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福安宮向來是個冷清的宮殿,此時月至中天,守著宮門的太監早就昏昏欲睡。 他貓著身子,輕而易舉地就逃了出去。 后來時間過去的久了,長大后的蕭潛對當天夜里的情況已經記得不大清楚,卻很清楚地記得那天冷冷的雨水,冰涼的青石板路以及泛著慘白的月光。 他就那么冒著雨,赤著腳,一路跑到了坤寧宮。 他們娘倆雖然很少能見到皇帝,卻是規規矩矩地經常來給皇后請安。 坤寧宮守門的宮人攔住了他,他被人鉗制住,大聲嚷著要見皇后,終于驚動了宮里的人,皇后聽聞他居然在這個時候一個人過來了,還算好心地讓人把他帶到了面前。 坤寧宮里的燈火明亮地晃眼,地上還鋪著淡色的波斯地毯,他的腳踩了一路的泥水,一踩上去就是一個臟腳印。連帶他進去的宮人都拿眼尾嫌惡地瞧他。 他那時候也不大看得懂旁人的臉色,卻仍然很是窘迫,生怕因為弄臟了那華貴異常的地毯,惹來皇后的怪罪。 但皇后并未把那坤寧宮里隨處可見地地毯放在心上,只問他深夜狼狽前來,所謂何事。 他想到自己所行目的,也顧不上窘迫了,跪到皇后面前求她為他娘延請御醫。 皇后那段日子本就在為時疫之事cao勞,聽說柔美人病得已經起不來身,當即就宣了御醫過去。 蕭潛當時心里是竊喜和慶幸的,心里還自作聰明地想著等他娘好了,他一定要告訴她,這些可都是他的功勞。 皇后不是個對別人的孩子富有愛心之人,但看他渾身濕漉漉還光著腳的模樣,到底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便又宣了另外一名御醫過來給他診脈,御醫說他很是健康后,皇后讓人把蕭潛帶了下去沐浴梳洗,讓他留宿在了坤寧宮的偏殿。 坤寧宮比福安宮明亮又暖和,即便外頭風雨交加,窗戶也不會吱吱呀呀地亂響。 這一覺,蕭潛睡得無比香甜,想著明日便能回去和他健健康康的娘親團聚。 然而等他醒過來回到福安宮,卻發現一切都變了——整個富安宮都被隔離了。 守門的侍衛帶著面巾,并不讓他進去。 他在門口喊了好久好久,珍嬪身邊的宮女玉枝才姍姍來遲,告訴他他娘已經被送走了,他往后也不能再在這里住了,而是要住到擷芳殿去了。 擷芳殿,蕭潛聽她娘說過,那是沒了生母的皇子們所居住的地方。 他嚇得哭了起來,卻因為他娘往日的教誨不敢鬧起來,只敢癟著嘴無聲地抽噎。 然而在皇宮里,眼淚從來是最無用的東西。最終,他還是被帶去了擷芳殿,且從此之后,再也沒見過他娘。 擷芳殿的日子并不好過,那里的一眾皇子自小就是夾縫中求生,最是擅長手足傾軋,瓜分資源。像蕭潛這樣后頭去的,更是被眾人排擠,當成了異類。對比之下,反倒是富安宮里的那些日子,安寧而美好。他曾經不止一次偷偷跑回福安宮,想從那里知道一些關于他娘的消息。 但解除禁止后的富安宮里,卻沒人對他假以辭色。就是往日對他十分和氣的珍嬪,都不愿意再見他。 后來他聽到有福安宮的宮人在背后譏誚他說:“柔美人那樣的,還真當生下皇子就能飛上枝頭了呢,眼下卻因著她生下的皇子連命都沒了,真是好笑。“ 一旁的宮女聽了這話也跟著笑道:“可不是嘛。這個八皇子可真是位災星,連累死了親娘就算了,還把咱們都連累上了,真真兒晦氣……” 宮人也跟著嗤笑,“可不是嘛。柔美人命差,人微言輕了一輩子,連帶著生下的皇子都不算數。八皇子居然還敢求到皇后面前去呢,殊不知他們這樣的在宮里沒聲沒響地沒了,主子們連眼皮子都不會抬一下……就這樣,他還有臉往咱們宮里來呢……” 這兩個人蕭潛都是認識的。 那宮人是負責院子灑掃的,去年冬天的時候這宮人凍上了手,皮開rou綻地做活,他看著不落忍,就偷偷拿了他娘的凍傷膏給他。當時這宮人千恩萬謝,還說他菩薩心腸,是觀音坐下童子轉世。 那宮女,則是給珍嬪洗腳的洗腳宮女,有一回他在珍嬪殿里說話,那宮女捧著一盆熱水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盆子熱水都潑在了他褲子上。珍嬪很是生氣,當時就要懲處她,是他幫著說了好話才讓她免于責罰。后來那宮女還做了點心送與她,說以后一定會感念他的恩德。 可不過短短數月,這兩個人就變了臉孔,在背后這樣說他們母子…… 從那時候蕭潛就知道,她娘教他的不都是對的,與人為善,那也要看對方是誰。若是像他們這樣狼心狗肺的人,那便是讓對方覺得自己軟弱可欺。 皇宮,就是一個弱rou強食的狩獵場。 他的親娘因為在時疫中感染了風寒,就這么‘沒聲沒響’地沒了。可他不想就這么‘沒聲沒響’地過完這輩子,不想再任由宮人欺侮……蕭潛下定決心要改變這一切。 于是,他就想法設法地結實了九皇子——也就是后來的榮王爺。 榮王爺的生母是得寵的蘇貴妃,榮王爺亦被養育得天真爛漫,心地善良。 兩人年歲相當,很快就玩到了一處。蘇太妃又是心善之人,看他沒了親娘可憐見的,便時常照拂于他。 然而蕭潛的日子并沒有好過太多,擷芳殿的其他皇子見他靠上了大樹,心中不忿,暗地里越發欺負他得狠起來,像什么鞋子里放釘子,剪爛他新做的衣裳之類的事,不勝枚舉。不過他們也不敢鬧到明面上,這樣的小打小鬧蕭潛也并不放在心上。 還是榮王爺看不下去了,將自己的武師父介紹給了蕭潛,想讓他學些拳腳,不至于再被人輕看了去。 他的武師父也是個愛才之人,見蕭潛有幾分天賦,便將自己所學傾囊相授。 蕭潛也有著一股狼崽子一般的狠勁,他知道自己學的晚了,底子不扎實,武師父讓他扎一個時辰的馬步,他就扎兩個時辰。武師父讓他打十遍新教的拳法,他就打一百遍…… 就憑著這股狠勁,十歲的蕭潛已經能用一只手打敗從小習武的榮王爺。不過榮王爺到底比他小上將近兩歲,身高力量都不如他,所以他知道自己勝之不武。他沒有親娘,單靠比榮王爺強上一些,不可能迎來出頭之日。 他十歲那年的冬天,皇帝出宮冬獵,屆時會帶上得寵的妃嬪和得臉的皇子公主等。像蕭潛這樣,皇帝連他的臉都記不住的,自然是沒份參與。于是他拜托了榮王爺,榮王爺又去求了蘇太妃,終于讓他得了那么一個名額。 也就是那場冬獵,蕭潛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但那也不是唾手可得的,而是他拼了命,在皇帝差點摔下馬的時候,飛身撲過去相救,在馬蹄下救了皇帝一回。 宮廷御馬都是訓練有素,自然不會發生踩踏,皇帝就算是摔下去,至多也就是摔個青腫。而十歲的他,身子依舊堪稱單薄,那么一摔一滾,就斷了一條腿。 而回報就是皇帝終于想起來自己還有這么個兒子,問了身邊的太監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自此,他移出了擷芳殿,被送到皇后膝下養育。 作者有話要說: 哇。寫了才發現一章寫不完,下一章估計得有個四五千字才能寫完…… 所以分成上下兩部分了。 第五十九章 在皇后膝下的日子, 和蕭潛從前的人生相比, 可謂是錦衣玉食了。 但他的那位父皇日理萬機, 雖因著冬獵的小插曲而記住了他, 沒過多久便又將他拋之腦后。皇后也很忙,忙著料理后宮事務, 照料自己的皇子公主,忙著提防其他對皇位有威脅的皇子等,能分給他的關心和時間實在有限。好在她并非刻薄之人,蕭潛既已被算在她的名下養育,她便把他送進了上書房, 還延請了京城中最有名的武師父。 那時候的蕭潛,在面對著皇后、太子——也就是后來的豐慶帝的時候, 總是覺得抬不起頭。他仍然覺得自己是那個雨夜里赤著腳,孤立無援的孩子, 而他們始終高高在上…… 于是他越發發憤圖強, 不論是文還是武,都花下了比常人多幾倍的功夫。 就這么過了八年, 他十八歲了,到了該出宮建府的年紀。 皇后不曾虧待于他, 且他那時候武藝已十分出眾, 太子有心招攬他入太子丨黨, 母子兩人一合計,在他十八歲生辰前,就已經給他請示過皇帝, 選好了建府的地址。同時,他的親事也被提上了議程。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跟隨太子外出的時候,偶然見到了元問心。 元問心氣質恬靜,眉眼清秀,外貌不算特別出色,卻別有種江南煙雨朦朧的美感——就好像他的親娘柔美人。 他失神了片刻,那模樣落在其他皇子眼中,沒多久就編排出了他傾心于元學士的嫡長女,癩□□想吃天鵝rou的閑話。 他也懶得辯解什么,且他那時候自己也很迷茫,甚至一度也認為這樣的感覺便是心動了。 不過蕭潛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不過是個不受皇帝看重的皇子,又無母族加持,元學士是朝中清流砥柱,怎么會把他看在眼里。 沒多久,他那個從來不曾記住他的父皇居然親自下旨,給他定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御史岑青山的嫡長女,忠勇侯的外孫女。 聆聽旨意的時候,他有一瞬間的失神,岑家姑娘身份在京中也不算低了,配他絕對是綽綽有余。甚至他一度懷疑難道是他錯怪了他父皇,他父皇也有主動為他設想的時候? 后來,其他皇子把岑錦的事跡當成笑話說給他聽。他才知道原來是這姑娘在家里絕食抗議,命都沒了半條,忠勇侯沒了辦法才去他父皇面前求的旨意……他們還說這位岑姑娘一定是貌丑無鹽,所以才這么恨嫁。 這個傻姑娘,為的什么呢?他沒錢又沒權,他父皇十個兒子里,他可以說是最不受看重的那個。她竟然為了他絕食?蕭潛想了個把月都沒能想明白。 然后,他的婚期就到了。 大婚當日,蕭潛仍然有些茫然,他孑然一身這么些年,突然就有了妻子?那是往后要陪伴他一生的人啊。 入洞房的時候,飲了好些酒的他,腦子中一片迷蒙,突然就有些手足無措。但他這么些年在宮廷中過活,早就練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是以旁人也沒有看出他的不對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緊張。 掀開紅蓋頭的剎那,他看到了燭光掩映下,明艷動人的岑錦。 那一瞬間他愈發不明白了,她根本不是傳聞中那么貌丑,相反還好看的過分,怎么就想著要嫁給自己了? 還不等他細想,他的新娘已經笑嘻嘻地看著他道:“我的夫君長得真好看。” 他的臉頰和耳根都guntang起來,好在有著飲酒后的紅暈掩蓋,才并未失態。 春宵一夜,帳暖春深,他第一次體會到極致的歡愉。 而他的傻新娘,累的睡著的時候還抱著他,嘴角掛著淺淺笑意,看起來那么滿足。 后來的幾年里,兩人的感情一直還算要好。他雖然不善與人交流,但岑錦是那么惹人喜歡,又會說話,小嘴叨叨起來,能跟他說上一天都不帶重樣的話。 那段時日,蕭潛感受到了久違的安寧美好。他黑白的人生中,好像突然被照進了一束日光。 為這這一束日光,他開始努力經營自己的人生,沒幾年便靠著赫赫戰功,獲封了鎮南王。 可這份榮耀之下,他和岑錦的矛盾卻與日俱增。 他不明白,這傻姑娘怎么就這么傻,和他成親那么久,都不明白好壞善惡,老是變著花樣給他添堵。一會兒是給她繼母的娘家弟弟謀出路,一會兒是想著法子給他添什么姨娘通房,那花頭真是泛得層出不窮。 他那時候已經很是繁忙了,既有公務要忙,又要提防著外頭的明槍暗箭,回了府里,卻也不能掉以輕心,還得收拾他這王妃搞出的爛攤子。一時間真是讓他焦頭爛額,疲于應對。 他曾多次提醒過她,可她怒目圓瞪,說什么“我娘總歸是為了我好,你說這樣的話,我不喜歡聽。你有什么不滿意的,對著我來便好,何苦要牽扯到我娘。” 她一口一個‘我娘’的親密勁兒,倒顯得他像個以疏間親的小人。 后來他真的累了,覺得自己再這么保護她下去也是于事無補,便想著冷冷她,讓她好好反思反思。且他私以為,紀氏若是知道兩人關系淡了,便不會鉆營著再繼續利用她討好處了。 但他真的高估了岑錦,她居然從來不曾想過自己錯在何處,還以為他是心系旁人。兩人成婚好幾載,她竟連對他不曾有一分信任和信心。叫他如何不心寒失望? 漸漸地,兩人的關系竟真的冷淡了下來。 他往后院去的日子越來越少了,有時候實在想念她,便趁她睡著的時候,回層香苑在她的床頭坐上一會兒。 她睡得那么香甜,從來沒有發現過。 他也不善表達,想著反正往后日子還長,她總有真正長大的時候,他不求她多么能干厲害,只希望她能看清紀氏丑惡的嘴臉,別再像個傻子似的被人利用還不自知。今天只有一個紀氏,往后又會有誰呢?他甚至不敢往下細想。 或者其實她一直這么無憂無慮下去沒關系,再等他兩年,等他足夠強大,旁人再也不敢覬覦的時候,那么她笨一點,也就沒關系了吧。 然而蕭潛沒有料到的是,當他的權柄榮耀達到頂峰時候,岑錦突然染上了怪病。他去圣前討了御醫,又延請四方名醫,卻還是沒有辦法將她治愈。 那時候京城暗地里流言四起,皇宮里的甚至提起了他娘病逝的那樁陳年舊事,說蕭潛真真是災星下凡,前頭克死了親娘,眼下又要克死妻子。但蕭潛已經不是昔日不受寵的皇子,那些制造流言的人也就只敢在暗地里編排著。 他真的慌了,生怕岑錦就這么和她娘一樣離開人世,甚至真的開始反省,難道真是自己命硬克了她? 他想珍惜一切同她相處的時間,可每回去往層香苑,岑錦都用防范的眼神瞧他,就好像在無聲的控訴是他害了她。那疏離冷淡的模樣,著實叫他看著難受。 御醫也不止一次告誡他,岑錦的病需要靜養,最忌情緒波動。此時的他,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劑催命的□□。 他沒有辦法,只好在不驚擾她的時候,偷偷去瞧她。同時,他也極盡可能的讓人去求醫問藥。當然,他也懷疑過是不是紀氏下藥害她。但紀氏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一時間他也是無從查起。 后來他找到了南疆的一位巫醫,巫醫給岑錦診治后告訴他,這樣的病癥他曾聽聞過,乃是從小在人的身體中養下子蠱,下手之人另外養了母蠱,等上幾年,子母二蠱都已養成,屆時只要弄死母蠱,融于體內的子蠱不多久便也會悄無聲息的死亡,屆時被下蠱之人便會如同身患絕癥一般死去…… 他聽完心驚不已,追問起醫治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