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沒有委屈!”阿殷稍窘。聽他的語氣,好像她是個酒蟲,白日里沒能喝到酒,所以跑來這兒獨酌似的。 “那還在這里獨酌?或者是在——借酒澆愁?”定王揚手將那木塞丟了,遞給阿殷。 阿殷接過來喝了一口,依舊遞回給他,“殿下難道不曾獨自喝酒過?” “當年崔忱戰死的時候,我曾連著三晚坐在墨城的城墻,獨自喝光十個酒囊。”他比了比,像是要哄阿殷似的,“這么大。” “那殿下肚量可真夠大的。”阿殷微笑,再次接過酒囊喝了一口。 “那時候心里苦悶,除了借酒澆愁,沒有旁的法子。” “崔將軍是殿下摯友,沙場上袍澤之誼本就非常人可比,想來當時殿下,也是十分痛惜。” 定王猛灌了兩口酒,“你呢,澆什么愁?” “也不算借酒澆愁,只是看今夜月色甚好,平常極少在這郊外居住,所以順手提了袋酒,算是散心。”阿殷苦笑了下,“家事繁瑣,方才出神,叫殿下見笑。” 她不肯細說,定王也沒深問,便只同她坐在那里,一來一去的,將囊中的酒盡數喝光。 * 是夜,定王沉醉而睡,迷迷糊糊的似是又在騎馬。 還是白日里的場景,阿殷和嘉德各自縱馬在青青原野中歡笑,甚至夢境之中,看得能比白日里更加清楚——馬上的美人身姿挺拔秀麗,修長的腿緊貼馬腹,秀足踩在馬鐙上,抖動韁繩沿溪而行。旁邊嘉德公主斷續發出笑聲,追逐阿殷的馬。夢境漸漸又模糊起來,一時是白日的清溪綠原,一時又像是滿坡的桃花。 定王在夢里,依舊是坐著觀景的,看她們音容漸而清晰漸而模糊,猛然冒出個念頭來。 這場景,似曾相識! 夢中的他一旦生出這念頭,夢境便隨之變化,像是有滿坡的艷艷桃花盛開,騎馬的人嬉戲笑語,那身姿修長的美人縱馬淌過粼粼溪水,躍過別居的院墻,疾馳向山坡。她果然飛身而起了,腳尖點向馬背,縱身躍向那片桃花林,笑聲隱隱傳來,依稀跟阿殷相似。 定王猛然驚醒坐起,心中突突跳個不止。 簾帳長垂,月光斜漏,四周安靜得沒有半點聲音。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響著,像是要胸出胸腔。 定王只覺得口干舌燥,清晰的記得有次在西洲,他也是做了這樣的夢,而后從夢中驚醒。 前后兩回做同樣的夢,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定王走至桌邊,灌下兩杯溫水,眉頭越皺越緊。自打認識阿殷后,他便常做夢,在西洲的時候尤其頻繁,回京后雖少了些,然而今晚這夢境委實太突兀、太清晰了,甚至在夢里,有那么一瞬,他覺得這是真實發生過的,然后被這個念頭嚇醒。 如果今晚的夢能被解釋為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那么在西洲的時候呢,他怎么可能預見到這個場景! 難道是真實發生過嗎?阿殷和嘉德公主在水邊騎馬,而他在一旁觀看。 定王被這念頭嚇了一跳,心跳得愈疾。他忽然冒出了個荒唐的念頭—— 如果上回夢境中,阿殷和嘉德騎馬歡笑的事情真實發生了,那么阿殷縱馬去山坡上摘梅花的事情,會不會也發生? 這念頭著實有些荒唐,甚至讓定王覺得自己是疑神疑鬼,神智錯亂。然而這夢境實在太難解釋,他也實在太好奇,忍不住就想驗證。離這別居六十里外有處苑林,此時桃花開得正好,不如明日,帶她們過去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定王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哈哈哈哈 蟹蟹地雷~~ 萌萌珍妮花扔了2個地雷 小院子扔了1個地雷 ☆、第46章 1.9 離定王的別居六十里處,有個叫桃谷的地方,以漫山遍野的桃花聞名。 嘉德公主常困在宮中看那四四方方的天,難得有空出來散心,聽定王說要帶她去桃谷看桃花時,高興得幾乎雀躍——如今正是二月中旬,宮中的桃花雖已打了花苞,盛開的卻只有零星幾枝,不夠盡興觀賞。桃谷地氣和暖,桃花開得比別處早,每年二月初就進入花期,如今正是開得正好的時候。 既有好景,當然不宜再拖,嘉德公主還要趕在傍晚前回宮,當即催著定王動身。她身邊自然有宮里帶出來的二三十名侍衛,定王又傳令馮遠道和魏清過來,阿殷和蔡高帶十數名侍衛隨行,這般防護之下,在京郊自然不怕出岔子。 嘉德公主十四歲,馬術不算精,卻也會騎。因怕馬車來回太慢耽擱時間,當即騎了性情溫良的小紅馬,尋了個精致的帷帽遮塵,命侍衛在前開道,疾馳向桃谷。 桃谷外游人如織,遠近聞名而來者數不勝數。 定王自然不會讓嘉德公主往這人堆里鉆,事先已派人去知會主管此處的官員,命他早些開道迎候。 這桃谷既是京城賞桃花的佳處,從王公貴族到平頭百姓皆慕名而來,官府因此特地辟了一處通道,專供皇親權貴及公府侯門使用,沿途桃花絕佳,也無外人煩擾。 嘉德公主遠遠就能望見滿坡如云的桃花,出了官道后便是青嫩草地,她摘了帷帽,在水畔駐馬,隔水仰望坡上桃林。 這里已是桃谷深處,尋常百姓不能踏足,只有遠處幾位貴家子弟賞景,瞧見這幾十名虎狼般撲來的侍衛,哪敢過來打擾,只遠遠觀望。 谷內風清水凈,如今春日艷艷,滿坡如彩織錦繡,賞之不盡。 “定王兄,咱們到桃花林子里去玩好不好?” “你們去,別走太遠。”定王目光落向阿殷,“貼身陪著公主。” 嘉德公主見他還要點選侍衛,當即攔住了,“這桃谷外面守得嚴,里頭能有什么事?派這么多人過去,什么賞玩的興致都沒了。定王兄既然不肯去,我就跟陶殷去,你們——”她環視一圈,便指著河對岸,“都去那邊等著吧,我也不走遠,有事立馬能趕過來。” 定王也無異議,放任她和阿殷去了,叫侍衛們沿山腳護衛。又囑咐馮遠道和魏清、蔡高三人遠遠跟隨,只別叫公主發覺。 眾人依命而去,只剩下定王騎著黒獅子立在原地。 滿坡桃花的景致在定王眼中如同無物,他的目光鎖在阿殷和嘉德公主身上,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卻是昨晚那個夢境。 因怕睡覺后忘了那匪夷所思的夢境,定王昨夜驚醒后便徹夜未眠,此時依舊精神奕奕。 駿馬趟過粼粼河水,她們兩人并未嬉戲,在山腳棄馬,進了桃花林子。 阿殷來這里的機會并不多,今日也算是趁著公務玩賞,瞧見嘉德公主那興高采烈的模樣,愈發興致勃勃。她前世十八歲的時候遇見嘉德公主,也曾陪她在林中賞玩桃花,隨后又在水邊策馬,也是難得美好的回憶。而今隔了一世,故地重游,看著這小她兩歲的公主,也覺愉快。 兩人整整在桃林中逛了一個半時辰,才從桃林里出來。 定王最初還精神奕奕的等著,誰知半天沒動靜,忽然又覺得自己著實可笑——無非是個夢境,這般鄭重其事的做什么?難道他夢見了鬼神,也要特意印證不成?無非是事涉阿殷,當時又覺得震驚,才如此疑神疑鬼。 跳出來想想,著實好笑! 他等了將近半個時辰,瞧阿殷和嘉德這架勢,自然不會有在水邊騎馬嬉戲的事了,索性不再枯等,翻身下了玉獅子,就地盤膝而坐,開始賞景。直至阿殷和嘉德公主走出桃花林,才算精神稍振。 嘉德公主顯然是累及了,扶著陶殷的胳膊,雙腿像是灌了鉛。 阿殷是習武之人,走走停停的一個半時辰完全不當回事,依舊精神奕奕,扶著嘉德公主上了馬。 兩人渡水而來,嘉德公主雖然疲累,面上卻全是笑意。 侍衛早已在此處鋪了可供休息的毯子,嘉德公主席地坐下,意猶未盡,“這回出宮,可算是暢快!能把這滿坡桃花挪到皇宮里去就好了——或者回去跟父皇說說,往上林苑里種滿桃花?”她看了看定王的神色,自知這是在白日做夢,遂嘆道:“有時候真羨慕皇兄,想來這里就能來,我缺要費盡口舌求得父皇恩準,才能來這兒,還限著時辰。” 定王將侍衛倒好的清露給她潤喉,“想隨時來看,也不是不能。” “真的?”嘉德公主眼含期待。 “等你出宮建府,父皇母后還能拘著你?” 嘉德公主一怔,旋即明白過來,立時臉上浮起飛霞。公主從小養在宮里,只有招駙馬后才能出宮建府,定王這打趣的意思,是再明顯不過了。 她將喝完的空杯擲回定王懷中,嗔道:“皇兄!” 定王接住,向來冷肅的面上,也有了些微笑意。 旁邊阿殷陪玩有功,此時也在毯上坐著歇息,聞言道:“公主不能將滿坡桃花帶回,不如卑職去折幾枝給公主,也算尋得春歸。” 嘉德公主聞言甚喜,“好,多謝你了!” 阿殷原就是想起了前世為她折花的事,覺得有趣便想再送一束桃花給她,聞言起身,縱馬向河岸而去。趟過粼粼河水,滿坡如煙霞般的桃花已然不遠,阿殷縱身躍起,足尖點在馬背,躍向那片桃花林。 定王幾乎是有些驚駭的看著與夢境相似的場景,見對岸春風拂過,滿坡桃花隨風而起,她身如玉燕,輕盈盈的竄入桃花之中。她的官服是深色,與粉白交織的桃花迥異,坐在此處遠望,便見她蜻蜓點水般在桃花林中來去,起起伏伏,如燕兒輕飛。沒等多久,她便懷抱一大束桃花出來,飛身上馬,依舊渡水而來。 嬌艷花姿映襯她如玉的面頰,原本就美麗的眉目愈發顯得嬌艷奪目,連那笑容都愈添光彩。 定王怔怔的看她翻身下馬,抱著滿懷桃花走近,而后到了嘉德公主跟前—— “公主,這便是滿坡桃花。” 嘉德公主喜悅的聲音幾乎是擱在云外,定王牢牢盯著阿殷,猛然伸手攥住了阿殷的手腕。他的力道很重,重得讓阿殷吃痛吸氣,仿佛她只是個夢,若不抓緊便要飛走似的。 阿殷吃驚,扭頭時便見定王雙目牢牢的盯著她,像是要直射入她心底。 “殿下?”阿殷沒敢動手腕,皺著眉頭提醒。 “皇兄做什么?”嘉德公主也驚著了。 定王不發一語,也不看嘉德公主,猛然站起身來,拽著阿殷快步走到十數步外。 “陶殷——”定王的聲音低沉而急切,“我們以前當真沒有見過?” 阿殷也不知他突然發什么瘋,被那幾乎泛紅的雙目盯著,意識到定王已經是第三次這樣問了。難道是他同她一般,記得些舊事?這也未免太荒唐!且不說看定王如今行事,全然不像記得前世之事的人,就算記得,前世那么倉促的見面,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會記得。 可這發問也著實奇怪,阿殷眼眸流動,探問道:“殿下何故這樣問?” 定王審視她的眼睛,繼而看向不遠處好奇觀望的嘉德公主。她們兩人全無異常,只有他心中翻騰驚濤駭浪,就算質問陶殷,又能問出什么來?這瘋狂的猜測既然源于荒誕的夢境,只能從中求證探尋,他又常在阿殷值夜時做夢,不如—— “明日起,你與蔡高輪流值夜。”定王松開阿殷的手腕,沉聲吩咐。 阿殷圓睜雙眼,沒明白這前后兩件事有什么聯系,更想不通他為何突然這般安排。 兩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對,她的每個表情都被定王收入眼底。春光里她的容貌極美,唇色嬌艷肌膚細膩,長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斜投暗影。這愣怔的一瞬,不見平常的敬重持禮和機靈應變,也沒像從前那樣說“卑職遵命”,呆呆的望過來,反倒現出姑娘家該有的憨態可愛。 要不是不遠處有嘉德公主和成群的侍衛,定王甚至想俯身親一親。 他想,他一定是瘋了! * 阿殷回府后跟陶靖稟報了此事,當晚便與蔡高約定輪流值守。當然,定王府中守衛齊備,右衛帥和副帥無需親自執刀守夜,只是在定王住處的廂房辟出兩間值房,他們夜間宿在此處,便于待命。 自定王將薛姬帶到別苑獻曲之后,定王府外夜間便熱鬧了起來,阿殷從馮遠道處得知這消息,值夜便愈發盡心。 到得三月初三上巳之日,闔城男女外出踏青,京城上下期待已久的馬球賽終于在北苑舉辦。 正是春光濃盛之時,從帝后眾妃、公主王爺,至百官公卿,皆換上了春衫,熙攘而來。 阿殷去年前來是為打球,這回卻是跟著定王觀賽。高臺之上是皇帝帶眾妃、重臣和皇親公侯,沒有侍衛的立足之地,便只在臺側列隊等候。這球賽由禮部和諸司奉旨舉辦,自然齊全周到,特地搭了涼棚供眾人休息,阿殷同蔡高、馮遠道入內坐著,舉目但見錦繡綾羅、珠玉滿目。 才坐了沒多久,就見臺上宮人團團簇擁一人過來,卻是嘉德公主。 阿殷稍覺詫異,忙同馮遠道等人行禮拜見。 嘉德公主也不看他兩個男子,直奔阿殷而來,“定王兄說今日你也來了,咱們先去騎馬!” 阿殷倒沒料到嘉德公主還惦記著她,見馮遠道首肯,便陪著去了。 北苑占地極廣,里頭林木陰翳蔥蘢,清風徐徐。從這馬球場出去,有獸苑、有獵場,亦有花圃亭臺,一路觀玩過去,竟在途中碰見了傅垚。阿殷舊日的好友,有兩人已隨父遷出京城,如今能常見面的也就傅垚了,駐馬打個招呼,傅垚性情直率,也頗得嘉德郡主青睞,雖同行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