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進了我季家的大門,還能讓你說了算?”季瑤促狹一笑,將茶盞磕在桌上,引得裴玨苦笑不止。這倆的行止落在季烜兄弟眼中,同時慶幸起了還好選擇的是裴玨,若是褚樂康,怕見不到meimei這樣靈動活泛的一面。待裴玨吃了一盞茶,季瑤也就順勢說:“你暫且先回去,過幾日我再同你玩,今日到底不方便。” 裴玨是天家親王,到底不能插手臣子家事,即便是女婿也不成,擱著先帝還在的時候,要是親王同自己岳丈家走得這樣近,只怕早就被參結黨營私了。 羅氏到底精力有所不濟,沒一會兒就懨懨的了,季瑤擔憂之余,起身扶她回去,羅氏臨去前還不忘囑咐兒女:“別讓你們父親動氣太過,五十歲的人了,也該好好兒保養了。” 三人頷首稱是,外面又有小廝疾步而來:“太太,二老爺來了,正跪在影壁前請罪呢。” 羅氏神色不變,淡淡的應了一聲,好像在感嘆今天天氣如何一樣:“讓他好好跪著,也別怠慢了,若是體力不支就扶了進來。” 直到臨近未時,長平侯才風塵仆仆的回來了。嵯峨峰離京中不太遠,但來去之下,長平侯年歲又大了,難免會勞累。季瑤忙發揮貼心小棉襖的功能,上前扶了他坐下,端了一杯熱茶解暑。 全程都沒有人提過季珊,外面卻響起了腳步聲,二老爺走得很快,幾乎是向拎小雞一樣將季珊拎著,半拖半拉將她拽了進來。見了長平侯,咚的一聲便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大哥,我……” 長平侯早就司空見慣了,根本不理他。季瑤也只是細細端詳著被壓著跪下的季珊,這一個多月不見,她瘦了很多,整個人都清減得幾乎脫了形,跪在地上目光沉沉不發一語,彷如捧心西子般我見猶憐。季瑤轉頭問對二老爺視而不見的長平侯:“老爺,老太太……” “我先行回來了,老太太怕一會子也要回來了。”長平侯冷哼一聲,又從袖中取了證言扔在了季珊跟前:“逆女,你還有何話好說?我季家家門不幸,竟出了你這樣包藏禍心之人!你和那姜氏的確是母女,一般的毒辣心腸!” 季珊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扔在地上的證言,又輕輕扯出一個笑容來,眼里除了怨毒竟沒有別的東西:“大伯不是已經篤定了么?既然如此還說什么?”她說至此,看向季瑤的目光凈是怨毒,“沒錯,我是恨你。你將你娘氣成那樣,你為什么不去死?你若是死了,就沒有人踩在我頭上了,你踩在我頭上,得了霍老太太歡心,得了皇后娘娘歡心,現下又和晉王殿下訂了親。你憑什么?你若真的這樣好,那往日十二年里,為何那樣的碌碌無為,一直是我勝過你的。你憑什么奪去本來屬于我的東西?我的雙面繡怎的不如你的屏風了?你定是趁我不在,對霍老太太進了什么讒言,這才讓皇后高看你幾分,你污蔑我,這才同晉王殿下訂的親事。況且我娘,況且我娘……” 她聲調平靜,話里話外卻全是對季瑤的痛恨,言辭間更是覺得自己的不幸全是季瑤造成的。季瑤冷冷的笑起來,現在看來,這丫頭已經不止中二病了,根本就是神經病。 長平侯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他還是比較有風度的,從來不想跟女人計較,但生平第一次,他想動手掐死這腦子抽筋的侄女了,連對姜氏都不曾有這樣的憤怒。他的掌上明珠,羅氏幾乎賠上性命才生下來的小女兒能有這樣的轉變,變得現在人人稱道,他是十分欣慰的。但季珊這人,對季瑤生了歹心,想要永遠除掉季瑤,被撞破了也沒有半點悔過之心,還是認為是季瑤毀了她的人生。 這反咬一口的功力真是登峰造極,不服不行。 季瑤彎出一個乖巧的笑容來,揚手便結結實實打了季珊一個巴掌,這一下用力太猛,連她手掌都震得微微顫抖。季珊被打得嘴角滲血,也不去管,倔強的看著季瑤。后者居高臨下看著她:“你壓在我頭上一時,就以為能壓一輩子?這尊卑貴賤之說,你便被我壓得死死的,你從出生便不如我,如何能壓住我?”季瑤不是看重所謂尊卑貴賤的人,但只要季珊痛苦,她就會覺得很暢快,自然選擇了改變不了的辛辣話題,見季珊面露恨意,又說:“對了,我還得告訴你,你娘沒有死。不過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我殺了她,jiejie,我不介意如你所愿。總歸殺了一個已死之人,誰也不知道。” 季珊臉色陡然變得灰白,緊緊扯住季瑤裙裾:“你胡說!你胡說!我娘是給你害死的,你胡說——”看著她失態的樣子,季瑤一陣爽快,嫌惡的退開一步,忍住了親自動手的沖動。季珊還要再撲上前,二老爺一把便將女兒掀翻了:“你這逆女,還要做什么?你自己要死,我和你二哥也不活了?” 二老爺這一下用力太大,季珊整個給掀翻在地,更是翻滾了一圈,痛得臉上發黃,額上汗如雨下,蜷縮在地上有些滲人,隱隱的,似乎有溫熱腥稠的液體洇了出來。 季瑤心中一驚,慌忙命人來將季珊抬下去。老太太也在此時趕了回來,見了季珊的衣裙都給溫熱的血打濕了,棄了龍頭拐杖,也不問因由便指著長平侯:“你今日敢動手打她了?先打死我,再將她也一并打死,你跟前也就清凈了!” 長平侯青筋暴起,還是沒有和老太太起爭執:“還不請老太太下去!見了血又怎生是好!”眾人慌忙將老太太扶住,老太太嘴里還在叫嚷著什么昏話。季瑤沉吟片刻,喚了個小廝進來去請大夫。 決裂(一) 季珊給人抬了下去,又有婆子來料理了堂中的血跡,二老爺氣狠了給了季珊一下,沒成想卻鬧成了這樣,臉都黃了,不住的念叨:“不是我的本意,她是我親生的,我怎會想要她的命?” 如是幾次之后,長平侯和季瑤都失了耐性,命人將二老爺扶下去坐著。老太太雖說被身邊人請了數次,也不愿意下去,此刻只管將所有的罪責全都推到大兒子頭上:“你這昧良心的,你弟弟也就這一個閨女,你們廢了烽哥兒還不夠,今日還要廢了珊姐兒?什么證言,你往嵯峨峰上去拿人,可問過我了?你眼里是沒有我,拿了兩個奴才的話就敢向你侄女兒下手。這府上趁早翻了天,也好叫陛下瞧瞧,這同平章事季延年是個什么樣的混賬東西。” 長平侯額上青筋暴起,正要和老太太理論,季瑤也在氣頭上,立時擋在了長平侯跟前:“老太太黑天白日說什么昏話?今日是二叔教訓女兒,和我父親何干?老太太年歲大了,好好養身子才是,成日不著調的調唆小輩和老爺過不去,安得什么心?” 老太太素來是仗著自己是有封誥的老太君,在府上是橫著走的,更因為長平侯是個孝順的,即便真的有心拂她臉面,也不敢真的不顧半點母子之情。是以老太太就算被架空了,還是梗著脖子要維護自己的權威。此刻拿長平侯開刀,不就是在無事生非? 她龍頭拐杖一拄:“季瑤,你敢這樣和我說話?” “老太太睜眼說瞎話的日子又不止今日一日了。二叔才是你寶貝疙瘩,老爺就跟后娘養的一樣,我說錯了么?老太太是老爺的生母,我們這些做小的也只能敬著,誰知老太太半點不顧惜咱們這樣的人家,好好一個誥命夫人,竟然活出了地頭蛇的風范。”季瑤嘴上一開炮那就是半點不留情面的,將老太太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指著她半晌不知說什么。 季瑤冷笑道:“老太太疼惜二叔,連帶著疼惜二嬸子和二哥二姐。試問沒有老太太撐腰,姜氏有幾個膽子敢調唆我去氣太太?若是沒有老太太撐腰,二姐今日也不敢干出想要發賣了我的事來。虧得老太太日日將‘咱們這樣的人家’掛在嘴上,殊不知長平侯府家宅不寧的元兇巨惡便是老太太!” 季瑤這一番說得暢快,長平侯氣得胸口不住的起伏,這一番話他早就想說,只是礙于面前的是他母親,他真不好去拂了老太太的面。但是現在季瑤說出來,他半點都不想管老太太的感受,畢竟女兒并沒有說錯任何話,這話原本就是這樣的道理。若非老太太成日瞎作妖,長平侯府也不會鬧出這樣多的事來。 老太太原本還想罵人,但見大兒子一點呵斥住季瑤的意思都沒有,氣得臉色鐵青:“你們一家子都是好的,今日竟敢這樣的不孝順!我非要告到皇后那里去!” 季瑤施施然微笑:“老太太去就是了。但凡皇后娘娘宣我進宮問罪,我一定去向皇后回明白。只是提醒老太太一句,一年多來,季家鬧出的事不少了,皇后娘娘真的半點都不知道?我自不必說,承蒙晉王瞧得上;大姐和皇后名為君臣實為閨中密友,柔姐兒也和三公主情非泛泛,季家的光景,只怕皇后知道得真真兒的,只是念在季家是開國元勛之后不便苛責。老太太既然要捅開了,趁早一起捅開吧,讓皇后娘娘好好來斷一斷咱們府上的公道。連同往日我何以險些氣死太太的事兒一道全料理了,這臉皮一起扯下來,總歸老太太不要了,咱們也不必再兜著。一大家子就此自生自滅,稱了老太太的心,也免得天天這樣鬧,倒也干凈!”說罷,便要讓人遞牌子進宮,自己要和老太太一起在皇后跟前撕擼干凈。 這話將老太太頓時震懾住了,怔怔的看著季瑤不敢說話,臉上早已失去全部血色。季瑤笑得十分愜意:“祖母請吧,縱然皇后為晉王定了我,卻也不一定會站在我這邊不是?”老太太面色青灰,看了季瑤一眼,狠狠地低下頭去。她也就是個地頭蛇,但凡對手比她兇狠,她便提不起勁來了。只是先前季瑤還有心思要給老太太留個體面,但現在想想,若非老太太的意思,季珊根本沒有這個膽子敢對自己下手。既然要將季珊料理了,那么索性這對好祖孫一起打包滾蛋去吧。 季瑤一番話雖說有些僭越,但字字戳中了長平侯的心。不為別的什么,就為了這些孩子們,誰不是被他們害得這樣慘?羅氏險些死在了老太太的授意之下,季烜險些給陷害丟掉世子之位,季瑤更是差點背上弒母惡名,現在又差點被賣掉,若非裴玨救了她,此刻她也不知道被賣到哪里去了。樁樁件件加起來,若此人不是自己母親,現在只怕都已經端著大刀砍死她了!長平侯嘴唇微微的哆嗦著,看向了老太太,咬牙道:“母親往后還是長平侯府的老太太,只是再想要兒孫繞膝下的天倫之樂,只怕是沒有了。但凡長平侯府還在,必保母親衣食無憂,但旁的,卻再也沒有了。母親就在榮安堂之中好好頤養天年,若有什么需要,差人告訴兒子一聲,沒有必要,便不必多出來走動了,好好養身子才是要緊的。” 這話豈不是就是要將她禁足?老太太立時懵了,她要的是在長平侯府說一不二,怎的到了現在,卻成了她被兒子禁足?還想再說,長平侯揮手道:“沒聽清我的話?還不將老太太扶下去?到了往后,若是老太太不聽勸阻出來,累了身子,你們自管到姑娘那里去領罰。我不管了,不管了……”說到最后,長平侯想到這樣多年的不安寧,聲音漸漸聽不真切了。 若是讓老太太在外面再鬧騰幾年,自己也老了,只怕孩子們更轄制不住,到時候怕就不止家宅不寧這樣簡單了。長平侯神色戚戚,只要能保孩子們和良玉,即便是背上不孝的罪名,他也認了。絕不能再放任老太太在外面瞎作妖,長平侯府禁不起,孩子們也都禁不起了。 眼見眾人都要來扶自己,老太太很是氣惱,又見得了消息的姑太太趕來,慌忙上前,幾乎是撞進了女兒懷中:“你瞧你哥哥這混賬東西,竟然想著要禁足我!你還不替為娘的教訓教訓他!還有三丫頭,是要反了天!” 姑太太神色并無變化,抬眼看著孿生哥哥和季瑤,半晌沒有言語。季瑤道:“姑媽……” 姑太太揮手道:“你不必多說。”扶著老太太的肩加以安撫,卻輕輕道;“母親,女兒只能說,是母親咎由自取。我和大哥一胎雙生,他的心我最是明白。若不是母親將大哥逼狠了,大哥是不會這樣的。”又溫和一笑,“況且女兒已然出嫁了,娘家的事,理應不該管。” 聽了姑太太的言語,老太太的眼睛瞪得很大。季瑤卻如釋重負,她怕姑太太要和自己站在對立面,畢竟姑太太絕對不是個善茬,沒想到姑太太三言兩語就將這事給輕輕揭過了,心中也是慶幸起來——老太太偏心的事,姑太太也看得真真兒的。 老太太如今才算是切實體會到了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感覺,二老爺是沒有權力在長平侯府發話的,被老娘嗚呼哀哉的看著,半晌也沒有說話,更不論他還沉浸在一掌將季珊血都給掀出來的事實之中,始終覺得自己怕是殺了女兒,滿心的惶恐。 緩緩看過在場眾人,老太太神色便愈發的頹敗起來,哼哧哼哧的喘著氣:“好好好,你們都翅子硬了,一個個都不將我放在眼里。季延年,你真敢禁了你老娘的足?” 長平侯臉色鐵青,低著頭不看老太太,也不知道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跪在了老太太跟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兒子不孝,只是母親所作所為……兒子也是為人夫為人父的,不能讓妻兒處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若有不孝的報應,兒子一人承擔,絕不敢牽連妻兒。” 這話聽得人心酸,季烜和季炎方才一直插不上話,現在唬急了,趕緊來攙扶起父親起身。老太太臉色如同病空之人,摧枯拉朽一般的憔悴下去。被幾人扶住正要下去,知書從外面飛快的來了,對季瑤行了個禮:“姑娘,大夫方才來了,此刻給二姑娘診了脈,只是、只是……我實在做不了主,還請老爺和二老爺去定奪吧。” 見她十分為難的樣子,季瑤心中也立時閃過不好的念頭來。忙跟著長平侯兄弟等人一起去了,老太太也是放不下心來,跟在最后面。一進了屋,屋中便彌漫著一股子腥甜味,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而一個胡子花白的老者坐在床前,那神色就和吃了蟲子似的,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惡心得厲害。見了長平侯來,他臉色更是難看,起身施禮后,道:“煩請侯爺借一步說話。” 長平侯不疑有他正要去,二老爺卻高聲叫道:“珊姐兒怎么了?你說啊,我是她父親,有什么不妥,你只同我說。” 老大夫轉頭,和見了鬼一樣看了他一眼,半晌沒有言語,長平侯道:“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大夫請說就是。也好讓季家有個準備。” 老大夫臉上忽紅忽白,看了一眼床上只梳了辮子的季珊,臉色十分難看:“二姑娘今日原本是被大力掀翻,磕碰著了,這才流了血。我已然開了藥,暫且沒有什么大礙。二姑娘是氣血兩虛,又出了血,自然會昏倒。現下雖沒有大礙,但若不好生將息,來日是要坐下病的……”他含糊說著,一直沒有說到重點,想到季珊撞了一下便流血出來,現下更是昏迷不醒,季瑤腦中已然有了念頭,凜然道:“她有了身孕,是么?”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抽了一口氣,老太太更是咬牙罵道:“你敢這樣誹謗你jiejie?安得什么心思,她尚且在守孝——”說罷,揚手便想打季瑤。后者根本沒有理她,看著老大夫說:“是這樣的么?” 老大夫鐵青著臉色,重重的點了點頭:“是……三姑娘所言分毫不差,二姑娘的確是有了身孕,又因為太過清減,氣血兩虛,給外力沖撞之下見了紅,這才厥了過去。” 決裂(二) 老太太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之中,她原本想打季瑤,此刻卻再也打不下去。屋內眾人都被這消息給炸傻了,半晌沒有言語。季珊尚且稚嫩的小臉上蒼白沒有血色,季瑤行到床前,目光幽幽掃過薄被下的小腹,轉頭道:“這事有多久了?” 未婚先孕,這是失貞啊!老大夫也沒想到一向還算是大主顧的長平侯府竟然鬧了這樣的丑事,現下后悔極了,高門大戶鬧出了丑聞,知情人一向是兇多吉少的!原本盼著長平侯仁慈放自己一馬,誰知季侯爺像是被震傻了一樣,還要一個小姑娘出來問話。老大夫直感嘆著自己命不好,戚戚回答:“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季瑤凌然冷笑出聲,掃了老太太一眼,“那么就是在嵯峨峰上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