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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表妹萬福在線閱讀 - 第13節

第13節

    對上嘉芙投來的心疼目光,少年那雙原本似乎總是蒙著層陰翳的雙眸,漸漸地透出了明亮的色彩。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一個一閃而過的,就只她一人捕捉到了的細微表情。

    ……

    永熙三年的除夕就這么過去了。舊歲方除,泉州城里的民眾還在敲鑼打鼓舞獅舞龍,才初三日,嘉芙便得知了一個消息。

    泉州府來了人,傳達來自上頭的命令,讓甄家將歷年間所有用著的無籍之人全部造冊上報,尤其是年紀看起來在十三四歲之間的少年,更是一個也不能少。倘若隱瞞不予上報,若被官府查證,嚴懲不貸。

    來人和張大素來有深交,傳完了命令,屏退旁人,咬著耳朵對張大道:“這個上頭,可不是簡單的上頭,是錦衣衛……來了個姓王的,聽說是個極厲害的角色,也不知道說了什么,我們大人出來,我見他臉都綠了。金家的船塢還有船上,用了不知道多少的無籍苦力,不知其中的厲害,瞞報了幾個,以為沒事,倒霉了,昨晚被叫走了幾個人,那些無籍的還活著,查了一番,也就拘去充軍了,倒聽說他家船塢里的兩個做事小子被打死了,拖出來時,肚腸子都流了一地。這話我原本是不會告訴別人的。但你們甄家生意大,這么多年,難免會用幾個無籍之人。我是不忍看你們也遭殃,這才多說了幾句。切記不要外傳!”

    張大送走來人,轉頭就向胡老太太稟告。老太太神色凝重,立刻讓他造出名冊,將所有的無籍者,包括跑船,跑碼頭,搬運,以及船塢里的工匠和打下手的,全部都報上去,將人也看牢了,一個不能少。

    孟夫人當時在旁,回來后,和嘉芙提了一句,嘆道:“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弄的我心里慌張不已。這幾日須看牢你哥哥,免得他出去亂跑,萬一惹事。”

    孟夫人說完,匆匆走了。嘉芙也有點心神不寧。

    根據船塢管事的說法,那少年不但啞巴,腦子也不大靈光。

    但嘉芙卻有一種感覺,那少年或許未必真的腦子就不靈光。

    那天她遇險,少年將她卷出去,撲倒在地的時候,姑且不論他身手如何,就在那一刻,兩人的目光有著短暫的相接。

    當時她雖然被嚇的呆若木雞了,手腳全不聽使喚,但他看著她的那雙眼睛,她此刻還記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

    還有被發現腳受傷后,他的微微一笑。當時他的眼睛里,閃耀著如同太陽般的光芒,就連滿臉的塵土,也沒法遮掩他那雙眼睛里的光彩和靈氣。

    說他腦子不靈光,嘉芙真覺得不像。

    如果他是故意裝的,那是為了什么?這個少年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年才剛過,官府就來了這樣的動作,難道真的是和這個少年有關?

    嘉芙想起蕭胤棠的莫名現身,想起經過福明島遇到的一幕,那些被鐵索鎖走的小沙彌的樣子,歷歷在目。

    不知道那批錦衣衛,和來泉州的這個王大人是不是同一撥人。

    張大聽了祖母的命令,必定會將這少年記入名冊的。

    出于一種自己也很難說的清的感覺,嘉芙并不想這樣。她忽然替那個少年擔起了心。

    但是她也知道,祖母的做法并沒錯。錦衣衛如狼似虎,無孔不入,他們甄家若敢有半點貓膩,萬一被查出,后果不堪設想。

    嘉芙想告訴他這個消息,讓他盡快悄悄離開。卻又有所顧忌。

    在猶豫中渡過了一夜,第二天,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去找張大,假意探聽那少年的腳傷。

    張大看了眼嘉芙,小心地道:“小娘子,我前幾日忙,忘了告訴你。那小子在除夕夜里就沒了。有人看見他獨自去了海邊,一頭跳了下去,再沒上來,這幾日船塢里也不見他人,睡覺的鋪蓋和那身新衣服卻都散著,就跟半夜睡醒了迷迷糊糊爬起來走了似的。聽睡旁邊的說,是被炮竹聲給嚇的,稀里糊涂出去,跳下了海……”

    嘉芙又是意外,又是難過。

    她原本只擔心他或許會身處危險,卻怎么也沒想到,他竟死在了除夕之夜。

    不知為何,這個和她原本陌路,偶然順手救回來的少年的意外死訊竟會讓她感到如此氣悶。

    或許是當初,那瀕死少年投向她的充滿求生意愿的目光讓她感同身受。亦或許是幾天之前,他用他少年的單薄身體為她擋住危險后,獨自默默離開時,那一抹腳步略微蹣跚的孤獨背影,令她難以忘記。

    她呆了片刻,壓下心里涌出的難過之感,道:“張叔,勞煩你叫人給他燒兩炷香吧。”

    張大道:“老叔記住了。小娘子你莫難過。”

    嘉芙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

    正月十三,離元宵還有兩日。但泉州城里,家家戶戶門前已經懸了花燈。入夜,花燈和明月交相輝映,滿城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和城中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城外那片寂靜的無人港口。

    這是一個晴朗的深夜,明月懸空,一個少年獨自坐在海堤之上,身影被吞沒在夜的暗影里。海風迎面吹來,他一動不動,面向著漸漸涌起的夜潮,背影孤獨。

    忽然,他飛快地脫去了衣裳和鞋子,縱身一躍,猶如一塊石頭,掉進了夜潮之中。

    片刻后,伴著一聲輕微破水的“嘩啦”之聲,少年的腦袋從水下露了出來,他揮臂打了幾下水,就靠到了堤壩上,手中多了一樣東西。

    這是一個用制軟了的熟牛皮包起來的四方塊的東西,掌心大小,濕漉漉的,被托在少年的手里,不住地往下滴水。

    泉州的這個冬天,大部分日子都是濕冷濕冷的,少年卻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海水的刺骨冰冷。他慢慢地解開牛皮,雙眼盯著托在自己掌心里的那樣東西。

    一方玉璽,紐交五龍,上刻“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篆文,通體不沾半點塵埃,皎潔月光的映照之下,玉色瑩瑩,將那少年托著它的那只掌心都映成了半透明的淡淡血rou之色。

    這便是秦之后的傳國玉璽,國之重器。千年以來,時沒時現,歷朝歷代的帝王,無不視得它為天命。

    大魏立國,太祖以機緣得到傳國玉璽,欣喜若狂,將它藏于宮中元始殿內,每逢祭天大禮,請璽加蓋于祭天詔書之上,以此昭示己之天命所歸。

    而今的永熙帝,登基之初,質疑之聲之所以不斷,就是因為他的手中,缺了這一方代表皇權授受的傳國玉璽。

    據說,少帝蕭彧于獵場墜馬身亡后,這面傳國玉璽便也離奇不見。

    這片堤壩之側,白天人來人往,誰也不會想到,這三年來,它就被這一塊牛皮包著,藏在了下面一個被海水蝕出的空洞里。

    每日潮起潮落,它安靜而孤獨地守著黑暗,就像是它的主人,這個少年。

    少年盯著手中的玉璽,看了良久,忽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自言自語地道:“我留你還有何用?不如送你隨潮而去,從此無拘無束,放游四海,勝過躲躲藏藏,終年不見天日!”

    他爬回了海堤,高高站起,猛地揮抬臂膀,就要將手中玉璽投向月色下的那片夜潮。

    一旦入海,潮水洶涌,卷去之后,這東西從此將永沉大海,再不復返。

    第18章

    就在少年要將手中玉璽奮力投向海潮之時,一個聲音忽在他身后響了起來:“一別三年,小皇上你可還好?王錦給小皇上叩頭了。”

    少年的手頓住,慢慢地回頭。

    一個人影從夜色的昏暗里現身,鉤鼻長臉,青衣小帽,再尋常不過的一身打扮,口里說著叩頭,卻不過虛虛躬了躬身,表情似笑非笑,雙目在月下閃閃發亮,泛著毒蛇般的冰冷光芒,夜色之下,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少年神色微微一變,肩膀才一動,那人又道:“小皇上,你要是敢跳海,或是砸你手里的東西,甄家的那個小姑娘,下場會比金家人不知道慘上多少。我的那些手段,你應是知道的。”

    他的語調陰惻惻的,叫人不寒而栗。

    少年的身形定住了。

    王錦向來陰沉不外露,但此刻,看著面前少年凝住了的背影,依然還是壓制不住心底涌出的狂喜,目光愈發閃閃。

    “小皇上若老老實實這就跟我回去,我保證不會為難你,更可對天起誓,不動甄家人半根指頭,如有違背,天誅地滅!說起來,甄家人這回也是立了大功的,當上報皇上予以嘉獎。若不是甄家那小姑娘,小皇上你如今恐怕已經沒了。”

    若這少年,曾經的少帝蕭彧就那樣被金家人丟下大海葬身魚腹,今上固然是少了一個心腹之患,但這面令天禧帝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又如何能得以重見天日?

    誰能想的到,它竟然被蕭彧藏在了這種地方?

    蕭彧慢慢地轉身,和王錦面對著面。

    “小皇上,你不會想到,這一切都是我王錦設的一個局吧?”

    這次的計策,實在令他自己也感到滿意,忍不住目露微微得色。

    “小皇上,你很聰明,當年被你僥幸逃脫之后,竟藏身到了泉州這種地方。嶺南本就天高皇帝遠,泉州更是魚龍混雜,想要找到一個存心把自己藏起來的人,確實猶如海底撈針。但你還是小看了我。這幾年間,為了找到你,我派了無數的人出去,他們扮作水手,苦力,查遍南方所有你可能匿身的地方,皇天不負,終于上個月,讓我得知曾有人在泉州金家船塢里見到過與你形貌相似的一個少年啞巴,于是我親自趕了過來,沒費多少力氣,就得知你于瀕死之際被甄家收留的消息。我原本早可以帶走你的,但那時,我不確定你就是小皇上,畢竟,這幾年間,你的模樣還是有所改變,且你裝傻裝的也極像,差點連我也被騙了過去。我更知道,假使你就是小皇上,被這么帶走的話,人是有了,但這寶璽……”

    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物件,忍不住吞了口唾液——如同看到榮華富貴就在前方向他招手。

    “……大約很難能從你嘴里順利問出。所以我設了一個局,故意放出查找無籍少年的消息,再拿金家開刀,果然,你被驚動,悄悄離開。離開之前,你自然不會忘記你的這面寶璽。”

    “小皇上,你很聰明,但畢竟嫩了點,這不怪你……”

    他緊緊地盯著那塊在月色下瑩瑩生光的東西,朝著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哄道:“小皇上,把它給我吧!皇上畢竟是你的親叔叔,你隨我回去了,不過就是做不成皇帝而已。這幾年你藏身于污垢之下,想必受了不少苦楚,當也知道,這天下比你倒霉的人多了去了。你回去了,當個太平王爺,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有什么不好?”

    蕭彧沉默片刻,忽嗤笑了一聲:“難為我那位二皇叔了。雖當了皇帝,這幾年每逢祭天大典,想必心里總覺底氣不夠吧?罷了,我這條命,本在幾個月前,就已是被老天收走的。連皇位都被他拿去了,何必還抱著這東西不放?他想要,給他就是了!”

    他將玉璽朝著王錦丟來,寶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王錦狂喜,縱身一把抓住,收入了隨身背囊,又道:“小皇上,你也隨我走吧。我保證,只要你不逃,我絕不為難你。”

    蕭彧冷冷一笑,手腕一轉,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月光之下,匕刃閃閃,冰芒雪寒。

    王錦一怔。蕭彧神色瞬間轉為傲寒:“與人刃我,寧自刃!我死之后,你割我人頭帶去,二皇叔想必也就放心了。泉州甄家與我,半點干系也無。日月昭昭,天地神明。我死之后,你若違背方才誓言,必不得善終!”

    他曾貴為天子,坐擁四海,而今墮入塵泥,終日與卑賤為伍,但這一刻,雙目湛湛,令王錦也心生畏縮,竟不敢直視,慢慢低下了頭。

    蕭彧轉過身,面向極北遙不可及的無窮漆黑長空,神色莊重,行三叩九拜之禮,旋即起身,站的筆直。

    月光下的少年面孔,雋逸孤清,眉目決絕。

    他閉目,仰首向著頭頂星空,伴隨一道寒光,匕首揮向自己咽喉,眼見就要血濺三尺,便在此刻,傳來一道隨風之聲:“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王錦,如今你是四品鎮撫,錦衣衛里紅人,但我若我沒記錯,你是天禧十年丁亥科武舉第三十六名,當年只取三十五人,你本名落孫山,先帝聽聞你素有孝名,不忍留老母一人在鄉,遂帶母入京趕考,盤纏用盡,母子宿于橋洞度日。你于集市乞得一冷炙,自己忍饑,奔回先奉老母。先帝被你孝行所動,破格錄取,添你名于文榜之末,這才有了你的官途之始。先帝于你,先有君恩,后有師恩,時移世易,如今順安王為帝,你不念先帝之恩,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為了一己榮華,如此逼迫先帝骨血!”

    “王錦,你不畏于天?你不愧于人?”

    四周黑魆魆一片,海潮洶涌嘶鳴,夜風疾勁吹過,這聲音一字一句,隨風入耳,蕭彧和王錦一同聽到,兩人無不震動。

    蕭彧睜開眼睛,循聲回頭,見不知何時起,數丈之外的海堤之畔,竟立了一個男子,那男子一身夜衣,倘若不細看,身影幾乎和這黑夜融成一體。

    “你是何人?”

    王錦拔刀,厲聲喝道。

    那人置若罔聞,只朝蕭彧大步走來,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將他擋在自己的身后。

    他轉過臉,朝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蕭彧道:“一別多年,皇上可還記得我?當年我離京時,你還是太子,記得才六七歲大而已,我教你讀的最后一篇文章,便是左傳王孫滿對楚子,我記得當時,你還沒來得及交上你的讀書札記。”

    他的聲音溫和,語調不疾不徐,月光照出了一張年輕男子的英逸面孔。

    蕭彧猛地睜大眼睛,失聲道:“少傅!你是裴少傅!”

    那男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正是。裴右安來遲,讓皇上吃苦了。”

    就在這一剎那,少年的眼中迸出了無限的激動和光芒。

    他三歲被立為太子,四歲進學,啟蒙之后,他的父皇天禧皇帝為他選定了幾位老師,其中他最喜歡的那位,便是時年不過十四歲的裴右安。

    “少傅,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那篇札記,我當時寫好了,等著你來,你卻一直沒有來替我看……后來我登基了,曾四處尋你,卻始終不得你的消息。我以為你已經……”

    他朝裴右安奔了過去,聲已然微微哽咽。

    裴右安輕輕拍了拍他,以示安撫。

    “裴右安?裴右安!真的是你?你怎會在此?”

    王錦終于認出了他,雙目死死盯著,怪聲叫了兩句,滿面的震驚:“你好大的膽子!今上已登基三載,海晏河清,滿朝皆舉,難道你想公然抗命?識時務者為俊杰。只要你投效皇上,以你的才能,皇上必會重用于你。你若執迷不悟,你就不怕我回去了上稟皇上,牽連到你裴家之人?”

    裴右安道:“你覺得今夜我還會讓你活著走掉嗎?”

    他的聲音依舊平緩,但語調里的森冷之意,卻是呼之欲出。

    王錦一愣,打量了他一眼,隨即冷笑:“裴右安,你未免過于狂妄了些。我知道你小時為強身健體,曾師從劍術大師,也跟衛國公上過沙場,但就憑你,想殺我,恐怕還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