,奴婢在。” “宣旨。” “是。” “賢妃劉氏,出身微賤,得天幸侍奉內宮,然屢次不敬皇后,讒言媚上。今行巫蠱,嫁禍中宮,德行敗壞,其罪當誅。念其育子有功,特收回賢妃、妃寶冊寶印,貶為庶人,謫居靜安宮,靜思己過……”仁明殿只有劉敏尖利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不論是孟皇后還是劉賢妃都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官家,官家,臣妾冤枉,臣妾冤枉。不是臣妾做的,官家,您審一審,您仔細查一查,臣妾愿與人當面對質,官家!”劉賢妃慌了,不再顧忌優美的儀態,眼淚刷刷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