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皇帝點(diǎn)頭,垂著眼眸,“他該死,但不能是這種死法。” 無論牧隱的下場如何,若死在火中,不論什么原因都必然逃不脫與他的干系,他怕火,怕到他覺得死在火中的人都是因他而死,這幅枷鎖太承重,他承受不起。 “我~幫~你。”云隙道,說完不等牧單回應(yīng),捏了個(gè)定身咒將他與阿團(tuán)困在寢殿之中,只身消失在忽明忽暗的光中。 “云隙!云隙回來!”牧單急的大喊,卻絲毫動彈不得,黑金面具在漆黑的右眸之側(cè),更顯得猙獰兇悍。 阿團(tuán)擔(dān)心云隙,也跟著嘰嘰嘰叫了起來,殿門被推開,緒卿走了進(jìn)來,抱胸望著那一團(tuán)一人,阿團(tuán)畏縮一下,目光躲閃。 一聲嘆息傾出唇瓣,緒卿‘好心’為皇帝解開符咒,皇帝一得動彈,連忙沖出了紫裕宮中。 阿團(tuán)坐在床上用小爪捂住眼睛,想起那夜身上撕心裂肺的疼,整團(tuán)縮了縮,生怕這人再將他拖了去做那事。 緒卿將阿團(tuán)變回人形,望著瘦巴巴滑溜溜的小孩,一身白皙皮子上還烙著紫紅的印子,緒卿干咳兩聲,蹲在床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柔和,“阿團(tuán)……” 阿團(tuán)捂著眼睛,拼命說,你看不見我,看不見我,不見我。 “這樣捂著你眼,我是能看見的。”緒卿道。 阿團(tuán),“……” 緒卿溫聲道,“你別怕我好不好?” 阿團(tuán)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好。上仙大人,你放過我吧。” 緒卿頓了頓,從身上扯了段綢子,化成一件合身的袍子披在阿團(tuán)身上,“不好。” 阿團(tuán)垂眸,抿緊了唇不敢開口了。 魏明殿的大火燒了近一個(gè)時(shí)辰,滾滾濃煙直逼云霄,牧單趕到的時(shí)候,只見橘色火光中映著兩條扭曲變形的影子,苑子的邊上躺著半死不活的七王,御醫(yī)正在為他上藥包扎。 “云隙!”皇帝大喊。 火光中的身影似婆娑舞動的鬼魅,霹靂吧啦燃燒著,橘光扭曲了三分,傳出云隙斷續(xù)的聲音,“別~過~來~” 他話音落下,皇帝朝身上潑了兩桶涼水,持劍令其他人原地取水滅火不準(zhǔn)進(jìn)來,然后毫不猶豫的沖了進(jìn)去。 魏明殿中到處燒著大火,火舌掃落之處盡數(shù)廢墟,腳下土地guntang,他一進(jìn)去,就發(fā)現(xiàn)詭異的大火扭曲朝他身上蔓延開來,滋滋從衣袂連綿。 云隙著急在火中尋他,兩人隔著墜下來的巨大的橫梁相望,皇帝目光一凌,抬劍向云隙撲了過去,手中的劍劃破靠近云隙的那抹黑影,只聞一聲尖銳凄厲的喊聲充斥耳膜,云隙扭頭瞥了那抹驚恐尖叫的黑影,抱住牧單的間隙隨手一抓,抓住某物后帶著皇帝逃出了危危傾頽的魏明殿。 “沒事吧?別動,讓我看看。”皇帝衣衫狼狽,急切的拉著云隙上上下下檢查,云隙嘆氣,握住他的手腕,一道被木棱刮傷的口子冒著黑血,周邊的皮膚都被燒的有些發(fā)黑。 “我不疼,你沒事就好。”御醫(yī)為他包扎傷口,用冷水沖了幾下,皇帝額間布了冷汗,那么長一道口子,又加上燒傷怎么會不疼。 云隙看了兩眼,道,“單~兒~莫~要~不~聽~話~。” 為皇帝包扎的傷口的御醫(yī)和奴才驚恐的咽了咽口水,這一句單兒,真真如雷驚空,著實(shí)驚嚇的很。 牧單笑了笑,拉過云隙,用臟兮兮的指尖抹了抹云隙的臉,在上面畫了兩枚小旋渦,和云隙透白的小背殼上的花紋有些相似,“該聽的話聽,不該聽的話不聽。” 云隙一怔,眨了眨眼,“我~要~見~余~卓~。” “我陪你。”皇帝道,下令讓人清點(diǎn)傷亡人數(shù),傳吏部尚書來查明起火原因,說完站了起來,云隙走過去替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這才發(fā)現(xiàn)皇帝生生高了他半頭,望著他有些發(fā)白的嘴唇,“我~想~單~獨(dú)~見~他~。” 皇帝凝眉,垂目,“好,那我能在大理寺外等你嗎?” 他其實(shí)……很不想離開這小妖,他想無時(shí)無刻都見到他,想隨時(shí)隨地陪在他身邊,云隙是妖,他會飛,遲早會飛到他再也抓不住見不著的地方,牧單第一次知道自己也這般粘妖,恨不得同云隙一般也化成小蝸牛,他走到哪里就黏到哪里。 云隙拍拍他腦袋,如同哄著孩子般道了句,“單~兒~乖~” 大理寺精鋼牢中,昏暗的燭光凝了滲入四肢百骸的冷意更顯得幾分蕭索凄哀,云隙站在牢門口沉默了半晌,望著手中一枚圓滾滾的墨海玉珠,珠子比他的小背殼小些,墨玉中氳著淡淡云朵般紋路,細(xì)看又像碧海浪濤洶涌起伏。 掌心的珠子溫潤端良,質(zhì)感有些像他的小殼,摸久了會覺得好像是他臥在手心一樣。 云隙在指尖捏著墨海玉珠,有很多年他都未見過此物了,原以為他早已經(jīng)將那串珠子忘得一干二凈,沒曾想,今日還能再見上一眼。 就是這珠子鉆出的黑影不停釋放冥火燒毀了大殿,云隙想不通,為何這枚珠子會在這里,又想不通到底是誰盜了這珠子,是取走了一串,還是只盜了這一顆。 然而他更想不通的,是這珠子和牧單又有什么牽連。 云隙轉(zhuǎn)了轉(zhuǎn)這枚珠子,上面有一點(diǎn)極其微小的洞,那小洞是千年前他取佛溯光打穿珠子留下來的,而穿了這珠子的是上古一種名曰紫銘的藤,曬干之后編制而成,能洇水不濕,沾火不斷。 而現(xiàn)在看來,紫銘藤也不是不會斷裂,墨海玉珠也不是不會丟失。 云隙不知胸口盤踞的是種什么感情,莫名有些澀意。他踏入精鋼牢中,望著角落上跌坐的人。 余卓睜眼看著他,在看清云隙只身一妖后又垂下了眼,嘶啞笑道,“皇帝死了?” 云隙攤開手心,墨海玉珠在一束曦光中靜靜流轉(zhuǎn),“你~是~誰~的~人~?” 余卓沉默。 “究~竟~是~誰~要~殺~牧~單~?” 余卓冷笑,他坐在光影照不到的地方,臉上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是誰要?dú)⑺銓頃獣浴!?/br> 云隙凝視著手心的珠子,低聲問,“這珠子你的主子從何而來?與欽封有關(guān)嗎?” 說起這個(gè)名字時(shí),云隙的喉嚨堵了一塊棉花,他暗暗想,那青西海下穿著大紅大艷的妖不知可否還能適應(yīng)得了這鮮艷奔放的顏色。 余卓突然大笑兩聲,笑聲中摻著憤怒和凄婉,“云隙啊云隙,你如今怎么還敢再提起他?!” 云隙撇撇嘴,他前些日子還去看他了呢,還幫他加固了籠子,換了個(gè)顏色住呢,今日不過是念道幾遍他的名字,有什么不敢。 看他這么反應(yīng),云隙不由得心念一動,“是欽封要?dú)⒘嘶实郏俊?/br> 他說出來這句話時(shí)就覺得被噎了一下,欽封被封在青西海下幾千年,又怎么會費(fèi)盡心思大肆周章的殺一個(gè)凡界再尋常不過的皇帝? “妖神向來行事光明磊落,霽月光風(fēng),在斬殺惡獸之后被無情的封印在青西海之下,怕是任何知曉此事的提起都會忍不住替其鳴冤憤慨不平吧!”余卓嗤笑。 云隙站起來,將珠子收入懷中,踢了踢腳下的干稻草,轉(zhuǎn)頭望著從小縫隙中鉆進(jìn)來的光影,秋日的暖陽照在身上是多麼舒服與溫暖,只不過欽封算是再也無緣得見天光了。 “過去的妖神不會再出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再是他了。”云隙說。 余卓冷笑不再言語,見他這副驕傲的樣子,云隙想了想,慢悠悠道,“我~將~阿~團(tuán)~許~給~別~人~了~。”話音落下,他清楚看見余卓的手倏地握了起來,手背繃起幾道青筋。 云隙轉(zhuǎn)身出了牢房,看來,他的小刺猬倒是頗受喜愛。 大理寺外有一片郁郁蔥蔥的常松柏,一年四季常綠,遠(yuǎn)處秋高起云大風(fēng)揚(yáng),草木搖落露為霜。 牧單拿了軟和的大氅披在迎面走近云隙,為他披在肩上,“一天比一天涼了,這幾日恐怕要有雨,縱然你是妖,也會感覺冷吧。” 云隙笑吟吟望著他,從腕間摸出一段青色綢子化成一只巴掌大的青羽小鳥送上天空,與牧單一同望著青色鳥雀鉆入云端。 “要做什么?” “送~信~”,云隙打了個(gè)嗝,“餓~~~” “桂花蜜還有好幾壇呢,金絲棗也都給你剩著,三春水煮的菩葉青我也不喝了,都留給你,還想吃什么?” 云隙緩緩眨巴眨巴眼,“似~錦~苑~的~都~想~吃~!” 除了那只光禿禿慘白的神木,哼! 牧單失笑,“好好好,都給你養(yǎng)著呢,與其等他敗了,倒不如讓你填飽肚子。” 云隙傲嬌甩了甩頭發(fā),那~是~! 秋雨來的很綿延,他們前腳從大理寺轉(zhuǎn)了一圈,后腳剛到王宮,淅淅瀝瀝的雨絲就已經(jīng)濕了一樹梧桐稍,靜靜的如煙如霧含著肅穆的漠魂王宮。 云隙已打定主意,若再著火,就將皇帝往他那小背殼里一拽,能躲過一次算一次,等著小青鳥送信歸來。想到這個(gè)主意,云隙幽怨委屈的瞪了眼皇帝,牧單剛批閱完奏折,一抬頭就瞧著云隙這副模樣,心里跟著緊了緊,“陪我待著無趣?” 云隙搖頭,托著腮幫子望著殿外煙籠寒沙霧色朦朧的景致,手邊被皇帝貼心的放上了三碟沾了蜜的大棗和泡茶喝的清荷葉。 他捏起一大片葉子順著邊緣慢慢嚼,沒嚼兩下,悶悶咦了一聲,伸手指給皇帝看。 雕花窗外是視野開闊的花園,假山傍水,小溪涓涓,溪水環(huán)著的嶙峋奇山山尖上趴著一只灰蒙蒙的小東西。 “出~去~看~看~”,云隙興致勃勃,揣著自己的小碟,邊吃邊走出了德辛宮,站在殿前的屋檐下往園中看去,皇帝喚人搬來軟塌,鋪上小毯子,讓云隙舒服的斜依在上面。 阿團(tuán)渾身濕漉漉的,小爪緊緊扒著山尖,在云隙繞出來看好戲的時(shí)候,緒卿早已撐著油紙傘走到了山尖跟前。 “跟我回去。”緒卿道,衣袍紛飛,倒是沒沾上一丁點(diǎn)水珠,不知道是不是捏了個(gè)防水決。 阿團(tuán)睜著綠豆小眼搖搖頭,“上仙大人,你放過我吧,阿團(tuán)再也不敢了。” 緒卿皺眉,朝假山上走了兩步,“不敢什么?” 阿團(tuán)抽抽搭搭想了想,想起自己前兩次與這人相遇的場景,猜測可能是這一條惹著了這位上仙,便遲疑道,“不敢不穿衣服了。” 緒卿,“……” 緒卿點(diǎn)頭,“不怪你了,跟我走吧。” 聽見還是要跟他走,阿團(tuán)更怕起來,明明不是不怪了,為何還要跟他走,跟他走又去做那種事嗎,阿團(tuán)真的很怕,他嘰嘰嘰叫了兩聲,一整團(tuán)都朝后退去,在緒卿朝他攤開手時(shí),阿團(tuán)猛地縱身一躍,將緒卿肩膀當(dāng)成跳板,蜻蜓點(diǎn)水般一踩,張開小刺扎了一下緒卿抱上來的手掌,噗通一聲掉進(jìn)了蜿蜒的小溪中。 云隙噗的笑了出來,卻被口中含著的葉片給差點(diǎn)噎住,俯身咳了半晌,皇帝心疼的拍著他后背,將茶杯抵在他唇邊,“慢點(diǎn),這么好看啊。” “哈~哈~哈~~”云隙慢吞吞笑起來,笑容緩緩蕩開,笑的花枝招展,見他這么慢到極致,皇帝終于放松了些,能讓小蝸牛這么慢吞吞的吃東西、大笑,應(yīng)該是感覺到了舒坦和安心了。 小刺猬洑水特別快,緒卿不敢朝他施法,怕嚇著他,沿著溪邊追上去,沒跑上兩步,就見阿團(tuán)費(fèi)力的扒著溪水棱邊爬上了岸,抖了抖渾身的小刺,嘰嘰嘰嘰慌不擇路朝殿前飛檐下的云隙撲了過去。 云隙眼疾手快,臉上還在慢慢的笑,手中卻看準(zhǔn)時(shí)機(jī)在阿團(tuán)撲過來的同時(shí)扯住身下的小毯將小刺猬包了進(jìn)去。 云隙瞥了兩眼緊跟而來的黑臉男人,微微挑眉,滿臉得意,這可又是阿團(tuán)撲過來的,絕非他有意阻攔。 緒卿望著被裹在小毯子中發(fā)抖的一小團(tuán),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 云隙將阿團(tuán)放在軟塌上,站起來,扭頭好心囑托一句,“刺~猬~膽~子~很~小~” 嚇著一次好久不好哄了。 跟在云隙身后的皇帝掃了掃有幾分心塞的木頭上仙,又想起那總往云隙懷中撲的一團(tuán)刺,腦中不知想了什么,嘴上卻更快一步朝緒卿低聲道了句,“膽子小,但貪吃。”說完便匆忙跟上云隙。 云隙等人跟了上來,似笑非笑的瞧著他,皇帝摸摸鼻子,“不是說了去泡泉子?走吧。” 第42章 就這么泡溫泉 春寒賜浴華清池, 溫泉水滑洗凝脂。 凝脂, 凝脂…… 皇帝從泉子里翻身趴在岸邊, 堅(jiān)韌的后肩胛藏著勃發(fā)的銳利,精悍結(jié)實(shí)的麥色肌理上水露從肩膀滾落到氤氳的泉水中, 穩(wěn)重而內(nèi)斂。 他枕在自己手臂上側(cè)頭望著岸邊放著的一盅茶杯, 青瓷質(zhì)地, 釉質(zhì)透亮溫潤, 杯中裊裊升上一股淡淡暖煙,與偌大的帝王池相得益彰。 “你就這么泡溫泉?”皇帝道, 目光直勾勾的望著茶杯中翻著小殼露出腹足軟軟小rou的蝸牛, 云隙仰著觸角, 整只蝸懶洋洋的搭在瓷壁邊緣長舒一口氣, “好~舒~呼~” 皇帝捏著片細(xì)長柳葉給蝸牛投喂, “你確定不要與我一同泡在大池子里?”墨黑的眸子隱隱約約氳著不甘心,牧單想, 躲在茶杯中真的能舒服嗎?還不如脫光了朝泉子里一泡, 熱氣從腳尖騰到頭發(fā)絲,身心都會舒爽的。 云隙的小殼里擠滿了溫泉水, 他小心翼翼用一根觸角沾點(diǎn)水給另一只觸角擦洗, 聽皇帝問話,享受擦洗的那只便打個(gè)彎歪歪的瞧著皇帝, 懶陽陽說,“我~會~浮~不~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