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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表妹萬福在線閱讀 - 第9節

第9節

    萬一,假設萬一,他說出全哥生病的真實原因只是因為凍龍腦,那么自己這些時日以來所有的苦心謀劃,都將毀于一旦。

    她的這個計劃,原本可以說是步步為營,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卻沒有想到,眼看就要收尾,卻突然生出了這樣一個致命的變數。

    天氣寒冷,但嘉芙的里衫卻被冷汗緊緊地貼在了后背之上。

    她勉強定住心神,微笑道:“多謝jiejie傳話,我有數了,既然不好,那就不用了。”

    玉珠笑了,點了點頭:“大爺也是奇怪,有點沒頭沒腦。但他通醫,既這么說了,想必有他的道理,小娘子不見怪就好。我也沒別的事,傳了話,也該回去了,準備收拾東西,明日一早,大爺要送老夫人去慈恩寺拜佛還愿呢。”

    嘉芙心亂如麻,隨口稱了句善,便送玉珠出來。孟夫人和玉珠站在客堂前相互話別,恰甄耀庭從外頭晃蕩進來,看見母親和一個穿著水藍裙衫的美貌姑娘在說話,一邊拿眼睛看,一邊朝孟夫人叫了聲“娘”。

    玉珠從前沒和甄耀庭打個照面,聽這一聲,知他是甄家那個兒子,見他生的也是一表人才,只是舉止流于孟浪,立那里,兩只眼睛盯著自己,便朝他福了一福,叫了聲“爺”,隨即轉向孟夫人,笑道:“姨媽留步,那我走了。”

    孟夫人笑著叫她走好,命婆子送她出去,等她身影消失,見兒子還扭頭望著,罵道:“一早你又去了哪里?這會兒才回來!這里不比泉州,可以讓你橫著走路,你要是給我惹出是非,你自己也知道!”

    甄耀庭滿口應承,說自己早上只是去城隍廟逛了一圈,給meimei買了些玩的,隨即嘻嘻一笑,湊來來問:“娘,剛才那小娘子是哪家的姑娘?”

    孟夫人因玉珠剛走了這一趟,心情好了些,見兒子嬉皮笑臉,知他喜好拈花惹草,揪住了他耳朵,罵了一句:“那是裴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頭,你敢打主意,我立馬就把你送回泉州!”

    甄耀庭哎了一聲,慌忙脫開孟夫人的手,捂住耳朵,一邊往里去,一邊道:“我不看行了吧?我去找meimei!”

    ……

    這一夜,嘉芙徹底失眠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梳洗完畢,去了孟夫人的屋里,母女沒說上幾句話,外頭傳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下人的聲音傳了進來:“夫人!國公府那邊來了人,說請你過去,有事呢!”

    嘉芙心頭一陣狂跳,勉強定住精神,跟著孟夫人走了出來。

    來的是辛夫人身邊那個和孟夫人關系不錯的婆子,說話間,嘉芙漸漸聽明白了。

    原來是辛夫人請孟夫人過去,說要商議婚事了。

    聽著婆子的口吻,全哥的事兒,應該還沒有被捅出來。

    嘉芙那顆狂跳的心臟,終于漸漸定了下來。

    孟夫人忙去換了衣裳,命甄耀庭在家老實待著不許出去,讓嘉芙幫自己看著,隨即帶了幾個下人,上了馬車,往國公府去。

    嘉芙目送母親身影消失,回來坐那里,一動不動,出神了片刻,忽然站了起來,對甄耀庭道:“哥哥,反正無事,你陪我去個地方。”

    甄耀庭是那種在家一刻也待不住的主,沒心沒肺的,正在想著怎么說通meimei讓自己出去不要告狀,忽聽她主動開口要出門,正中下懷,問了地方,得知是慈恩寺,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拜佛求神,保佑婚事順利?成,哥哥我這就送你去,保管讓你稱心,嫁個如意郎君!”

    第12章

    慈恩寺位于城北安定門外,乃千年古剎,本朝立國之初加以敕建,更名報國慈恩寺。寺里除尋常寺院共有的大雄寶殿,大法堂及諸多殿堂之外,西南有一藏經殿,名“輪轉藏”,即一木制經閣,巧設機關,可以人力推動旋轉,內藏浩瀚經卷,若輪轉一周,則意味著將這內里佛藏全部讀過一遍,亦取輪回圓滿之意,

    因為這輪轉經閣的存在,歷朝歷代,慈恩寺的山墻之上,留下了無數文人sao客的題詞墨寶,更有僧人不遠萬里來此修行,但據說,數百年來,無數僧人潛心修讀,終其一生,也沒聽說誰能將這輪轉藏周轉完整。

    嘉芙趕到慈恩寺的時候,正是中午,寺里香客寥寥,但剛才抵達山腳,看到國公府的馬車確實停在那里,知自己想見的人,此刻確實就在寺里,于是入了山門,徑直到大雄寶殿拈香拜佛,布施香油,完畢出來,向一知客僧打聽國公府香客的去處。

    二十多年前,天禧元后感染時疫,因當時疫病洶洶,為免在后宮擴散,被送到了慈恩寺里隔絕靜養。元后病體纏綿了一載有余,始終不見起色,每況愈下,最后不幸薨逝于后寺,因當時裴老夫人時常出入山門,故寺中僧人十分熟悉。

    這知客僧本不欲理會,但見嘉芙隨喜大方,便道:“老國公夫人往后禪房歇息去了,女施主不可靠近。”

    ……

    裴老夫人燒香完畢,略用了些齋飯,畢竟上了年紀,顯出困頓,裴右安便送她到禪房小歇。

    裴元后當年薨后,天禧帝將她在此處養病居住過的這個禪院封起,只允許元后之母裴老夫人出入。中間雖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如今這位以輔政順安王之身順利登基的皇帝對裴家也是不喜,但對于先帝兼長兄的敕令,也不至于公然悖逆,故這所方位幽靜的四合禪院,如今依舊獨為國公府所用,平日大門緊鎖,若老夫人要來,寺里提早得訊,則開鎖打掃,預備迎接。

    裴右安知祖母對自己那位于二十多年前不幸早薨的姑姑時有懷念,此刻見她立在檻內,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昨日雖提早送來了消息,此處已經打掃整理過了,但時令畢竟入了初冬,禪院里黃葉蕭蕭,薜荔殘萎,恐她觸景生情,伸手扶道:“祖母進去吧,風大。”

    裴老夫人入內,玉珠和同行的兩個丫頭待要服侍,見大爺已上前,親手為老夫人除了外衣,又蹲了下去,為她脫去腳上的鞋,并攏整齊擺放在地。

    丫頭看的有些吃驚,玉珠見狀,朝她兩人使了個眼色,帶著一起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坐在床沿邊,低頭看著孫兒。

    裴右安將老夫人的著襪雙腳攏入手掌,慢慢按摩,片刻后,觸感微暖,方扶她慢慢躺下,將雙腳抬起,送到被下,道:“祖母歇息吧。”

    裴老夫人閉上眼睛,裴右安坐于旁,靜靜伴她,待她入睡了,將被角輕輕掖了掖,起身來到窗前,佇立了片刻,走了出去。

    ……

    “國公老夫人也在寺里?”

    甄耀庭腦海里立刻浮現出昨日看到的那個丫頭。雖不算自己見過的極品美色,但不知為何,只看一眼,便覺入眼,念念不忘,心里不禁發喜,攛掇著嘉芙:“你快去,叫人給你通報一聲。碰巧在這里遇到,不去拜一拜,未免失禮。”

    嘉芙知道老夫人有午睡的習慣,怎會聽哥哥的,何況她趕來這里,想要見的人,也根本不是裴老夫人。

    她站在那里,想了片刻,轉頭對甄耀庭道:“那我過去看看了,哥哥你就在前殿這邊候著,不要亂跑。”

    甄耀庭答應了,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若是見著了,千萬別忘記提一句我,好叫我也去拜一拜她老人家!”

    嘉芙胡亂點頭,帶著檀香,穿過大殿,朝著西南而去。

    這時分,自然聽不到晨鐘暮鼓,只在經過幾道低矮山墻之時,對墻隱隱傳來伴著木魚的幾聲誦梵,愈顯四周寧靜。

    腳下這條甬道鋪著白色卵石,年久日深,漸漸被踩踏成了灰暗的顏色,縫隙里苔蘚叢生。甬道兩旁,生有銀杏,盡頭是株千年古樹,樹干筆直沖天,枝條在殿宇上空虬張鋪開,遮擋了半面的歇山殿頂,一陣風過,銀杏葉簌簌從天下落,斜斜鋪了半片的殿頂,地上也積了厚厚一層落葉,仿佛下過了一場金色的雨。

    一個男子,正立于輪轉藏經殿那口幽靜的藻井之下。

    藻井四面橫梁,彩繪有天龍八部諸神與如來華藏界會的場景,佛陀低眉,金剛怒目。正午的陽光,穿過了藻井上空的銀杏樹頂,投下一道明亮的四方形金色光影,他就立在這金光和昏暗交錯的邊緣,身影斑駁,半明半暗,一片落葉,從他頭頂的藻井里飄下,在空中打著旋,慢慢掉在了他的腳邊。

    他始終低頭,翻著手中那卷經卷,全神貫注,身影凝然。

    嘉芙立在檻外,注視著前方那個男子的背影。

    剛才她猜測,他或許會來這里。這是一種感覺。于是過來,想先碰碰運氣。

    運氣看起來很不錯,他確實就在輪轉藏里。

    但此刻,真的讓她找到了他,她卻忽然又感到忐忑。幾次張口想叫他,又閉上了嘴。就在猶豫之時,那男子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后的異樣,忽然側過了臉,兩道視線隨之轉來。

    嘉芙心微微一跳,臉上立刻露出微笑,喚了聲“大表哥”,聲音柔婉,十分好聽。

    看到她在那里,裴右安似乎也沒過于驚訝,依舊站在原地。

    “你怎來了這里?”他只問了一句。

    嘉芙抬眸,對上他投來的兩道視線。

    “不敢相瞞,我今早來此,就是為了找大表哥。我有一事,想向大表哥請教。”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膽氣不足。

    裴右安目光在她臉上頓了一頓,合上經卷,插回到藏經架上,隨即轉身,朝她走了過來。

    他停了下來。一個檻外,一個檻內,中間相距七八步的距離。

    “何事?”他問。

    “昨日玉珠來我家,臨走前,忽然悄悄轉給我一句話,說大表哥你特意叮囑她,讓她吩咐我一聲,以后不許再用現在的熏香。我聽她的意思,似乎我用的香,于人有害。我再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說只是照了大表哥你的話傳給我的……”

    嘉芙咬了咬唇。

    “大表哥你的吩咐,自然是沒錯的,我也會照做。只是實在不解,且又牽到一個害人之名,我心中不安,昨夜一夜無眠,今早也是無心做事,想到玉珠說大表哥你今日會送老夫人來慈恩寺,索性就過來了,冒昧找到這里,打擾了大表哥,我……”

    裴右安擺了擺手,制止了她沒說完的話。

    “你可知,你于我祖母大壽之日,熏的是何香?”他問,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龍涎。”

    嘉芙立刻應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未作聲,審視般地看著她。

    嘉芙一臉茫然:“大表哥你這么看我做什么?”

    “你所用龍涎,來自何處?”

    “家中庫房。”

    “你可知道凍龍腦?”

    他頓了一頓,忽然問。

    嘉芙點頭。

    “以前父親在世時,我記得偶聽他有提及過,說是南天竺的一種香料,與龍涎性狀相似,但不及龍涎好。”

    嘉芙眨了下眼睛,望著他:“怎的了?”

    “我可以確定地告訴你,你用的所謂龍涎,實則凍龍腦。全哥的病,就是因了你所熏的凍龍腦所致。凍龍腦不僅是香料,在西域之地,亦可入藥,但極少數人不耐此香,觸及少量,便發不適之癥,如誤服,甚至危及性命。全哥便是如此。這就是為何他與你兩次接觸,兩次發病的原因。”

    嘉芙心里咯噔一跳。

    她只知道全哥熏了凍龍腦會發病,過個幾天,慢慢也就好了,卻不知道凍龍腦原來還是藥材,能致人死命。這實在意外。

    但到了現在,她早就沒了退路。她必須要說服他相信自己,甚至引他幫助自己,至少,不能壞了她的事。

    她露出了焦惶之色,不住搖頭:“我實在是不知!我家中的庫房,香料分門別類歸置,我一向用的都是龍涎,這回因要上京,臨走前發現原本那盒子香餅快用完,便叫人去取新的來,當時匆匆忙忙,許是庫房下人弄錯了,我實在不知!”

    她忽的睜大眼睛,露出駭然之色:“莫非……大表哥你以為是我有意要害全哥兒?”

    她望著仿佛不置可否的裴右安,眼中慢慢地閃出微微淚光,聲音也漸帶出了含著委屈的哭腔。

    “我小時候是來過幾次國公府,但那時全哥還沒出世,后來這幾年,我又一直在泉州為我父親守孝,就算我知道凍龍腦不好,我又怎知全哥不能碰觸?”

    她低下了頭,不再說話,貝齒緊緊咬唇,咬的可憐的唇瓣都變成了慘白的顏色,仿似極力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一滴晶瑩的眼淚,卻終究還是奪眶而出,“啪”的落到了她腳前地上。

    她慌忙側過了臉,抬手胡亂擦了下眼角。

    方才她說話時,裴右安一直在注視著她,神色冷淡,似乎在考量她話里的真實程度。漸漸偏開了目光,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只道:“我料你應當也是無心之過。別哭了。”

    聲音平平。但聽起來應該是信了,在安慰她了。

    嘉芙說哭就哭,倒也不難。想到離去的父親,想到前世的最后一刻,眼睛就會發酸。

    原本只是為了哭給他看的。但聽他安慰自己了,不知怎的,情緒一時就失控了,心里只覺無比委屈,默默低頭,眼淚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裴右安那張原本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開始露出不安之色,看了她好幾眼,捏了捏手掌,又松開,猶豫了片刻,終于走了過來,停在門檻前,微微低頭向著她,低聲道:“莫哭了。我信你的。否則怎只叫玉珠代我傳話提醒你。”

    “你想想看。”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仿佛在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