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但是這個青年人不怕。 刺客知道,不怕他的人,是真正勇敢堅決,抱著必死的決心,又問心無愧的人。他一定在做著一件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事情,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 這樣的人是不能殺的,否則罪孽太深。 刺客決定保護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但他覺得他應該要這么做,他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想做成什么事。 烏洛蘭延從容寫著奏疏,蠟燭的光暗了一次又一次,他不時用銀簽子挑一下燈芯。梁上的君子,他已經忘到一邊了,整個心思都投入到筆下奏疏中。 只是萬萬想不到,這屋中還有一名刺客。 正寫的投入時,忽然感覺到背后有腳步聲,危險的氣息步步逼近。他驟然感覺不對,猛然往邊上一讓,轉身就看到一雙黑沉沉的充滿殺意的眼睛。 他胸中砰砰大跳,這個眼神,絕對不是這幾個月來埋伏在他身邊的那個刺客。難道是因為那個刺客沒有動手所以對方又派了新的人來?這雙目露兇光的眼睛絕不是善人,他急忙奔逃,跑去開門。 刺客方才一刀朝著他頭去的,被他避過了,砍在案上。尋常的桌案被這一刀下去必定破成兩半,哪知道烏洛蘭延這個書案乃是上好的紫檀木,一刀下去沒劈開,還把刺客的刀給卡住了。刺客在那忙著拔刀,烏洛蘭延得到機會,跑去拔門栓。 那門栓不知怎么,無論如何也拔不開。而刺客已經將刀從案上抽出,朝門邊走了過來。烏洛蘭延急忙避走,刺客不慌不忙地將門從內栓死,又追著烏洛蘭延到窗邊。烏洛蘭延想要跳窗,刺客的刀追砍過來,他再次慌忙走避,刺客關上窗,將木窗也從內鎖死。 烏洛蘭延躲的快,然而手臂被砍傷,血瞬間濕透了衣袖,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壁上有劍。 他拖著帶血的胳膊去取劍。 刺客提著刀走上去,聲音恐怖而粗糲:“你為什么不叫?” 刺客很奇怪,這人到這關頭,為何不大聲呼救。臨死的人面對恐懼不都是應該大聲呼救的嗎? 烏洛蘭延忍著痛和刺客對峙。他想呼救,然而家中除了妻子,就是幾個婢女仆婦和年老的雜役。無辜的女眷,喊來只會送命。刺客這手法,看來是根本不怕他喊人。 烏洛蘭延一邊喘息躲避,一邊同刺客周旋:“你猜我為何不叫。” 刺客追著他而去,砍斷了阻攔的屏風:“為何?” “我知道有人會想殺我,但你知道我為何不在家中安排護衛防范。” “嗤”的一聲裂帛聲,是帷幕被刀劃開了。刺客聲音冷冰冰說:“為何?” 烏洛蘭延急促說:“因為我知道你們不敢。我若是死了,皇上一定會追查的,到時候幕后指使一個都跑不了。你知道如此會牽連多少人嗎?殺了我一個,皇上的心意不會改變,皇上還是會扶持新的人來做我現在做的事,所以你們殺了我的意義何在呢?殺了我只會更加激怒皇上,你的主子只會處境更加不利。你們不敢殺我,我為何要心虛示人?” 他用劍鞘格開了當胸的一擊,掙扎著拔出劍來。 刺客冷漠地說:“你用劍?你會武?” 烏洛蘭延顫聲說:“不會,只是裝飾防身。” 手臂血流的滿地都是,他渾身毛發聳立,絲毫感覺不到疼。烏洛蘭延幾要閉著眼睛受死了,梁上突然又跳下一位黑衣人,和那刺客打斗起來。他手中的劍落地,一下子失去了力氣,靠在墻上按著流血的胳膊,看刺客兩人打斗。 門板被大力的拍動,外面有熟悉的聲音高聲吼道:“蘭延!蘭延!” 蘭延聽到是賀若在叫,差點以為自己出幻覺了。然而此時此刻這個聲音就是救兵,他喜出望外,大叫道:“門被鎖了!傻子,你不會撞開嗎!” 賀若賣了命的往門上撞,無奈那門質量太好,骨頭都撞散架了,門也紋絲不動。家人聽到動靜,都顫顫縮縮地在門外,亂七八糟想辦法。賀若拿了拔了劍,當著門縫往下用力一砍,將門栓砍斷了,破門而入。只見蘭延血淋淋地立在墻邊,兩個黑衣人在打斗。他本打算一進門就砍死這東西,結果看到兩個人在打,頓時傻了眼:“到底哪個是刺客啊?” 烏洛蘭延忍痛給他指了指:“矮點的那個。” 賀若提了劍,加入戰斗。管家忙進來要扶他,烏洛蘭延擺擺手拒絕,低聲道:“不用扶我,去把門關上,讓奴婢們各自回房,此事不得對外宣揚。” 管家被這屋里刀劍聲驚嚇的,連忙退出去了,把門給鎖上。烏洛蘭延勉強撕了一塊衣服,包扎了一下傷口,回頭望過去,就見那刺客倒在地上,被賀若當胸一劍刺透了,一邊嘴里噴血,一邊渾身抽搐掙扎,地上汪著好大一灘鮮血,直流到帷幕后面去。而屋里里,地上,屏風上,桌案上,墻上,到處都是血,屠宰場似的,看的人背心發冷。 站著的黑衣人要動,賀若迅速拔出帶血的劍來,一劍橫著他脖頸,冷冰冰道:“你又是哪來的?”黑衣人猛怔了一下,突然抬起劍鞘打開他的劍,像個影子一晃,飛快地躥出窗外跑掉了。 第133章 義兄 屋子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熏的人喘不過氣。烏洛蘭延流血過多,頭有點暈,腳步踉蹌著, 提著胳膊回到榻上躺著。 賀若看了看地上的尸首和血, 又看了看烏洛蘭延,決定先處理他。提了案上的銅壺, 倒了熱水,又拿了布巾, 賀若端著水走到榻前去蹲下, 給他脫了割爛的外袍, 清洗臂上的血和傷口。 那rou已經翻出來,必須要用針線縫合。丫鬟從門外遞進了針線,酒, 剪刀和止血的藥膏來,賀若跟女人繡花似的盯著傷口縫合。烏洛蘭延只是大汗淋漓地低著頭忍痛,極力控制著不叫出聲。 蠟燭的光芒又暗了,他另端了一只燭臺到榻前來, 火光明明滅滅中,這才又照見他的臉。他臉色蒼白,嘴巴失了顏色, 眉眼漆黑了無光彩,是受了重創的模樣。賀若看的心里有點難受。 烏洛蘭延不想被人用同情的目光注視,很不自在,他抬手撥開他舉到自己臉上的蠟燭, 聲音低啞說:“別照著我。” 賀若不解說:“怎么了?我怕你看不到。” “太亮了,拿開。” 賀若沒辦法,只好把燈放下。 烏洛蘭延拿被子擁住身體。 賀若說:“你害怕嗎?要不我今晚陪你吧。” 烏洛蘭延說:“沒事,今夜不會再來了。” 賀若坐在榻上,默了一會,想找句話說,便轉頭問他:“逃走的那個人是誰?” “這個不重要。” 烏洛蘭延忽抬起頭,懷疑審視著他:“你怎么會這個時候來?來的不早不晚,這樣巧。你知道這件事是誰指使的?” 賀若詫異說:“我費盡心機跑過來救你,你還懷疑我?” 烏洛蘭延說:“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 賀若激動說:“我難道會同別人害你嗎?就算我恨你,我也不會害你。我是聽見一些風聲,我擔心你出事所以才過來找你。”賀若指他腦袋:“你真是殘忍。你心真狠,我這樣對你,你怎么忍心這樣對我。” 烏洛蘭延道:“別說這種話。只有你厭我的,沒有我厭你的。” 賀若皺著眉默了半晌,道:“這件事你打算怎么處理?” 烏洛蘭延說:“我還沒想好。” 賀若說:“有什么可想的。有人要殺你,你今天差點就沒命了。他們這次沒成,下次還會再找機會的,必須告訴皇上,把幕后的元兇揪出來。否則你還會再有危險的,難不成你還想隱瞞?” 烏洛蘭延稍頓,說:“我現在做的這件事,天下恨我又何止千千萬,有心籌謀要殺我的又何止千千萬。我能抓住一個,我能把他們全都抓起來嗎?這件事不用查我就知道會是什么人主使,反正就是我得罪的最深的那些人,還用想嗎?對方既然在做,必然已經想好了退身之策,就算抓也抓不到正主,頂多抓到兩個替死鬼罷了,沒意義,還會把事情越攪越渾。我不想陷進這種沒完沒了又無意義的追查中去浪費精力。” 賀若說:“那你自己怎么辦?要是再遇到危險。” 烏洛蘭延說:“怕危險我就不做這個中書令了。你放心吧,我會注意小心的。” 賀若沒答,屋子里寂靜了半晌,突然外面有人敲門。賀若打開門,看到烏洛蘭延他夫人依蘭立在門口,雪白的一張臉,唇紅齒白,秋水盈盈的雙目地看著他。她是剛從床上下來的打扮,素衣披著襖,頭發松松挽著,嬌艷端莊的美婦人模樣,即便未施粉黛,看著也依然很動人。她見到賀若,關切道:“他怎么了?” 賀若說:“里面有個刺客。” 依蘭露出驚恐的表情,半天回不過神來,賀若說:“已經死了。” 依蘭反應過來,立刻叫來兩個可靠的仆人,把尸體拖出去處理了,然后又讓奴婢打掃清理屋子。下人進進出出的,賀若感覺尷尬的無處落腳,便立在庭園中那叢紅梅花旁,獨自踟躕。 月光照著花林似霰,他看著云霧中似隱似現的紅梅,嗅著芬芳的花香,看到庭院的四角寶檐風燈的紅光,背后是來去匆匆的腳步。他感覺一切都分外陌生。年少的時候不管是他去蘭延家,還是蘭延去他家,都像進自家門一樣快活隨意。不知何時起,卻連到對方家中做客都變得難堪。烏洛蘭延已經許多年沒去過他家,他來蘭家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每次進門,他邊穿過庭園,直撲他的書房,因為不想撞見多余的人。 烏洛蘭延的小廝看他立在風中,給他捧了一盞熱茶,他捧著茶飲,雙手顫的哆哆嗦嗦。 身后好像有腳步聲,他轉身看到依蘭。 “義兄。” 賀若有些驚詫,這個稱呼,他有七八年沒聽到了。他剛認識依蘭那會,依蘭很喜歡他,認他做義兄。當時的依蘭還很活潑可愛,非常迷戀大哥哥,他就答應了認她做義妹。但是后來她就再也沒叫過了,那結拜好像只是個孩子的游戲。 時隔多年,她卻提起舊稱呼,賀若心有點忐忑。 依蘭說:“義兄去屋里坐吧。” 她一向厭惡他,從來沒有邀他去屋里坐過。賀若說:“沒事,我一會就走了。” 他忽然察覺到什么,轉頭將依蘭上下打量了一眼,目光落在她微微豐起的小腹上。 她懷孕了。 賀若有些訝異:“是誰的?” 依蘭臉熱了熱,沒回答。賀若猜到了,不自在地轉過臉,并不追問。彼此沉默了一會,依蘭笑著說:“義兄,咱們許久沒說話了,咱們說會話,可以嗎?” 賀若點了點頭。 他跟在依蘭身后,順著花園的小徑走著。依蘭說:“你大概覺得我很討厭吧。” 賀若低聲說:“沒有。” 依蘭說:“你不用說假話的。我那么討厭你,你肯定也討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