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孤在問你的話。”鬼剎帝錚的一聲抽出侍衛的劍,劍身微鳴,直逼云隙。 云隙抬眸看他,輕聲道,“聽到了嗎?” 鬼剎帝冷然,“聽到了什么?” “哭聲,笑聲。” 這日日夜夜環繞在耳邊,如刺扎入他心肺,糾纏他不得安生的怨鬼凄凄慘慘的哭嚎聲。 這千年萬年盤踞在漠魂城王宮,瘋狂啃噬他血脈的老鬼,哀怨悲涼猙獰的悲笑聲。 鬼剎帝身體一震,瞪大了眼,手中的劍嗡鳴一聲! 七王連忙走上前道,“皇兄一劍殺了他也太便宜這狂徒了,他傷的是臣弟,倒不如將他賞給臣弟,讓臣弟來給他一個教訓。” 七王的目光在云隙身上一轉,狠毒的落在方喬兒赤裸的肩膀上。 鬼剎帝盯著云隙,那人的眸子很淺,面上云淡風輕,數十把劍刃包圍之下也不見絲毫慌張,只是透過躥動的火光靜靜瞧著他。 方喬兒噗通一聲跪在地下懇求鬼剎帝放過他們。 七王惡狠狠的怒罵,痛斥侍衛還不動手。 鬼剎帝隔著黑夜凝望那人,四周聲音好似突然之間全部消失,心口忽的提在風中,不輕不重,不酸不楚的懸著。 悵然若失和恍惚涌進他的四肢百骸,直到被于述再三提醒,才忽然清醒過來,發覺自己似是著了道,神思在天外游走一輪,才回到身體里。 面前仍舊是七王的怒罵聲,方喬兒的求饒,火把在夜里噼哩吧啦燃燒跳動聲。 那人就在火光中不清不楚的注視著他。 鬼剎帝的胸口涌起一絲努意,心臟被抓緊,狠狠的,毫不留情的,疼得讓他無法呼吸,無法站立,于述想走上前,卻被他制止了,他冷聲道,“來人,將他們帶入千罪宮!派侍衛嚴加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說罷,他用那一只面具未掩的黑眸在云隙臉上狠狠一剜,揮袖離開。 七王無語,為什么罪犯會被關入冷宮?哥哥這一次竟然沒有答應他的要求! 縱然不理解皇帝的旨意,但于述仍舊安排好了人手連夜將三人關押進了長年空蕩荒蕪的千罪宮。 紫裕宮內,幾盞夜明珠在宮殿角落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這是皇帝的寢宮,四周飄蕩飄蕩著墨色凄然的紗帳,桌子,燈盞,床鋪,全部漆成森森墨色,將整個殿內都顯得幾分冰冷蕭索起來。 皇帝負手站在窗前,夜風吹亂他的長發,背影落寞茫然。 于述看了幾眼,心中悲涼,卻盡責道,“陛下,那二人如何處置?” 殿內沒人答話,只有風聲似哀似泣。 頃刻之后,有人冰涼開口。 “放著。” 于述傻了下,又連忙哦哦兩聲,放著,放在千罪宮關著。 是這個意思嗎? 他退出殿內,掩上門,立在玄木柱邊感慨,那位公子啊,可真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哦不,不是,于述揣著手琢磨,怎么覺得這位公子有些眼熟呢。 可這么好看的人,該是見一眼就忘不了的呀。 冷宮內,云隙打個哈欠靠在稻草鋪成的地鋪上,攏了攏長發。 阿團從他手心滾出來,傷心欲絕,“對不起公子,阿團再也不敢了。” 方喬兒聽不懂阿團的話,瞧著小刺猬可憐兮兮的垂著小爪,拎起公子的一點衣裳,好似在撒嬌請罪般。 云隙瞇了瞇眼,十分想將自己化成蝸牛躺回自己暖暖的窩中,可挨著身旁有凡人不方便只得作罷。 他曲起一條腿,側著頭,慢慢道,“演~個~雜~耍~吧~。” 反正無聊。 方喬兒一呆,只見那小刺猬哼哼半天,竟然真的演起雜耍,用小爪撐著地,靈活的翻起跟頭來,翻一個,可憐吧唧的瞅一眼云隙,再翻一個,再瞅一眼,再翻一個,一頭翻進了方喬兒腿邊,頓時將方喬兒逗得輕輕笑起來。 阿團小爪捧著臉蛋,熱乎乎的,羞死了,害羞的從背上摸了摸,想摸出個東西送給她。 第7章 東宮皇孫 鬼剎帝這幾日心情不大好,連平日里寵著的七王也不愿召見。 王宮里人心惶惶,皇帝心情不好,就是要殺人了,于是每個人愈發心驚膽顫。 皇帝也不是心情不好,就是想起來那一日那人說的話,覺得心里難受。 聽到了嗎,聽到了哭聲笑聲嗎。 聽到了嗎,自然是聽到了。 可那人怎么會知曉? 這世間難道不是只有他一人要承受這日夜怨鬼凄嚎的苦苦折磨嗎? 于述送上了菩葉青泡的茶。 德莘殿內,皇帝正在處理奏折,一本一本用朱紅的朱砂認真做了批注,將苦澀的菩葉青茶喝罷放在案邊。 菩葉青散發著淡淡的清苦,在水中沉沉浮浮,將茶水染的黃黃綠綠。 他處理了半晌,探手去拿菩葉青,一抬手,意識到是空杯子,剛打算放下喚于述進來時,眼風一掃,頓時掃到了杯中的東西,咣當將茶盞扔在桌上,高聲叫,“于述!” 殿外,于述靠著柱子打瞌睡,聽到動靜連忙走進去,剛推開半扇門,只聽皇帝又道,“不準進來!” 哦。 于述退了出來,一臉莫名。 書案上,傾灑的杯子里幽幽爬出來一只兩枚銅錢大的小蝸牛,嘴里咬著一片菩葉青正努力努力努力逃跑,沿著墨色桌緣,揪著自己的零食跑。 鬼剎帝冷眼看著那蝸牛不知死活慢慢挪動,卻不肯放棄咬著的菩葉青葉子,濕漉漉的在桌上畫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跡。 小蝸牛一邊跑,一邊伸出觸角朝他的方向抖兩下,好像在瞧他有沒有動,是不是要追上來了。 鬼剎帝站在三步之外的書案上,眼睜睜看著透白的小蝸牛邊跑邊吃菩葉青的葉子,吃完了后,就停著不動了。 過了會兒,正當他打算走過去時,從白玉殼里伸出兩只細嫩觸角,小心翼翼往外面探了探,鬼剎帝仍舊沒動。 不遠處的菩葉青散發著鮮美的味道,月牙似的葉辦嫩黃嫩黃的。 云隙糾結了會兒,慢慢的,悄悄的,一點點沿著歪歪扭扭的水痕又爬回了茶盞翻倒的地方,晃悠悠咬住一片葉子,咬住后,接著努力努力努力爬。 鬼剎帝右眸瞪大,第一次見到這種這么不知死活的東西,竟然見他沒動,又拐了回去啃了片葉子。 蝸牛也能通人性嗎? 他不知道。 眼看著有點像。 青瀛曾感慨過,云隙這輩子,怕是為了吃點花花草草,沒有做不出來的事。 他一直覺得云隙是不是為了吃花草,所以才努力活著,活成了蝸牛中的佼佼者,為蝸牛界狠狠爭了一口氣。 瞧見沒,幾萬年來,他們蝸牛終于長出了個蝸牛上仙。 千古大事,真是值得無數修煉中妖精的膜拜,簡直需要一朵大紅花掛在云隙胸前。 云隙見鬼剎帝去拿了書側靠著書架隔層站著,估摸著是眼瞎,瞧不見他。 于是,他又晃悠著觸角爬到了傾倒的杯子邊啃菩葉青,不慌不忙也不跑了,讓自己吃飽才是正事。 都是那只小刺猬,每天就偷些云片糕,火腿rou,連糖醋魚頭也能扎在背上駝回來,可他根本就不吃這些東西的。 啃兩下還行,咽不進去的。 幸好他今日化成蝸牛,避開那姑娘,跑了出來,胡亂的沿著王宮的屋檐爬,爬著爬著,就聞到了馥郁的菩葉青,然后一路順著味道爬進了皇帝的書房中。 好不容易才等皇帝喝完了茶水,趁著皇帝沒注意,捏了個決撩開杯蓋,鉆了進去。 云隙滿足的啃飽了,舒舒服服的顫了顫觸角,正打算走。 呼—— 從天而降一只琉璃蠱,將他結結實實罩了進去。 然后聽到鬼剎帝冷聲道,“于述,給朕拿蓋子來。” 拿蓋子來? 云隙聽到清脆的哐當一聲,是自己的背殼撞到琉璃蠱陶壁的聲音,接著,兜頭罩下幾片干枯草梗。 被~抓~了~唉~ 云隙縮在自己的殼里,長長嘆一聲,暈暈的仰頭瞧著頭頂上雜亂的稻草。 于述忍不住道,“陛下,這是……?” 鬼剎帝冷冷瞥他一眼,伸手將琉璃蠱中雜亂的稻草理了理,將小蝸牛的殼放正,道,“爬茶盅里了。” 于述大驚,連忙下跪,“這這這,奴才該死,真該死。” “起來吧。”鬼剎帝揮手,等婢女將書案收拾整齊,擦去桌上那道歪扭的水痕,“不管你的事,估摸是從窗欞爬進來的,瞧著像有幾分靈性。” 于述顫顫巍巍站起來,靈性?這軟軟的東西有什么靈性? 雖不知皇帝在說什么,卻仍舊低聲應了,問皇帝是否需要傳喚晚膳,瞧著這天都陰了,夜里怕有一場大雨。 “傳膳吧。”他坐到書案邊繼續批閱奏折,捏起雕花木狼毫筆,微微頓了一頓,“七王如何了?” 他那小婢女被一同關入了冷宮,竟然沒聽著那人鬧騰,兩三天了,反倒是平靜的很。 “回陛下,七王倒是沒見著有異常,聽伺候的人說還去藏書閣尋了些書籍來看。” 鬼剎帝擰眉,他那寶貝弟弟竟然會看書了? 于述笑道,“怕是知曉陛下的憂慮,也收了性子了。” “最好吧。”墨尖蘸了朱紅的墨,在奏折上提筆篆寫了個準,皇帝道,“再遣御醫為他看一看背上的傷,用最好的藥膏,莫要留了疤痕。” 于述笑呵呵的接旨,恭維了幾句陛下仁慈,疼惜手足的話,出去傳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