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雖是稱贊,但這話根本不敢貿然接下去。季瑤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皇帝,冷汗幾乎要將貼身的小衣給打濕。往日季瑤不曾怕他,只因知道他雖說是個沙文主義豬,但本質上是個明君,就算是遷怒也不會太過火。但現在卻不同了,皇帝因臥病之故,心中的郁結無法發泄,喜怒無常之下,會不會遷怒,又會如何遷怒都是未知之數。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季瑤正惶恐,皇后也不知從何勸起,懷中的灼華可憐兮兮的開始哭了,慌得季瑤幾乎要躍起。哄了一陣不見效,皇后忙說:“怕是餓了吧。”又親自起身,領了季瑤往寢殿后的抱廈去。 待給灼華喂了奶,季瑤這才松了口氣,皇后嘆道:“你們父皇這些日子在屋中悶壞了,這性子也愈發的捉摸不透起來。好歹還給我幾分臉面,不然我都有些怕他了,你也莫要和他計較。” 今日深深地體會到了皇帝的可怕,季瑤心有余悸,外面又有人來傳話:“太子妃殿下,主子爺有旨,請太子妃單獨進寢殿侍疾。” 旦夕(下) 因《景泰策》的事,皇帝素來是不待見自己的,這點季瑤比誰都清楚,現下竟然會說出讓自己單獨去侍疾的話來,回想起方才看到皇帝的那股逼人氣勢,季瑤背后止不住的發涼。但無奈,皇帝親口說的話就是圣旨,若是抗旨不尊,那是重罪,季瑤只好將灼華托付給皇后,自己往寢殿去了。 甫一進門,還是聞見那股子藥味,難免不舒服,季瑤屏息凝神,一直行到床邊,已有內侍搬了杌子來:“太子妃請坐。”季瑤謝過之后,坐在了上面:“請父皇安。” 皇帝背后靠著軟墊,神色淡漠,因病久了,他的臉色實在有些難看,這點毋庸置疑。對于皇帝,季瑤的心情是很復雜的,在后世的評價之中,眼前這皇帝是屬于承前啟后型帝王,因先帝昏聵,皇帝上臺后大刀闊斧的改革,讓大楚百廢俱興,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明君,正因如此,才有武帝之時的盛世。 然而即便如此,也架不住這位明君現在陷入了喜怒無常的境界啊,更不說他本就不待見自己。 端著藥,季瑤跪坐在床前:“父皇請吃。” “季氏,你很怕么?”皇帝沙啞著嗓子,輕輕的瞥了季瑤一眼,“這藥還燙,擱著吧。”季瑤聞言,忙將藥碗放在了身邊的方幾上,皇帝冷笑道:“你是愈發的心大了,是不是?” 季瑤不明所以:“父皇何出此言?”從進門開始,她沒有做什么讓皇帝找得到由頭罰她的事吧?至于皇帝這番話,更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你真的以為,朕不知道云氏的事?”皇帝冷眼看著她,一雙眸子如同鷹凖一般,“堂堂太子,和太子妃的娘家嫂子有染,這名聲委實是很好聽。” 恍然大悟,難怪云氏在云家關入佛堂之后不久就傳出了暴斃的消息,若是皇帝的暗衛,想要做到這點并不難。沉吟片刻,季瑤深深下拜:“多謝父皇愿意保全太子。” “朕不得不保全老四。”皇帝咳了幾聲,身邊的內侍忙去給他撫心口,“朕的這些兒子,老三是個糊涂的,老五老六年紀太小,只怕外戚專權,也唯有老四,興許還好些,只是朕怎么看,都怕鬧出武媚的事來。你是個有手段的,讓老四對你死心塌地,連劉家的女兒都比不過你。” “承蒙太子殿下厚愛罷了。”對于劉佳桐,季瑤的確存了打壓的心思,但卻從沒有想要她落入現在的地步,有劉佳桐的存在,即便是擺設,但也能堵住悠悠之口,省去不少人非議她善妒的功夫。但是劉佳桐觸及了季瑤的底線——但凡要傷害到自己的孩子,沒有一個女人會容忍。 皇帝揚起一個譏諷的弧度來:“你爹是個好的,你也是愈發的心大了,女人家就該在后院好好待著,而你卻可以左右老四的意思,為了你,老四連子嗣之事都可以不顧,真是朕的好兒子,你也真是朕的好媳婦啊。” 這話季瑤也不知道怎么接,只好低伏做小,皇帝說著說著,反倒是笑起來,笑得不住地咳嗽,季瑤只能道:“還請父皇保重身子,龍體要緊。” 皇帝冷笑道:“老四是個好的,朕也相信朕百年之后,他會是個好皇帝,只是你,一個能左右皇帝的皇后,要他冒世俗之大不違,不納后宮,你可知道后果?” “兒臣知道。”季瑤低聲道,“只是太子殿下即便不納后宮,也并非開先河,明孝宗早已作出表率,一生唯有張皇后一人,來證明并非天家男兒就一定要三妻四妾。納妾之事,所為不過是為了替皇室血脈開枝散葉。只是父皇經歷過當年亂象,應當明白,皇子雖多,若是人心不齊,兄弟鬩墻之事自然也會層出不窮。父皇乃是明君,定然不希望當年的事情重演。先帝陛下尚在之時,看著兒子為了皇位爭破頭,也未必不感到心痛。” 一番話自然說中了皇帝的心事,當年為了皇位,兄弟之間幾乎變作了仇人,個個爭得不死不休。然而從出生伊始,所被灌輸進的念頭就是男人就該三妻四妾,皇帝又如何肯改? 見皇帝沒有說話,季瑤又繼續說:“父皇的心思兒臣明白,只是兒臣以為,與其求多,不如求精。” “你——”皇帝指著季瑤,雖說他真的不待見這兒媳婦,但是這話也確實很有道理,數量并不能決定質量,一個人才遠勝于數個庸才。不過皇帝作為權威已經習慣了,被這樣的一番話下來,難免就覺得損了臉面,指著季瑤氣得直哆嗦,季瑤忙起身托住他的手:“父皇息怒,兒臣這話雖有僭越之嫌,卻真真是肺腑之言。” 皇帝重重的咳起來,季瑤也不顧避嫌,為他撫背,又命人端了水來伺候皇帝喝下,這才退回了杌子前坐下:“父皇息怒,龍體為重。” “好個季氏,果真是伶牙俐齒。”皇帝當然不會忘記曾經贊賞過季瑤有急智,那時季瑤的一番話,也讓皇帝覺得這丫頭是個明事理并且有些才華的,然而后來《景泰策》出來,皇帝就不這樣想了,只覺得這丫頭只怕是要有違朝綱,現在又說了這樣一番話,誠然道理的確如此,但皇帝始終有種想要親手掐死她的沖動。 季瑤十分坦然,對皇帝乖巧一笑:“多謝父皇夸贊。”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她乖乖的樣子的確招人疼,皇帝嘴角抽了抽,冷笑道:“你莫不是以為,朕不敢罰你了?” “兒臣不敢。”季瑤笑得十分乖,淡定的迎上了皇帝的目光。皇帝正要說話外面已有人來說:“主子爺,太子殿下來侍疾了。” “是來侍疾,還是怕朕為難你?”皇帝重重的咳了幾聲,又躺下去,外面有人將裴玨領了進來。一進門,就見季瑤坐在杌子上,還轉頭對他甜甜笑起來,心中勉強松了口氣。方才他一到,就聽皇后說皇帝單獨召見季瑤,自家爹對季瑤的不喜他是知道的,當下風風火火的趕來。 “請父皇安。”裴玨恭順的行了一禮,又接過黃門內侍手中的藥碗,坐在床邊給皇帝喂藥,他全程沒有看季瑤,生怕讓皇帝更不喜她。將一盞藥喂盡了,又喂了皇帝一顆蜜餞,這才坐在了一旁。 “怕朕要吃了季氏么?”皇帝冷笑連連,對于自家兒子也開始看不順眼起來,這世上的女人那么多,何必選一個可能會大行武媚之事的女人?趁他還在,指不定還能將這臭小子給扭過來…… “兒臣不敢,父皇心疼太子妃的心,和兒臣是一樣的。”裴玨道,“兒臣只是到了,才聽聞太子妃也在的。” 皇帝冷冷的一笑,也不再說什么,反倒是躺下了:“你二人都走吧,讓你母后進來,朕有話要說。”兩人聞言,也就飛快的應下要出去。出門抱了灼華,離了皇宮,季瑤才道:“你仔細一些,父皇如今疑心病漸起,若是因此懷疑到你身上來,落了什么罪名,咱們未免不值。行事更需謹慎,切莫落人口實,如今父皇牢牢盯著你的,千萬不要……” “知道,你不必擔心。”裴玨長長的一嘆,將她抱入懷中,輕輕的吻了吻她,“瑤瑤,我如今心慌得厲害,總是有些擔心你……” 季瑤坦然一笑:“不要擔心我,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懷中的灼華也對著父母咧開一個笑容,萌萌的樣子讓人心都快化了。皇帝不待見她,又不是第一天了,指不定鬧出什么幺蛾子來,只是這幺蛾子可大可小,若是大了……聯想到歷史上文昭皇后的暴斃,季瑤立時陷入了沉默。 * 殿中的藥味經久不散,皇后坐在床邊:“陛下和兩個孩子說什么了?這樣早就讓他們走了。” “你怎么看待季氏的?”并沒有回答皇后的話,皇帝整個人癱軟在了床上,像是方才和季瑤的一番話折損了所有體力,“佳儀,你怎么看她的?” “瑤兒是個好孩子。”和皇帝的看法截然不同,皇后從看到季瑤的第一眼就很喜歡她,即便后來向她施壓,但到底還是很喜歡她的,“陛下不這么以為么?” “季氏此人,老四太重視她了,為君者殺伐決斷,豈能為女子所累?”皇帝說話間,鼻息變得很重,“朕瞧著,老四遲早死在她手上。” 皇后一驚,不料皇帝會說這話,忙笑道:“陛下言過其實了,他們小夫妻倆相親相愛的模樣又不是假裝出來的。瑤兒待玨兒頂好,又怎會有這樣的說法?陛下委實cao心cao多了。” 皇帝抬眼,目光灼灼的看著她:“你素來是疼她的,也是疼老四的,這些朕都是看在眼里,也別溺愛他們了。季氏此人,但凡她想,必會變成武媚,此話絕非危言聳聽,老四對她千依百順,來日豈非是要為了她變為昏君?紅顏禍水,狐媚惑主,這些事也不是頭一回聽說了不是?” 對于皇帝的這番話,皇后也是無奈非常:“陛下……”還未說完,被皇帝擺手打斷,“朕不能將大楚的河山拱手讓給一個女人,佳儀……” “陛下的意思是……”饒是夫妻多年,皇后也無法辨明皇帝的意圖,只能喚了一聲,后者合眼,臉色死灰一般難看,仿佛那已經快要熄滅的火堆,也不過就靠著一點點的氣力支撐了,從枕頭下拿出一份明黃色的圣旨來遞給皇后,“朕已經擬好兩份一模一樣的圣旨,你和景王各執一份,一旦朕大行,你二人任意一個,即宣了圣旨,將季氏賜死,圣旨之中已然寫得清楚,若老四不從,就廢了他!我大楚,不需要一個兒女情長的皇帝!” 新君(上) 從皇宮之中回來,哄睡了灼華,季瑤面色沉沉,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不知在想什么,裴玨柔聲道:“瑤瑤,今日父皇為難了你?”除此之外,他實在是想不到季瑤何以這樣的沉默,并且臉色這般難看。 “這是哪里的話?”季瑤柔柔一笑,順勢倚在他懷里,纖長的手指將他手中的折子合起來,“不要看了,陪陪我。” 她鮮少會這樣的撒嬌,裴玨喉中一緊,將她抱在懷里:“那瑤瑤想我怎么陪你?”一面說,一面淺啄她的臉頰,意思顯而易見。季瑤拍了他一把:“別鬧,大白日的。”又微微抬起身子,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仔細些,有暗衛盯著你呢。” 她聲音很輕,但足夠裴玨聽見了,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子:“今日果然……” 季瑤掩住他的嘴,只是點頭。皇帝能知道云氏勾引裴玨的事,必然就是有暗衛埋伏,不管是因為不放心長平侯還是不放心裴玨,但顯然的是,兩人都有嫌疑。既然如此,那么只能防范于未然。皇帝如今疑心病漸重,除了這些少說話之外,也沒有別的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