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這閣樓的門面寬有五六間,上下兩層,彩繪漆鏤,雕飾格外精美。閣樓周圍辟了假山亭臺,門前左右兩方水池旁掩著翠竹,此時結冰的池面和冬日凋敝的竹枝皆被積雪掩埋,上面印了幾只淺淺的貓爪印。這一帶比之西洲還要荒涼許多,因天氣寒冷干燥,途中甚少能見到這般建筑,倒是別有意趣。 門口衣著鮮亮的伙計引著阿殷進去,里頭的軍士們整整齊齊圍坐在桌邊,馮遠道就在其中招呼。 見著阿殷進來,他招呼著雷湛入席,繼而向她走來,“還有一刻才到酉時,殿下稍后過來。倒是那位崔夫人已經到了,就在紗屏后面,你先陪她坐坐?!闭f罷給阿殷指了方向,便又去忙碌。 阿殷穿過人群,繞過那張百鳥朝鳳的硬木紗屏,后頭一張八仙海棠收腰的小圓桌,秦姝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她從西洲出發(fā)時帶了三個小丫鬟在身邊,這會兒只有最年長的那位侍立,旁邊是被按在椅上滿臉不情愿的崔如松。 今晚的宴席人多眼雜,阿殷身上穿的還是侍衛(wèi)衣裳,不自覺的抱拳,沖秦姝行禮,“崔夫人。” “陶姑娘快坐?!鼻劓故菬崆椋醒诀吲查_椅子請阿殷坐了,便笑吟吟的道:“原以為你昨夜喝醉了,這會兒恐怕沒興致來,倒沒想到陶姑娘身子好,竟跟沒事人似的。這店家的湯倒是可口,先喝些罷?!?/br> 她這般擺出主人家的架勢,阿殷只笑著道謝,目光落向如松時,孩子滴溜溜的眼睛也打量著她。 “夜里天寒,如松穿得單薄,不怕冷嗎?” “我也要習武強身,不怕冷!”孩子掙脫開秦姝的手,將兩只手臂搭在桌上,“陶姑姑,外頭都是些什么人啊?” “那是北庭都護府的軍士們,特地來接咱們的。” “我想出去看看!”如松眨巴著眼睛,瞧瞧秦姝,又瞧瞧阿殷。 阿殷雖不喜秦姝的做派,對這個孩子卻頗有好感,尤其昨夜聽定王提起零星的舊事,對崔忱增了好感,便愈發(fā)憐惜這少年。她笑著往外瞧了瞧,透過紗屏看到外頭軍士們安靜整齊的身影,“去找馮典軍吧,他會帶著你。” 如松重重的點頭,跳下椅子時又遲疑了下,“母親,可以嗎?” 秦姝坐得端正,那笑容卻有些勉強,“去吧?!?/br> 崔如松一出去便撲向了馮遠道,紗屏的這頭沒了孩子,倒有些冷清。秦姝舉茶慢飲,笑吟吟的目光只落在阿殷身上,看得阿殷頗不自在,尋了個話題,“如松身子強健,聽說殿下也為他聘了教習,想必進益不小吧?” “沒什么進益?!鼻劓瓟R下茶杯,“我沒叫他學武?!?/br> “這是為何?” “陶姑娘冰雪聰明,想必也聽說過鄙府上的事情。先夫當年也是自幼習武身手出眾,然而結局如何呢?戰(zhàn)死沙場,尸骨無存?!鼻劓嫔珴u漸淡漠,仿佛說的是別人家的事情,“俗話說慣騎馬的慣跌跤,河里淹死是會水的。若是學會了武功,難免就往這里頭鉆,步他父親后塵。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學,倒能絕了這念頭,姑娘說是不是?” 阿殷不敢茍同,卻也無意與她爭辯,只笑了笑沒做聲。 倒是秦姝若有感慨,“與其到兵器堆里摔打,倒不如乖乖在書齋里讀書,將來掙了功名仕途順暢,豈非清貴。就像是——”她睇著阿殷,便又現出了笑意,“像是陶姑娘的兄長一樣,才名在外,不愁沒有名躁京城,得天顏眷顧的日子?!?/br> 她倒是對外頭了解得詳細,連毫不相干的郡主府上子女的才名都能聽說。 阿殷覷著她,唇角勾起,眼底殊無笑意,“夫人當真耳聰目敏。” 秦姝笑了笑,“我又不是讀書人,做不到兩耳不聞窗外事。昨夜雪下得厚,到了夜里格外寒冷,半夜里睡不著對著燭芯出神,不小心又瞧見了窗外事。姑娘年紀不算大,喝多了必定難受,今晚宴席雖好,到底還是吃得清淡些,對身子也好。” 她兩回提起昨夜的事,卻又不肯直說,話里藏了彎彎繞繞,卻又牽扯不上要緊事,聽著著實累。 阿殷懶得琢磨,故意裝作不知,只謝道:“確實有些難受,夫人良言,我先謝過了?!?/br> 到底這位是定王殿下的客人,縱然定王能夠冷臉相待,她卻還不能多擺臉子。 桌上的灰陶小碗里盛著炸好的兔rou,阿殷禮讓,“這家店的兔rou據說做的不錯,當零嘴磨牙極好,夫人嘗嘗?” 秦姝搛了嘗嘗,道:“這rou確實比京城的勁道些。” 說話間外頭軍士紛紛起身,隔著紗屏便見定王大步走來,入了主位。 冬日里天短,這會兒已經四下朦朧了,這大廳建得頗高,四壁每隔三步便點了極亮的燈燭,將內里照得敞亮。 定王請諸位入座,又將正玩得高興的如松安排在身邊,一側是馮遠道帶著夏柯,另一側是雷湛帶著副手。晚飯不算正式的宴席,只是聚眾人共同用飯罷了,伙計們將飯菜流水般送進來,便開始用飯。 那紗屏雖隔開了女眷和軍士們,卻未隔開上首的人。 阿殷面朝定王的方向,看他與雷湛說著都護府里的事情,幾乎是目不斜視。偶爾崔如松指著這邊說些什么,他目光平靜掃過,也不曾多駐留半分。 她惴惴的心稍稍安定。 秦姝今晚奇怪得很,明明這一路上在車廂同乘時都沒說過多少句話,今晚卻總挑起話頭,譬如此時—— “我記得從京城剛出發(fā)的時候,陶姑娘同身邊的姑娘說說笑笑,十分活潑。沒想到在殿下跟前當差半年,倒是越來越不茍言笑了。今兒只是便飯,沒什么規(guī)矩,咱們說說笑笑的多好。” “殿下跟前當差,不敢掉以輕心,倒讓夫人見笑。” “說起來也是殿下冷肅,唬得大家不敢放肆。不過陶姑娘是個例外,不必如此?!?/br> 阿殷笑的漫不經心,“能有什么例外?” “女兒家做侍衛(wèi),當然與旁人不同。昨兒瞧見殿下扶著姑娘回屋,我算是瞧出來了——”秦姝狀若打趣,壓低了聲音道:“這位殿下,待姑娘可是不同于旁人?!?/br> 所以這便是秦姝繞了三次要說的話? 阿殷倒是想探探她的意思,“夫人怕是想多了,無非侍衛(wèi)下屬,哪有不同?!?/br> “自然有。陶姑娘容貌出眾,氣度也跟京城里其他閨秀不同。早年先夫與殿下交好,曾說過殿下眼光甚高,尋常女子難入法眼。陶姑娘行事性情獨樹一幟,興許反倒能入了眼?!弊肋叧怂藕蛩难诀撸阍贌o旁人,婦人愛捕風捉影的天性使然,秦姝低頭笑了笑,語氣態(tài)度皆顯得親近自然,“殿下的神姿卓然,聲名在外,也不知是多少閨秀的夢里人。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姑娘難道不覺得,這算是大福氣?” 阿殷沒想到她想說的是這個,不由詫然。 若是尋常親近的人,對她這般年紀的姑娘打趣也不算什么,可阿殷跟她并不相熟,這難免突兀。 “夫人說笑了,阿殷身為侍衛(wèi),只知盡忠職守。殿□□恤下屬,也容不得無端揣測。”她的語氣比之秦姝的曖昧,簡直算是嚴肅。 秦姝卻是嬌笑兩聲,打量著阿殷的神色,余光卻時刻注意著定王—— 比起阿殷來,秦姝已經在公府做了數年的兒媳,婆婆是當今孟皇后的親jiejie,妯娌也是出身名門,在這般府邸中打滾,察言觀色的功夫便練得極好。況崔忱是個直率任性之人,當年看上了秦姝,便將門第不高的她娶進門;因與定王自□□厚,便在父兄皆幫扶太子的時候,執(zhí)意追隨定王。他是府中嫡子,自然無所畏懼,只是為難了秦姝,在婆母妯娌的夾縫里度日,又不肯被人看輕,每日在這些微末小事上留心細辨,雖不算爐火純青,卻也是常人難及的。 如今觀察阿殷神色,再留意靜王動靜,心中更是洞然。 姑娘便罷了,雖是肅容糾正,到底也能窺見一絲心事。最明顯的是定王,昨日找了美人喝酒,深夜送她回屋,今晚雖是目不斜視之態(tài),卻在她有意跟阿殷笑談的時候,忍不住瞥來目光。不管他是好奇還是防備,對于秦姝都不要緊,重要的事,他記掛著阿殷。 這就夠了。 男子已然有情,姑娘才初初萌生朦朧情意,這般狀態(tài),正好便宜她行事。 確認了這一層,秦姝便安分了許多,直至晚飯結束,都不曾多說什么。 外頭軍士散去,馮遠道受命裴雷湛出去,定王故意緩了兩步,待阿殷跟上來時,側頭覷她。 此時天已經黑了,兩側的燈籠暈黃朦朧,在雪中映出柔光。 他打量阿殷臉色,問得一本正經,“酒醒了?”然而眼底語尾,到底藏了些許揶揄。 阿殷可不敢在此時跟他打趣,極力壓住心底尷尬,面不更色的道:“卑職昨夜喝多了糊涂,也不知是否攪擾了殿下。今日又因此偷懶,懇請殿下見諒?!?/br> “攪擾?”定王咀嚼著兩個字,看她神色如常,未有異色,方才的揶揄漸漸淡去。 昨夜扶她回屋,她倒是睡得踏實甜香,卻苦了他,平白多泡了兩次冷水澡,直至后半夜才昏沉入睡。而她睡了一宿,卻是將什么都忘了,醉得那般糊涂! 定王唇角抿了下去,“并沒有。” 阿殷悻悻的垂頭,沒敢多話。 * 從這客棧到都護府,不過兩三天的路程,有雷湛帶人護送開刀,路上走得更是順暢。 都護府在北庭最繁華的城池——鞏昌。 定王一行進城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大都護隋彥帶著隋鐵衣和留守城內的次子親自來接,先將定王迎入都護府中敘話,余下的人要安排在隔壁的一處宅邸。 阿殷自那日晚飯回去后便來了月事,她自幼習武,經脈活絡,每回月事都格外順暢,幾乎不曾有半點痛楚。是以當了半年的侍衛(wèi),最要緊的幾次剿匪大戰(zhàn)又避過這個,便從未出過紕漏。這回大抵是不適應北地冬日天寒,加上這一路寒風疾勁深雪覆蓋,初來月事的那晚腹中便是隱隱作痛。 她順暢了多年,自認身體強健,也未將此事太放在心上,次日騎馬行了半個時辰后發(fā)覺不妙,忙找個由頭躲在了馬車里。 饒是如此,深雪中兩日顛簸也叫初來乍到的她難以承受。屋漏偏逢連夜雨,身子稍露弱象,便又添了點水土不服的癥候,著實折磨人。 此時阿殷裹緊貂裘下了馬車,卻還是覺得小腹空洞洞的難受,面色微微泛白。 定王見慣了她面色紅潤的昂揚姿態(tài),瞧見那稍顯憔悴的面容時,只當她是路途顛簸所致,便命她先去歇息,不必跟在身邊。 阿殷如蒙大赦,聽從管事安排,先到住處歇下。 ☆、第34章 12.29 北庭大都護隋彥是定王的舅舅,兩個兒子隋謀、隋誠及長女隋鐵衣也都隨父戍邊。 這都護府建成百余年,幾經戰(zhàn)火,每回被毀重建時都會留些痕跡,連帶著隔壁安排貴客居住的府邸都帶了滄桑意味。 阿殷跟著管事往里走,墻角道旁,偶爾會有燒得漆黑、血漬滲透的巨石橫梁、殘垣斷壁,拿低矮的木柵欄圍起來。 秦姝走在前面,昏暗的天光里大抵覺得害怕,問那管事,“這些是做什么的?瞧著有些瘆人。” 管事肅容道:“邊疆一旦起戰(zhàn)火,敵軍破關而入時,最先遭殃的就是這鞏昌城。都護府和這府邸里都有這些遺物,為的是時刻警醒。不過夫人放心,女眷都住在后院,不會有這些遺物?!?/br> 阿殷聞言肅然,不自覺的挺直了脊背。繞過游廊甬道,走了有半柱香的功夫,才經一處海棠洞門進了后宅。 如今冬日萬物蕭條,高高低低的花樹松柏都失了顏色,被深雪掩蓋。 阿殷被安排跟秦姝住在琪芳院,秦姝帶著丫鬟進了正屋,她在東廂房暫歇。 這院子占地不小,雖是正屋和東西廂房的格局,中間卻堆了個假山,借著花樹掩映,倒也互不相擾。 廂房里有兩位十六七歲的大丫鬟伺候,因慣常接待貴客,行事十分利索。瞧著阿殷面色泛白,問過緣由后,便去備姜湯熱水,又請了常駐府邸的女郎中來把脈,將一粒寶香丸給阿殷服下,再將皮囊里裝了熱水給阿殷抱著,折騰了半天,總算讓阿殷面色恢復如常。 是夜阿殷安睡一宿,次日問過管事,先去尋馮遠道,再到定王住處去上值。 因兩天前大雪封路,鞏昌城外的積雪雖已融化,前往墨城的路卻尚未完全清盡。若是騎馬過去自是無礙,可若要馬車通行無阻,恐怕還得等上兩日。隋彥常年戍邊極少回京,定王與他久未相見,這兩日便先留在鞏昌城里。 此時已是十月下旬,天氣格外嚴寒,阿殷跟在定王身邊候命,身上總得披著貂裘方可御寒。 不過這北地冰雪世界也是她在京城從未見過的,跟著定王四處走走,也開了些眼界。 那一日天氣甚好,城外校場上的冰雪已全部消融,隋鐵衣便將軍士帶出來cao練,隋彥和定王在一旁指點。 待得cao練完畢,隋鐵衣身上鎧甲未換,卻是驅馬上前,“這校場被大雪封了許多天,難得今日干凈,來一場馬球如何?”她的目光掃向阿殷,藏著灼目的風采,“春日北苑馬球場一會,沒想到還能在這里跟陶姑娘相遇,也算是天賜良機。” 阿殷亦蠢蠢欲動,笑道:“那日隋小將軍的風采,我也是至今銘記?!?/br> 隋鐵衣哈哈而笑,目光一轉,落向定王,“殿下以為如何?” 定王轉而看隋彥,“舅舅覺得呢?” 隋彥四十余歲的身板十分壯實,鷹般的目光往校場上一掃,道:“確實是良機。鐵衣曾說年初在京城打馬球,有位姑娘風采不遜于她,想必就是殿下身邊這侍衛(wèi)了?”他看向阿殷,微微頷首,“果真精神?!?/br> 他這么說,自然是同意了的。 隋鐵衣當即叫來副將挑人,要組兩支隊伍。 這鞏昌城里不像鳳翔那般繁華溫軟,軍中規(guī)矩又嚴明,尋常沒機會去尋歡作樂,馬球便成了最好的閑暇活動。且這些軍士據守北地,要對抗東襄人悍厲的騎兵,自身cao練便格外嚴格,是以騎兵各個精熟馬術,隨便點幾個便能是個中好手。 不多時人數湊齊,隋鐵衣挑了定王身邊最擅馬球的馮遠道帶一支隊伍,她的夫君同阿殷帶了支隊伍。如此一來,隋鐵衣畢竟是個女子,技藝稍遜色于夫君,馮遠道又能比阿殷強健許多,兩處相抵,領頭人勉強算是勢均力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