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上官雪兒短短十幾年的人生,比別人一輩子見識都多,乍聽成親、嫁妝,并不想一般女兒羞紅臉頰,而是臉色煞白的問道:“我的婚事你有安排嗎?” “現在沒有,日后我盡量。”嚴立德實話實說,看十一二歲小姑娘嚇得臉色都白了,也心生憐惜,勸慰道:“我給你出嫁妝是我心中道德驅使,你不必有負擔。你日后想嫁給江湖人可以,嫁給官宦人家我也是你的后盾,當然你想嫁給普通百姓過平淡日子,我也不反對。” “對一個不曾經歷過不平凡的人而言,讓她過平淡日子是何其諷刺。”上官雪兒嘆息。 “我以為你這短短一生已經夠波瀾起伏了。” “嚴大哥說的對,我去找義父撒嬌了,也許能多蹭點兒嫁妝呢。”上官雪兒幾乎瞬間恢復過來,又嘻皮笑臉打哈哈。 嚴立德的書房今天真是忙碌,剛送走了霍天青,就來了上官雪兒,上官雪兒前腳剛出院門,朱厚德就從圍墻上翻了下來。 嚴立德聽得侍衛稟報的時候,嘴角不停抽搐。才出宮多久,規矩就全剁了喂狗嗎?回去皇后娘娘會不會宰了他? “堂堂一國太子,您就不能走正門嗎?” “說好叫我表弟,小心穿幫。”朱厚德提醒道。 若你真是我表弟,早就打你個屁股開花了!嚴立德腹誹,也許是他的眼光太過直白,朱厚德這厚臉皮都頂不住,轉移話題道:“聽說青衣樓的財產已經清點完畢了?朝廷得了多少?” 看吧,終究是太子,即便再喜好武功好奇江湖,他的思維,還是朝廷中人的思維。 “已經清點封存,除留出一份微博嫁妝給上官雪兒之外,剩下的現金、古董、珍寶全部封存好了,不日運送入京。”嚴立德調侃道。“這比銀子只會進陛下私庫。”和朝廷戶部可沒什么關系,嚴立德忙活半天,沒為自己所在部門爭取絲毫利益。 “那鋪子呢?別欺負我年紀小,鋪子才是下蛋的金母雞,你把鋪子扣下了吧。”太子一副自己吃虧了的模樣,要和嚴立德討價還價呢。 “這是你父親許諾我的,不然我為何千里奔波呢?” “果然是個生意人,算盤打得太精了,為什么不把鋪子、田莊留給父親,那才是大頭。朝廷官員不許經商啊!”朱厚德最后一句接近威脅了。 “你放心,所有鋪子、莊子都記在我父親名下,我絕對還是清清白白的朝廷官員。”嚴立德眨眨眼,不正面回答朱厚德的問題。 “你不說,我真寫信給父親告狀了啊!還有給母后說!”朱厚德敏銳發現嚴立德似乎更怕張皇后一點。 嚴立德嘆息一聲,道:“表弟啊,這可不是求教的態度。” 朱厚德馬上炸毛,“誰說我求你啦!” “唉,教你你嫌啰嗦,不教你就又炸毛,真真讓表哥左右為難啊。” 朱厚德羞憤得跳上去捂嚴立德的嘴,他才沒有炸毛呢!“你說不說……” “說,說!莊重!莊重!”武功再高也擋不住熊孩子,嚴立德從座位上跳出來,躲開朱厚德的襲擊,整理好衣襟,保持風度。 “你聽說過憲宗陛下所設皇莊吧?”嚴立德擺開架勢說正事。 “知道,沒收宦官曹吉祥家產田地,始設皇莊,我名下也有。”太子還不曾被酸儒們教導的不知rou糜為何物。 “是啊,皇莊并非陛下一個人的莊田,而是包括帝后、皇妃、皇太子及在京諸王的莊田。那您知道皇莊收益如何嗎?嗯,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表弟你知道一般田莊的收益是多少嗎?” “我是傻子嗎?當然知道皇莊的收益有貓膩。”朱厚德聰明無比,也知道太監監視下的皇莊肯定有油水,這些監視者就是揩第一道油的人。可朱厚德有什么辦法拿,他才十幾歲,最痛苦的莫過于他能發現問題,卻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還不如渾渾噩噩過糊涂日子呢,至少心里輕松。 “是啊,有貓膩,與其便宜別人,不如rou爛子自己鍋里。”嚴立德笑了,“不瞞表弟,等青衣樓震蕩過后,內部穩定下來,這些田莊我會重新整理上交,由陛下分賜功臣,不比現在就交上去好嗎?陛下才平了李廣之患,表弟日后也要注意啊。” “哼,你還是一樣瞧不起宦官。他們陪伴……長大,也就一個李廣罷了,都多少年了,還總是拿出來說,你們還揪著不放了是吧!”朱厚照氣極,在他心里,他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皇帝,即使大明素來愛“直言不諱”的御史言官都沒話好說,就出了一個李廣,成了父皇的污點,天天說年年說,誰還不能做錯一回嗎?更何況,在朱厚德看來這事兒錯的是李廣,是他辜負父皇信任而已。旁人說這話朱厚德不至于生氣,可嚴立德不行,這是被朱厚德納為自己人的啊! “表弟又誤會我的,從來事情不能一刀切,宦官亦是如此。出名如三保太監鄭和不說,那是要名留青史的人物;戰功赫赫如王彥,性情純誠如昌盛,人都說于謙力挽狂瀾,金英駁斥遷都之說,支持于謙為首的主戰派,莫不是中流砥柱?這些人都是我敬仰的先賢,宦官亦有英雄人物。這些評價也不是我說的,都是修史的文臣說的,可見只要是忠誠正直之人,世間自有公論。還請表弟別為宦官抱屈,也別為文官抱屈,不都是你的官嗎?” 朱厚德沉默半響,道:“只有你肯和我這么說了,他們總說李廣不好,又何曾看到懷恩公公等人的好,父親到如今都還追憶他。在他們眼里,我就是泥塑木胎的佛像,贊成他們認為好的,反對他們認為差的。哼,那還要我做什么,直接立個雕塑好了。” 沒想到才十幾歲的朱厚德就已經對文官集團有這么深的意見了。嚴立德笑道:“表弟啊,你沒看出來嗎?他們是嫉妒了啊?你想想一個讀書人要躋身官場需要多少年的努力?胡子花白還在考秀才的人無數,不然不會有皓首窮經之說。可是公公們年紀輕輕位高權重,在他們看來就只因與皇家親近,哪兒管公公們亦是功勛卓著。不遭人妒是庸才,你就當他們犯紅眼病吧。爭風吃醋落了下風,你就包容他們吧。” 一句話說的在旁邊角落里裝壁花的劉瑾都忍不住笑聲兒來。 “這倒是個新鮮說法,這么一想,我倒不那么氣了。”朱厚德眉眼彎彎,忍俊不禁。 “不過你別以為這樣就能糊弄過去了,說了田莊還沒說鋪子呢。”朱厚德補充道。 “你可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嚴立德無奈了,話題都轉了這么一大圈,他怎么還記著呢。 “那是!”朱厚德自豪得挺挺胸膛,若是這么容易被繞暈,他爹也不放心傻兒子出來玩兒啊。 “回答之前表弟先告訴我,若是你的話,會這么做?”嚴立德問道。 “既然有皇莊,為何不能有皇店?” 咚!嚴立德失手撞倒茶杯,沒想到在這個時候,臭名昭著的皇店居然就已經有規劃了嗎? 朱厚德也是察言觀色的好手,見一向處變不驚的嚴立德失手砸了茶盞,連忙問道:“皇店不好嗎?” 嚴立德苦笑,“豈止不好,簡直不能更糟,比皇莊還糟。”事涉朱家祖宗,以臣議君也是不敬,可嚴立德無法坐視朱厚德把皇店這個蠢東西弄出來。 “劉伴伴是信得過的人,你但說無妨。”朱厚德見嚴立德環顧四望,以為他顧忌劉瑾。 “不是劉公公的原因,諸多先賢大儒都曾教導您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我也是這個想法,可我想請殿下答應我,在您沒有確定皇店施行無害前,不要因任何原因開啟此事。”嚴立德嚴肅道。 “有這么嚴重?” “臣一向主張實踐出真知,可這件事是不能實踐的,危害極大,臣怕一開始的甜頭會讓你下迷失,日后再想停就停不下來了。”嚴立德嘆息,“正如史書所記載,君王每每求仙問道,難道他們不知丹藥之害嗎?知道,肯定知道,可還是妄想自己特殊,讓眼前好處迷了眼,自以為打出的是糖衣炮彈,要把糖衣吃了炮彈打回去,殊不知糖衣也有毒啊。霸道如秦皇漢武,賢明如唐宗也未曾幸免,你自認比他們如何?” “好,我應了,可你也得告訴我皇店到底差在哪兒啊!” “表弟想的,是不是皇店直接歸天子管轄,金銀直通皇家,減少損耗。當然天子是沒空管理這些的,還是委任身邊太監監管。不是我危言聳聽,財帛動人心,世上有很多東西比忠心更不值錢。若是表弟開了口子,就再也堵不上。可經商貴在圓滑,若是不夠圓融,事情就辦不下去。太監從小長于宮中,懂什么經營之道,最來錢的莫過于收稅,用天子的名義收稅。我不說那假大空的與民爭利,只說負販小物﹐無不索錢﹐官員行李﹐開囊檢視﹐商賈舟車﹐亦皆有稅。于穩定都是一大危害,真犯到耿介官員頭上,進一步激化宦官與文官之間的斗爭。”又是黨爭的開端,嚴立德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劉瑾,“我說這些并無半句虛言,劉公公可做見證。” “嚴大人所言極有可能。”劉瑾不負自己一個謹字,十分謹慎。 “那是下面奴才沒辦好事情,我選一批忠誠能干的宦官來……” “憲宗陛下設立皇莊之時肯定也是這么想的。”如今皇莊成了什么樣子?這句話嚴立德沒有說出來,但不言而喻。 “我想想,讓我想想。”朱厚德擺手,他知道嚴立德還有很多未盡之言,事涉憲宗不是他一個臣子能開口評論的,朱厚德準備把這些問題都積攢起來,回宮之后請教他父皇。 嚴立德的確還有很多沒說的,皇莊開啟了明朝土地兼并之風上行下效,宗室、太監、地方官員大肆兼并土地,明朝氣候可是有名的小冰河時期,一遇天災,農民抗壓力下降,眼前就是傾覆之禍。而且這還是武俠世界,嚴立德不確定正史有多大的參考價值。 而皇店開啟的是用行政手段打壓市場的風氣,權利會破壞整個商業體系。上輩子嚴立德最自豪的是自己是個“官商”,有國家支持,又有商業手段。可到了后來才發現,這是他最大的敗筆,任何成功的商人、商業手段,都不應該和政治掛鉤。也許你的想法是好的,路卻走歪了。即便你能守住本心,繼承者也肯定一知半解。嚴立德對“列傳”的評價耿耿于懷,他以為自己的一生是光輝燦爛的一生,結果在歷史長河中,不過是有一點點借鑒意義的小人物罷了。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朱厚德從書房離開之后,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嚴立德在寫給皇帝的奏折上,欣喜得寫明了“殿下重燃求知之心,善思銳辯,體察民情。”劉瑾在給皇帝的密報上也罷嚴立德的話一字不落的抄了上去,并不著痕跡點評一句,“殿下深思之。”至于朱厚德的來信?抱歉,皇帝并沒有等到,撒出去的熊孩子指望他惦記家里報平安,明顯想太多。 第二天在餐桌上見朱厚德一副眉頭深鎖的樣子,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才十幾歲啊,滿滿的膠原蛋白都挽救不了的黑眼圈,證明朱厚德是有多深的心思啊。 “表弟,你昨晚做賊去了吧,有什么事兒也不值當和自己身體過不去啊。”嚴立德沒心沒肺勸慰道,事情不還是他惹出來的嗎? “是啊,我說賢侄,你年紀輕輕別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扛,別學你表哥,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呢。”閻鐵珊接口道,他不知道他口中的賢侄是太子,嚴立德糊弄他說是朝中舊友,不能暴露身份。 “表哥居然是扛事情的人嗎?”朱厚德很懷疑。 “哈哈哈,一看就知你又被捉弄了。他是不是和你說些杞人憂天的話,還說事情今日不做看不出來,明日不做看不出來,等到一年不做,想起來再追趕的時候,已經追不上旁人了。” 朱厚德眼睛瞪得圓溜溜得看著閻鐵珊,他能掐會算不成。這話嚴立德昨天沒說,可以前說過啊。 “爹,你就別欺負表弟了。”嚴立德看著拆臺的自家老爹,無奈了,給他夾菜,催促他放過此節吧。 閻鐵珊看著盤子里的小青菜,狠心閉眼夾到嘴里,跟吃藥似的。閻鐵珊覺得自己簡直是父親界的恥辱,孬種!誰家兒子管爹的啊,他家就是!還說什么他太胖了不能總吃rou,他這是胖嗎?胖嗎?他這是威武!腰帶十圍,大將軍之相! “表弟也寬心,就像爹說的,天塌了還有比你高個的呢,至少表哥就跑不掉。乖乖吃飯,待會兒帶你去長見識。” “小爺我什么見過。”朱厚德嘟囔著狠咬一大口包子,作為京城人他十分自豪,看誰都是土包子,才不需要長見識呢。 吃完早飯,朱厚德還是興高采烈和嚴立德一起出門了,標配還是離三步遠緊緊跟在他身后的劉瑾。 夏季天亮的早,早上微風拂面十分涼爽,出行的人大多選在這個時候,等到午間,街上就沒什么行人了。 嚴立德和朱厚德兩人剛好趕上出行高峰,太原城的主街道上馬車多掉不過頭來,兩人坐車走到街口,嚴立德拉著小表弟下車,從巷子里七拐八拐不知走到哪條后街上,頓時清凈了。 “我們往哪兒去啊?” “下江南。” “什么?可我還么收拾行禮呢!”確切的說他連山西都沒逛完呢,怎么又要換地圖了。還有他給父皇母后買的東西都堆在珠光寶氣閣,他準備去的晉祠瞧瞧呢。 “劉公公早就準備好了。”嚴立德禍水東引。 “劉伴伴你也早知道了?”朱厚德難以置信的問道。 “少爺放心,自有屬下后續打點,您若去江南,有銀票就行,剩下的路上買。至于知曉,奴才和您同時。”劉瑾表示自己才不背鍋呢。 “走吧,走吧,不是說闖蕩江湖嗎?窩在山西有什么出息。表弟你可只有半年的時間,這說不定是你這輩子唯一自由的半年,你確定不去嗎?” “誰說我不去了,我只是生氣你沒和我說一聲就走,太不尊重人啦!”朱厚德小小年紀偏愛做主拿主意。 “是是是,委屈小表弟了,快,咱們可是搭順風車,過時不候啊。”嚴立德引著朱厚德在后街亂穿,不一會兒就走到一座別院門前,上書花宅。 “這就是你說決不能錯過的三大人物之一花滿樓?”到了人家門前,朱厚德再反應不過來就不是聰慧著稱的太子殿下了。 “是的,咱們搭花家的順風車下江南,從長江去四川,再轉貴州,去兩廣,然后從運河回京,表弟覺得怎么樣?” “我們沒銀子嗎?干嘛要搭花家的車?” “誰還嫌自己銀子多呢,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嚴立德不和他打嘴皮官司,已經去敲門了。 朱厚德狠狠跺腳,這明顯是把他當成小孩子哄了啊! 在山西,沒人會不給珠光寶氣閣少閣主面子,很快通報的人就請嚴立德一行就去,在院子里碰見了來迎接的花滿樓。 “七童,早上好啊。” “嚴兄早。”花滿樓讓元氣滿滿的嚴立德嚇一跳,不過還是溫文儒雅的接待了他們一行,到客廳奉茶。 “七童,陸小鳳呢?他說他要入蜀中,我們來找他搭伴兒了。”嚴立德開門見山道。 “他呀,被神針山莊的薛姑娘請走了,連夜走的。” “所以這是重色輕友嗎?”嚴立德調侃道。 “若是嚴兄不棄,不若與我同行,路經江南,也好讓花滿樓盡地主之誼。” “還是花滿樓夠義氣。”嚴立德把自己從下馬車就提在手上的高盒子放在桌上,推給花滿樓道:“枉我小人之心,還帶了禮物來賄賂你呢。” 嚴立德幾乎沒有掩飾他的目的,他知道陸小鳳已經走了,他就是想和花滿樓同行。 盒子還沒開封,但花滿樓已經聞到了花香。 “是花兒嗎?”花滿樓問道。 “是的,薰衣草和草,送你的。”嚴立德掀開盒子頓時客廳中彌漫著濃郁的香味。 “是兩種花?” “是的,香氣濃郁的是草,紫色花朵色澤明艷,一串一串的,你聞,是不是很刺鼻。”嚴立德把小花盆往他身邊再推一推,道:“這種草喜溫暖、濕潤和陽光充足的環境,你的小樓是他最好的歸宿。” “還有這薰衣草,聽起來像是香薰料,其實香味更為典雅,也是紫色,顏色比更暗淡一些,不過它妙在可以提煉精油。三哥托我找的,在西域找了很久才找到品種最合適的,日后成片種在小樓,提煉精油可用來按摩xue位,對你的眼睛有好處。” “三哥總是這么細心,多謝嚴兄了。”花滿樓珍惜的把這兩株草攏到身邊,手指輕輕柔弱的碰觸。 “薰衣草喜陽光、耐熱、耐旱、極耐寒、耐瘠薄、抗鹽堿,所需日照充足,通風良好。在江南煙雨中可不容易成活,不過我相信花滿樓種花的技術,你一定沒問題的。”嚴立德笑道,若是薰衣草有用那就是花滿樓自己技術高超的原因,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