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饒是季篤行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 不由得愣了一下。干爹他確實是想引起太子和定王的矛盾,但定王竟然會動手刺傷了太子, 這下可就出乎意料了,不過這樣更好。季篤行讓這來報信的小太監離開,自己整了整衣服,走進殿中去尋季和。 “干爹。”季篤行輕聲喚道。 季和隔了一會兒才走過來, 見到他第一句就是冷冷的呵斥, “把你臉上的表情收一收,怕別人看不出來你遇上好事了嗎,說不好就要落個把柄。” 季篤行一聽,收斂了表情。這種時候他確實不該露出這種神情,也是最近干爹權勢越重,他們這些身邊人也跟著水漲船高,日子過得太得意,連謹慎也忘了。定定神,季篤行小聲把剛才得到的消息說了。 出乎季篤行意料的是,他干爹聽了定王刺傷太子這種事,也沒露出什么驚訝神色,而是意味不明的哼笑了一聲。 “干爹,您猜到會變成這樣?”季篤行忍不住問。 季和道:“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事事料得到,只不過以定王的性格,他會做出這種事,一點都不讓人意外。他的腦子,被幾場邊關大捷給沖昏了。” 定王近年來越發狂妄,自以為擊退了外敵,榮耀加身,就算是自己的父皇也要看著這么大的功勞,容忍他幾分。可他不明白,他越是厲害,他們這位皇帝就越不滿。這樣的不滿,遲早是會爆發的。 季篤行忍不住又問道:“那干爹,東宮那邊的人還沒來,我們要不要找人去拾掇他們趕快來向圣上稟告此事?” 季和瞪了他一眼,“我從前是怎么跟你說的,別做多余的事。你記住,我們在這件事里,什么都沒做,現在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我們更是不能再動,否則容易被有心人發現端倪。現在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太子那邊遲早會來,我們等著就是。” 季篤行頗有些懊惱,低著頭應聲:“是,兒子太心急了。” “不必著急。”季和閉了閉眼睛,緩緩道:“事情怎么樣,總要有個結局。這一回,在徐詳那邊安排的兩個人為了絆住他,已經沒有用了。東宮那邊那個負責掃灑的小太監,也沒用了,麟未殿那邊那個,定王見過他,過后肯定會想起來,不能再留,他自己應該知道,你去托人給他帶個話,他自己知道怎么做,告訴他,按照之前承諾過的,他家人那邊今后我們會照顧好。” 季篤行一躬身,下去辦事了。 季和走回內殿,見到皇帝已經睜開了眼睛,正皺著眉揉額角,“什么時辰了?” “申時末了。”季和上前伺候,似乎有些擔憂的問道:“圣上身體不適?可要喚個御醫來看看?” 皇帝擺擺手,“不必了,就是喝了兩杯酒,有些頭疼。現在朕這身體是越發不經用了,要是換了從前,哪里像這樣兩杯酒就頭疼成這樣。” 季和沒接這話,替他將袍子抖開披上,嘴里說:“圣上剛醒來,要不要喝點什么湯水,晚膳還有一會兒。” “不了,把前幾日留下的折子拿過來,朕看看。” “是。” 皇帝剛翻開折子不久,忽然聽到門外一陣喧鬧,不由皺起眉問:“外面怎么回事?” “奴才去看看。”季和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后他匆匆走了出去。不過一會兒,他就滿臉難色的走了進來。 “圣上,太子來了。” 皇帝臉上厭煩,“他又要搞什么,在延慶宮門口大吵大鬧的。” 季和把身子彎了彎,小心回答:“太子是被人抬來的,據太子身邊的人說,就在半個時辰前,定王一劍刺中了太子腹部,太子剛讓太醫處理了傷口,過來請圣上為他做主。” 皇帝愕然了一會兒,問:“什么?”他手中的折子掉在了地上,眼睛瞪大,“他們……定王這個逆子,竟然刺殺兄長?” “把人抬進來,朕倒要看看他們兩個究竟在鬧些什么!” 等太子被人抬了進來,皇帝一看他那樣子就驚住了。太子頭發凌亂臉色慘白,衣服上滿是血漬,包著傷口的繃帶上同樣沾滿了血漬,看著就好像只剩一口氣,隨時都會死。 太子是先皇后所生,皇帝雖然對他現在的行事不滿意,但總歸是第一個兒子,心里還是疼的,見他這樣,怒火止不住的冒出來,怒聲吼道:“定王人呢?他傷他哥哥,現在人呢?給朕把那狗東西抓過來!他反了天了他!” “父皇,兒臣已經來了。”皇帝話音剛落,殿門口就走進來一個人,正是定王。他瞟一眼奄奄一息的太子,臉色也不怎么好,往皇帝面前一跪就說:“父皇明鑒,是太子先對兒臣刀劍相向,兒臣只為自保,只是沒想到不小心竟然傷了太子。” “你放屁!”皇帝氣的一腳踢在了定王胸口上,把他踢得倒在了一邊,剛好壓在了太子身上。剛才還瞇縫著眼睛好像說不出話來的太子立刻一改虛弱,嗷的一嗓子痛叫出來。 定王倒是很快爬起來跪好,說:“不如父皇問問太子,為何提著劍闖入兒臣處?” 皇帝胡須顫抖,看了一眼太子,“太子,你說。” 太子滿頭的汗,看著定王的目光里滿是恨意,“父皇,定王他搶奪我東宮白良媛,將人虐殺至死,兒臣前去討個公道,卻被他羞辱一頓,氣急之下才會……” 定王打斷他:“什么白良媛,那明明就是個宮女,況且就算是太zigong中的人,又為何會出現在我那里,難不成是太子故意送去,就為了現在鬧這一出?” 太子氣急,胸膛起伏,差點就從擔板上蹦起來打人,剛揚起個頭撕扯到傷口,又齜牙咧嘴的躺了下去,嘴里艱難道:“你胡說,分明是你見色起意,誰人不知道你定王那花花腸子,見到個女人好看就走不動道,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耍賴!” 定王怒瞪他,開口說:“你明明就是惡人先告狀!我看這事……” “行了!”皇帝一聲怒喝,“你們兩個都閉嘴,這事朕自會查證。” 他說完看了一眼季和,原本想叫他去查,但想想還是開口說:“季和,你通知徐詳,去麟未殿和東宮查一查情況。” “是。”季和應道。他猜到皇帝不會讓他去查,不過這樣更好,他暫時需要避嫌,然后讓更安全的人去得到這個結果。徐詳是太子的人,就算他察覺到什么不對,也只會幫忙遮掩,畢竟扳倒了定王,太子才是最大的得益人。 果然,沒過多久,徐詳帶著人來了。他目光隱晦的在殿中眾人臉上晃過,最后一低頭說:“回稟圣上,奴才去各宮查問了一遍。東宮白良媛身邊兩個宮女說,白良媛今日在御花園內剪花,路過麟未殿時被一個太監攔住,送進了麟未殿,她們兩人也被關了起來。據那兩個宮女說,當時那太監口氣狂妄,稱定王要人,就算是太子良媛也得乖乖就范。” 皇帝臉皮抽動了一下,問:“那太監呢?” 徐詳道:“我們在麟未殿找到那太監,他卻矢口否認,說是自己并不知道那女子是太子良媛,只以為是個宮女,還說是自己想要討好定王才為他送去一個女人,和定王無關。我們本想將他收押仔細詢問,誰知他趁我們不注意自盡了。” 皇帝冷笑了一聲,看向定王的目光一下子就變了,冷哼道:“好一個一心護主的太監。” 定王見皇帝已經認定是自己的錯,咬牙道:“這一定是有人陷害,本王根本不認識那個太監,他如何會護著本王說出這番話,這一定是他人嫁禍!” 誰知他剛說完,就見徐詳轉頭朝他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仿佛已經看穿了什么似得,“定王殿下,那是殿下還未出宮建府時,在宮中用的侍從,若說不認識……”徐詳說到這停了下來,往后退去。 皇帝已經不想聽定王再說什么,直接開口說:“定王弒兄之事,若不嚴懲,恐怕今后更會釀成大禍。從即日起,定王住在定王府,無事不許外出,手中一切職權全部停止,就待在定王府修身養性。” “父皇!”定王不敢置信的看著皇帝,像是不相信自己會被這樣對待,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父皇你難道就憑這個奴才一面之詞,要將兒臣軟禁起來?這奴才分明是太子的人,他定然是和他主子沆瀣一氣,就為了陷害本王啊!” “把定王拉下去。”皇帝沉著臉擺擺手。 等人全都走光了,皇帝一下子脫力般的坐在了椅子上,季和在一邊默默為他奉上一杯茶。皇帝聞到茶香,忽然睜開眼睛,問道:“季和,你覺得定王這回,做的這些事是否真的像他說的那般,另有隱情?” 季和道:“奴才愚鈍,這事究竟是什么情況倒是看不出來,只是兩位殿下這次都是過火了些,最難受的總歸還是圣上啊。” 皇帝聞言嘆息一聲,有些自嘲的道:“朕這兩個兒子,盡都想著如何把對方拉下馬,還不如朕身邊一個奴才會考慮朕的難受。” 說著皇帝話音一轉,又問:“方才定王說徐詳是太子的人,你可知道?” 季和猶豫了一下,才說:“奴才不敢欺瞞圣上,徐司公是不是太子的人奴才不知曉,但奴才撞見過他與太子私下里見面,不過也就一次罷了,說不定是有什么事情。”他望一眼皇帝表情,又說:“圣上可是懷疑徐司公有什么沒查到的地方?若是圣上信得過奴才,奴才愿意去再查一遍,也好讓圣上安心。” 皇帝這才點點頭,“你找人再去查一遍吧,朕現在信得過的,也就只有你了,可千萬莫叫朕失望。” 季和垂眼答:“是。” 定王被奪.權的消息,半日之后傳遍宮闈。檀繡抱著肥貓小禾倚在門前,季嚴思坐在門邊跟她繪聲繪色的說起這事。 檀繡摸著小禾的毛,只笑了笑沒搭話。她知道,定王不會這么容易就被收拾了,但是,這一出是個大禮,可以為季和投向平王鋪路。 檀繡有些出神的想,忽然她出聲問季嚴思,“嚴思,你殺過人嗎?” 剛才還滔滔不絕的季嚴思忽然怔愣住,在檀繡的目光下一縮脖子,良久才訕訕的點了點頭。 第114章 太監是真太監18 “是嗎?”檀繡平靜的問。 季嚴思那滿嘴的油滑都干了, 瞧她一眼,再次干巴巴的點了點頭。 不過他很快又輕聲解釋說:“干娘, 兒子知道您是個善心人, 見不得這事, 可是咱們在這兒活的人, 哪能想做個善心人就做個善心人, 很多事, 根本是不由得咱們這些做奴才的去決定的……干爹跟我們說過,無事不找事, 無故不殺人, 但真要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都不能怕事, 既能要狠得下心殺人,也要能狠得下心自殺。” 檀繡又問:“你干爹帶著你殺過人?” 季嚴思面露難色。 檀繡就了然道:“你悄悄跟我說, 我不告訴你干爹就是,就算他知道了, 我也保證他怪不了你。” 季嚴思一聽這話,連猶豫都沒有, 就選擇了倒向干娘陣營, 老老實實的說:“干爹就帶我殺過一個人,是后宮里一個才人,她和一個侍衛私通被發現了,圣上讓干爹去把人解決,干爹就帶著我去了。我本來以為我就是在旁邊看著,沒想到干爹會讓我動手。” 季嚴思說到這里,像是回憶起了什么,手指忍不住抖了一下,接著又虛虛握住。他回想起那個畫面,干爹站在那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說,‘你也是時候該走過這一道了,去,拿了桌上的白綾勒死她。’ 那個才人滿臉的淚,被兩個小太監死死按在了凳子上,掙扎的嗚嗚哭泣著,嬌美的面容上滿是淚痕和恐懼。而他抖著手抓著一道白綾,一圈、兩圈,顫抖著纏在那纖細的頸脖上。 他能察覺到干爹的視線,即使心里害怕,還是心一橫收緊了手中的白綾。他當時大腦一片空白,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聽到干爹在身后喊他的名字,說:‘人已經沒了。’他這才下意識的松了手,摔倒在地。 然后干爹將他扶了起來,指著那個已經死去了的才人說:‘看到沒?記住了,就是這樣,不能半途松手。’ 他當時都不知道干爹在說些什么,只記得干爹仿佛是嘆了一口氣,說:‘行了,你先回去吧。’ 然后就結束了,其實,沒他想的那么可怕,但那滋味,也不怎么好受。 季嚴思有些出神,就聽干娘忽然輕嘆了一聲,“我不該問這些的。”季嚴思一愣,回神后也干咳了一聲,“這也沒什么,干娘想知道我就說。” “不用了,跟你說這些,也沒有什么意義。”檀繡搖了搖頭。她自己是個幸運的人,之前有慧靜太后護著,后來有季和在身前遮風擋雨,不用去沾手這些光鮮之下的晦澀,但說到底,她也沒資格去評判一切。 更何況,在宮中這種地方,好壞從來都是不存在的,只有輸贏罷了。 “季和今日會回來嗎?”檀繡喃喃問。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很想見季和。 季嚴思耳尖的聽到干娘這句話,臉上重新露出笑來,“干娘今天受到驚嚇了,干爹肯定是要回來看干娘的,說不定晚上干娘就能看到他了!” 就像季嚴思說的,檀繡在榻上小睡醒來后,睜開眼睛就發現季和坐在身邊的椅子上。他的衣服還沒換,依舊整整齊齊像是剛從延慶宮過來。 “現在沒事了,檀繡,你不用害怕了。”季和這么平靜的說。 檀繡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不是多么愛哭的一個人,可聽了這話,卻忽然忍不住淚如雨下,哽咽出聲。她沒受委屈,但受不了季和對她這么好。 她伏在季和懷里,手指用力攥著他的衣袍。季和拍拍她的肩背,隨即有些尷尬的碰了碰她說:“我先去換個衣裳,剛下職,身上不怎么干凈。” 檀繡摟著他不放,只說了一個字。“不。” 說完,她察覺到季和身體一僵,于是更加抱緊他,把臉埋在他懷中,突然又笑了起來。 季和……季和也就只能讓她繼續抱著了,還有什么辦法呢。 這一年冬天末尾,白茫茫一場大雪,把整座宮廷蓋的雪白一片,清清凈凈收場了一個鬧劇。 舊年翻了過去,最終定王還是坐實了罪名,被暫時軟禁在了定王府中,收繳了所有的權利——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的。 而太子,因為定王的失利,讓他很是一陣揚眉吐氣,幾乎日日都在東宮擺宴慶祝。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冷眼看著,也不像從前那般恨鐵不成鋼的將人叫到跟前來教訓,太子還道這是父皇看重自己,不再落自己面子,殊不知皇帝的心思莫測,這皇位可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唾手可得。 冬日一過,轉個身,春日就來了。好像只是屋檐上的雪剛一化,路旁的柳枝就抽出了新芽。雖從近處看不出什么,但若是登高一望,整座城都籠罩在一層嫩色的新綠中,格外清新可人。 再過兩個月,各色花也開了,走在路邊,坐在屋內,只要抬頭一望,就是滿眼的熱鬧春意。景色雖好,可對某些人來說,可就不那么愉快了。 檀繡在房中繡一方帕子,忽然聽到屋外一陣噴嚏聲,頓時臉上露出無奈的笑意,打開門去,果然見到季嚴思站在門外,鼻頭紅紅的。他咧開嘴笑著喊了聲:“干娘……啊嚏!” “行了,你這聞不得花粉的毛病,也不去找人瞧瞧,整天這樣哪里受得了啊。”檀繡說。 她話音剛落,屋內原本在喝茶算賬的季和也走過來,瞧了季嚴思的紅鼻子一眼,“年年這般,就是找人看了也沒什么用。你就待在房里別出來了,老實些,也省得受罪。” 前頭那句是說給檀繡的,后頭那句則是對季嚴思說的。 瞧這兩句話,干爹怎么就能把兩句話的語氣說得這么不同呢,果然別人都不能和干娘比。季嚴思吸了吸鼻子,假裝沒發現干爹嫌棄自己礙眼,腆著臉說:“干爹,過兩日是沐恩節,您看今年……?” “原來是為這事。”季和背著手打量他一眼。然后在季嚴思希冀的目光中,伸手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檀繡聽見季嚴思在外頭弱弱的喊了聲干爹,但季和顯然不想理他,于是檀繡很快又聽見季嚴思可憐巴巴的喊了聲干娘。季和這回把臉一板,在門里頭嚴肅的說:“再喊一聲,你就別出去了,待在這里守著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