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晚上的慶功宴設在都督府東側的花園中。 盛夏時節天氣熱,到了晚上才有涼意,在臨水的敞廳里擺上桌案杯盤,水邊柳枝間掛了輝彩燈籠,愈見朦朧。廳上燈燭通明,都督府上的仆役并不多,定王也不請什么出名的歌舞美姬婉轉唱曲,只尋了鳳翔城一處不知名的教坊,隔水奏樂助興,不至寡淡,也不會打攪廳中談興。 今晚宴請的賓客都是常荀定的,在狼胥山剿匪的將士自然都在,陶靖坐在常荀下首,阿殷同將士們在一處,隨定王而來的官員亦在座中享宴,除此之外便是西洲刺史姜玳、長史高儉言和鳳翔城的長官,及州府中剩下的五曹官員。 比起姜府上兩回宴會的溫和雅致,這回的氣氛就截然不同了—— 定王一襲青金披風,威儀端貴,旁邊那位御史性情剛直,眉目凌厲,下剩的常荀、高元驍、馮遠道及一干將士都是習武強健之人,西洲幾位文官被零星安排在武將之間,氣勢便有不及,如被虎狼環飼。 阿殷進廳后一見這架勢,思及近日定王和姜玳的較量,便猜到了這慶功宴的意圖。 果然,酒過三巡,樂曲遙遙,常荀便徐徐開口了,“殿下此次前來剿匪,多承諸位傾力相助,上回狼胥山擒獲土匪劉撻,查處兵曹過失,皇上都有旨意嘉獎。定下早就命我設宴慶功,慰勞諸位,只是事多了耽擱,延至此時,我先自罰一杯。” 常荀將酒飲盡,底下眾將士便也舉樽,難免說起那日狼胥山的事。 說這些土匪猖獗日久,欺壓百姓,這回定王率軍將匪窩連鍋端了,實在大快人心,百姓交口稱贊。這些夸贊盡數向著定王,雖絕口未提之前姜玳辦事不力,放任土匪橫行的事,相形之下,卻還是如一記記重掌摑在姜玳臉上。 姜玳自然曉得底下百姓的議論,好在他臉皮厚,雖知定王來者不善,卻還是笑道:“此次平了狼胥山匪患,殿下安排得當,也蒙諸位將士出力,為我西洲百姓換得安寧。我便以此薄酒,代百姓們謝過諸位辛苦!” 眾人又應景的喝了。 定王將眉目一轉看向姜玳,動作雖緩,目光卻是凌厲懾人—— “其實這匪患原本不難平定?!彼婚_口,底下便自覺的安靜下來,“不怕姜刺史見怪,如今西洲治下混亂,官員領著俸祿,非但不謀其政,竟敢與匪類勾結騙取軍資,更收受賄賂,甘與匪類為伍。先前剿匪不力,自也是因這些人從中作祟,本王有意先取周綱、周沖二人,望刺史嚴整治下,莫再縱容?!?/br> 姜玳即便與定王暗里爭鋒,卻都心照不宣的不曾戳破,而今定王當眾提及,便臉現尷尬。然而這是證據確鑿的事,他無可辯駁,只能道:“微臣汗顏,往后必定嚴查?!?/br> “自當嚴查。本王已請旨,擇日征繳周綱、周沖二人,姜刺史想必也愿意襄助本王?!倍ㄍ跤挚聪蛱站福疤斩嘉掘斢拢噬咸氐卣{你協助剿匪,也望盡心襄助。” “末將既奉皇命,必當盡心竭力!”陶靖沒有任何猶豫,態度語氣皆是堅決,擲地有聲。 “還有在座諸位——”定王目光掃過,冷肅態度輕易壓住了方才的歡慶氛圍,“此次嚴審劉撻,牽涉人員眾多,本王雖只懲處了兵曹一人,然眾人作為,本王和黃御史已具本呈奏,皇上也心中有數。今日之宴,一則慶功,再則誡勉,各位既然食君之祿,還是該忠君之事?!?/br> 廳中鴉雀無聲,他的聲音緩慢有力,重重壓在西洲幾位官員心頭。 殺雞儆猴,以儆效尤。慣用的威脅手段,由定王使出來,卻仿佛更叫人畏懼。 姜玳和高儉言有恃無恐,尚且能從容應對,底下心里有鬼的幾名官員卻連頭都不敢抬。上首那位的眼神實在太過凌厲,如同鋒利的刀刃般刺入心頭,更何況有那位兵曹的前車之鑒,這些個文官是扛不住的。 好半天的沉默,常荀和高元驍也掃視幾位官員,隱隱壓迫。 姜玳想要開口緩和氣氛,卻被定王以目光震懾,生生將言辭咽了回去。 廳中無人敢說話,幾位小文官知道這是定王的警戒,在沉默又壓迫的氣氛中,額頭見了汗,連呼吸都有些收斂了。三十余歲的功曹想要喝水緩解,放回水杯時卻因手腕顫抖,在案上磕出極小的動靜。 此時樂曲暫停,四下安靜,這微弱的動靜清晰撞入眾人耳中,昭示這某些人的慌亂。 目的已然達到,定王緩了氣勢,舉了茶杯慢喝,道:“方才本王的勸言,諸位回去盡可琢磨。今日的慶功宴是常司馬費心籌備——”他轉而看向常荀,聲音中的冷肅淡去,“后面是什么曲子?” “回殿下,是胡笳鳴?!背\飨蛲獗葌€手勢,那頭訊息傳出去,隔水便有樂曲響起。 廳上氣氛為之一松,眾位將士互相敬酒笑談起來,幾位文官也舉杯緩解情緒,唯有姜玳不高興。他自到任西洲,有懷恩侯府和代王作為倚仗,恩威并施,以利相誘,很快便籠絡轄制了治下官員,拔掉有二心的硬茬子,將西洲管得嚴密又和氣,唯他馬首是瞻。 而定王今日這么一出,不止令他顏面掃地,更動搖了他的人心。有陶靖做榜樣,定王威逼之下,這些官員膽小如鼠,未必不會心生動搖,向定王投誠,跟著他撲向西洲的匪寨—— 一個二十歲出頭,不受寵的王爺而已,還真拿著雞毛當令箭了?皇上都不敢輕易動搖京城里盤根錯節的世家們,他卻如此不知避諱,當懷恩侯府是軟柿子可以任意拿捏?不自量力! 惱恨與盤算盡數藏入胸腹,姜玳勉強舉杯,繼續與眾人歡慶。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殷也是偷偷捏了把汗。 倒不是為了方才陶靖的當眾表態——她既已投入定王麾下,陶靖也有意襄助,跟姜玳鬧翻是遲早的事,這宴席上借皇命道明立場,自是應有之意。 叫她心驚的是方才的氛圍。 雖然久聞定王殺神之名,她也常心存敬畏,卻極少見過定王發怒。方才他冷厲的目光掃過,短短幾句話便以威壓氣勢震懾在場眾人,著實令人心驚膽戰??峙虏恢鼓切I私舞弊的西洲文官,就連這些將士們也被同時震懾,更不敢生出二心了。 敬畏之下又忍不住想,他剿匪時尚且如此威儀,當年率兵北征,又該是何等風采氣勢? 廳中燈燭通明,定王端坐在上首,阿殷瞧著他,目光微駐。 隱隱又覺得不對勁,阿殷目光稍錯,便將高元驍舉樽側身,目光正越過人群打量著她。 作者有話要說: 定王:想知道是何等風采?下回帶上你。 阿殷驚喜抱拳:謝殿下! ☆、第26章 10.21 高元驍今日喝了不少,銅色的臉上已經現出醉意,目光灼灼。 阿殷與他目光一觸,便忙挪開,心里竟自突突而跳——高元驍的眼神有點熟悉,那還是前世瓊枝將她捆入高相府的時候,她從昏迷中睜開眼,就見高元驍這般居高臨下的盯著她,薄醉后的眼神里滿是侵占的意味。若非她當時疾言厲色的喝止,還不知道高元驍會做什么。 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 阿殷別開目光斟茶喝下,吃了塊軟糯的糕點,卻還是覺得如芒在背。 今晚的宴席是定王為了震懾姜玳而設,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阿殷自然不敢與因這點小事鬧出動靜。阿殷盡力忽視那不時瞟來的目光,宴席將盡尾聲時,趁著高元驍被侍衛們圍著灌酒,起身去外頭透氣。 夏夜薄涼,隔水樂曲渾厚深沉,隨風入耳,仿佛將人帶到廣袤的狼煙沙場。 阿殷隨手撕一片芭蕉葉,折而為扇,驅走臉上因酒而生的熱氣。 這座都督府她早已熟悉,沿水走了片刻拐入涼亭,忽覺背后有人,她警覺回首,就見高元驍不知是何時尾隨而來,就在她身后十幾步處。他顯然已經被侍衛們敬了不少酒,雖則身形依舊穩當,眼神卻不像平常靈便。 “陶殷——”見阿殷回首,高元驍開口了。 “高司馬?!卑⒁蠛笸税氩剑Ь闯侄Y。 “陶殷,我有話同你說?!备咴敶蛄恐?,大步朝她走過來。他的目光黏在阿殷身上,并無收斂,因為個頭比阿殷高,身材也更魁梧,走近時幾乎將阿殷籠罩在影子里。 酒氣撲面而來,他是府中司馬,阿殷不能退縮,只抱拳道:“高司馬有何吩咐?” “我……”高元驍開口,卻不知道如何表述才更合適。他在右衛軍擔任統領之職,轄制底下的侍衛們,多是靠威壓,言辭上不太擅長。此時對著時刻惦記的美人,前世今生積攢著的言辭紛亂涌入腦海,有愧疚有愛慕,更叫他不知從何說起,心緒翻滾之下,忍不住去抓阿殷的手臂,道出最直接的念頭,“我想娶你!” 脫口而出的話語太過唐突大膽,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阿殷更是駭然。 他的指尖還未沾到,阿殷便靈活的翻腕,自他手下滑出,隨即后退半步—— “高司馬慎言!” 高元驍既已放肆了,索性一鼓作氣,“從第一回看到你,我就記在了心上。陶殷,你跟京城里所有的姑娘都不同,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見阿殷逃開,多年習慣使然,下意識的再度伸手去扣。 阿殷卻未留意他說什么,只不喜他借酒行事,身如游魚,肩膀微縮,再次逃開—— “高司馬若無別的吩咐,卑職告退!” 禮儀已盡,阿殷后退得極快,聲音落下時,人已遠了兩步。 連番被阿殷躲避,高元驍酒后本就莽撞,瞧著美人含怒,登時起了制服的心思,當即疾步趕上,“陶殷你聽我說完?!彼砀咄乳L,騰身而起攔住阿殷退路,繼續去捉她手臂,話也說得顛三倒四,“這回來西洲,我不知道你是否跟我一樣,為了追隨定王殿下。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我都——”見阿殷險些逃脫,也顧不得說話了,忙又出手攔她。 若論身手,阿殷并不如高元驍。 高元驍既然能在右衛軍擔任統領,功夫自然出類拔萃,加之年輕氣盛,經驗老道,往那兒一站便是堵鐵墻。阿殷是個姑娘,氣力不及男兒,卻勝在靈活輕盈,反應機敏,豈是高元驍輕易能捉住的。 一個要捉,一個要躲,高元驍不肯放她走,緊緊糾纏,阿殷也被惹得惱了。 高元驍是司馬又怎么了?她恭敬持禮,他卻步步緊逼的糾纏,算是怎么回事,仗著身份欺壓她一個女侍衛?他如此蠻橫唐突做派,叫阿殷驟然想起前世被困在高府的事,心中愈發惱恨,拳頭緊握,沒忍住飛腿反擊過去。 兩個人便在水邊的樹影下打了起來。 這場架打得悄無聲息,動靜并沒被席上賓客發覺,只是被侍衛瞧見,悄悄報給了定王。 席上已是尾聲,定王巋然不動,只向常荀示意。 常荀今日留了分寸,此時也不過四分醉而已,搖搖晃晃的出了客廳,循著侍衛所指過去,就見水邊樹影深濃,兩人拳來腳往,打得正酣。高元驍的身手疾勁,出招稍微莽撞,不似平常章法井然,阿殷倒是清醒的,只不知為何丟了平常的機靈,反倒跟高元驍爭鋒相對,半步不讓,那身形如脫兔靈動,竟有倒逼之勢。 兩人衣袂翻飛,除了擾動樹枝外,并沒半點聲息。 “有意思?!背\髟诩偕竭吳屏似?,聽見廳中已經有了辭行之聲,當即飛步上前,將兩人隔開,低聲斥道:“殿下設宴待客,胡鬧什么!” 他是定王最倚重的副手,也是沙場上歷練出來的,這一聲低斥當即叫高元驍住手。 遠處同定王含糊辭行的聲音此起彼伏,高元驍和阿殷昏了頭腦打架,此時卻也不敢叫人發覺,丟了定王的臉面,于是各自噤聲。 高元驍若有悔意,阿殷卻偏頭負氣。 常荀也不則聲,只冷然看著高元驍,目光掃過阿殷時,亦含著責備。 樹下一時安靜,等賓客散盡,定王叫陶靖在廳中稍候,便帶人趕過來。 阿殷留意那邊動靜,見父親沒有跟過來時,稍稍松了口氣,只看向定王。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走路不像平常那樣無聲無息。顯然已經知道了這邊的事情,他沉著臉走過來,往兩人跟前一站,目光便重重壓向高元驍,“高元驍,怎么回事!” “殿下恕罪?!备咴敽肀?,聲音有些含糊,“是末將喝醉昏了頭,看到陶侍衛……”他的聲音未完,便被阿殷打斷。她屈膝半跪在地,仰頭望著定王,聲音清晰,“卑職方才失了分寸,攪擾殿下,請殿下降罪!” “陶殷?!备咴斣尞?,側頭想要解釋,阿殷再次打斷了他—— “卑職向高司馬請教功夫,卻忘了殿下正在設宴待客,是卑職考慮不周,請殿下降罪?!?/br> 高元驍解釋的話語被徹底堵住了,旋即便是深深的詫異。 他剛才分明察覺到了阿殷的惱怒,此時她卻將責任一力往身上攬,將兩人的打斗說成是請教功夫……瞧見阿殷那筆直的腰背時,因定王的到來而稍微清醒的高元驍猛然明白了她的打算——如果任他解釋,說是他對陶侍衛無禮才打起來,那么即便定王會將罪責全都算在他頭上,旁人又會作何感想? 喝醉酒的男子在僻靜處對妙齡美人無禮,還能是什么? 嬌養閨中的千金千里迢迢來都督府中做侍衛,她有抱負,有骨氣,默默承受了做侍衛的苦累,卻怎能承受旁人無端的言語議論? 他方才一時沖動,都做了些什么! 夜風吹過,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高元驍瞬間覺得自己簡直是混賬透頂。沖動盡數化作懊悔,他重重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將身為都督府司馬,不止未能為殿下分憂,招待賓客,卻在此處比試武功,驚擾宴席,是末將失職,請殿下降罪?!彼踔吝B阿殷都不敢多看一眼,“陶侍衛是因末將挑釁,才出手反擊,望殿下明察?!?/br> 定王瞧著跪在地上的兩人,沒有則聲。 只是比試武功? 方才兩人如何打斗,他并未瞧見,然而席上稍稍留意,就能發現高元驍黏在阿殷身上的目光。血氣方剛的男子將目光黏在十五歲的妙齡美人身上,高元驍打得還能是什么心思?乃至于現在,高元驍雖則能沉住氣,阿殷的臉上的不忿卻沒法隱藏—— 她自始至終只仰頭或垂目,連眼角余光都不曾分給高元驍。 這比試功夫的背后藏著什么,定王幾乎能立時猜出來。 阿殷是他的侍衛,高元驍縱然是長官,又豈能輕易低看?況這都督府中規矩嚴明,高元驍恃寵而驕,目中無人,絕不能縱容!定王的目光如重刀砍在高元驍身上,微微躬身時,威壓迫人,“既然自知失職,當如何處置?” “末將但憑殿下處置!” “玩忽職守,攪擾大事,“定王轉身欲走,冷聲吩咐,“二十軍棍,明日領罰。”走了兩步才想起還有個涉事的阿殷,若不懲罰,難免失于偏頗,叫人議論,便道:“陶殷違紀,罰俸半月?!?/br> 阿殷沒有異議,等定王離開,便直起身來抬步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