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程溪回頭欲言又止,半天才從邊緣說起:“媽,我14號去湘城考試。” “我記著呢,過兩天我跟你爸就去跟同事換班,現在不著急說,你只管安心復習。” “不是這事,那個,媽……”程溪遲疑。 朱晨看程溪神色閃爍,比以往的性子更溫吞了些,只當她心思玲瓏多想了些人情世故,寬慰說:“別cao心,我跟你爸都是單位老職工了,幾天假還是請得下來的,再說了,哪個人家里還沒點事情要忙啊!” 程溪面色沒有好轉,朱晨沿著床邊坐下。 又說道:“你也別cao心錢,我跟你爸雖然賺得都是辛苦錢,但這些年也存下不少,供你念書肯定是夠了的,你只管好好復習,往更好的大學申請。” 程溪應下,悶著頭搜腸刮肚半天,懊惱得很,愣是找不到讓父母應允她獨自去湘城的好說辭。 直到她想起傍晚朱晨同事打來的電話。 程溪故意提了一嘴:“媽,飯前誰給你打的電話啊?看著挺著急的,前幾天你上夜班不在家,那阿姨也打來好幾回。” “誒……” 朱晨嘆口氣,“她啊,是你毛阿姨,跟我算是二十年老同事了。” “小時候你那件青色毛衣就是她給你手織的,前幾年我還帶你去參加過她兒子的升學宴,個頭不高,瘦瘦的,但是做起事來手腳麻利,跟她分到一個車間是最舒服的,彼此照應,從來不分誰做得多、誰做得少。” 程溪接話:“這不是挺好嘛,mama你嘆什么氣啊?” “嘆她命苦。”朱晨擺擺頭,“她兒子才考上大學,她丈夫就不行了,雖說是工傷,但家里一下子沒了男人,以后到底只有娘倆兒相依為命了。” 程溪聽得入神,跟著“誒”了好幾聲才想起她提這事的初衷來。 程溪附著朱晨的惋惜,說:“媽,毛阿姨沒什么朋友,平時也就是跟你處得最多,這會兒她家里出了大事,一時肯定難以接受,你有空就多陪陪她,喪事上能幫忙的就搭把手。” “我自己去湘城考試沒問題的,毛阿姨家里要忙的事情多,媽,你就別跟著她一齊請假了,到時候領導也不好做人。” 朱晨聞言禁不住笑一下,抬手捏了捏程溪的鼻尖:“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我家小溪都這么懂事,知道心疼人了。” 程溪不自然地撇過頭,拿起勺子就往瓷碗里扒拉,連吃了好幾口紅棗,生怕自己一開口就露怯。 “也是,你說得在理。” 朱晨松了口:“其實我跟你爸跟著去湘城,主要是怕你晚上一個人在賓館住不安全,小女孩子家家的,我們不放心。” “沒事的,我之前暑假自己出去旅游不也好好的嘛!” “呸呸呸,不好好的可就晚了!” 程溪苦笑:“好嘛,我自己肯定會注意安全的,你跟我爸就別特意請假了,怪刻意的,反倒讓我緊張起來了。” “行吧,那回頭我跟你爸說。” 程溪點頭說好,心里舒坦下來,一口氣喝完了瓷碗里的糖水。 朱晨端著碗出去,叮囑程溪不要熬夜,早些休息。 臨出臥室,朱晨眼光掃到程溪露在外面的腳,問了句:“腳怎么樣了?” 程溪說:“沒事了,能跑能跳。” “那就好,你自己當心著點,我先出去了。” “知道。” . 朱晨回臥室后,心里總有那么點不踏實。 程溪從小到大極少受傷,雖不是出生富貴人家,但朱晨夫妻倆卻是實打實疼孩子的人,從沒讓女兒做過半點家務活,平時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 更別提斥責、打罵。 雖說夫妻倆都是石化廠的普通工人,工資有限,平時沒了自由,但程溪從小學習圍棋、書法和小提琴的錢,他們從來不省,到高中程溪考入理科實驗班,時不時就要去外省參加學科競賽,路費、報名費加一起頗多,有時程溪心里有愧,可朱晨夫妻倆卻樂意為女兒辛苦賺錢、樂呵著用。 也算是在他們能力范圍以內,最大限度的富養了程溪吧。 慶幸,程溪也沒讓他們夫妻倆失望。 朱晨躺下,關了燈,翻來翻去沒睡著。 程溪的父親程卿凌問:“發生什么事情了?看你一晚上折騰個不停。” 朱晨“嘖”一聲沒說話,閉著眼好半天還沒睡著,索性坐起身,啪嗒一聲把床頭燈打開,半靠在床上。 她問程卿凌:“老程,那天你問小溪腳怎么受傷的,她怎么說?” 程卿凌轉個身側睡,背對著燈光,飄渺地答了句:“說是在路上碰到了健身房發小廣告的人,硬拉著她試玩啞鈴,后來不小心給砸到腳了。” “她自己砸的?” “那可不么,要是人家砸的,那人好意思就讓小溪自己回家?咱不說醫藥費的事,可怎么著也該把小溪送回來吧。” “也是,也是。” 朱晨靜默了片刻,腦子放空什么也說不上來,程卿凌催她趕緊關燈睡覺,明兒一早還得上班,朱晨“嗯”了聲,卻遲遲沒躺下。 程卿凌又問:“你到底是怎么了?” “沒事,就是當媽的cao心病,心里老不踏實。” 朱晨說:“藥呢?都是你下班帶回家的?你是在單位醫務室開的吧?我看小溪下午在房間抹藥,看起來不嚴重,快好了。” “沒啊,我看她有藥就沒開了,多了也是浪費。” “不是你開的藥?”朱晨驚訝得一下子直起身,涼風灌入被窩,程卿凌攏了攏肩上的被子,嘟囔道:“是小溪自己出去買的吧,你別想了,明天問問就是,大半夜的趕緊睡了吧。” “她前幾天腳都不能動怎么可能自己去買啊?” “那就叫其他人幫忙帶的吧,巷子里那么多人住,順手的事。” “不能吧……” “睡覺了,睡覺了,你想多了……” …… . 夜色朦朧里,程溪也沒睡,倚在窗臺隨意翻了本書。 路燈亮著,把巷子外人行道上變電箱的影子亂射在一面灰墻上,跟路樹婆娑的枝影虛實交錯掩映,看起來就像羅密歐對朱麗葉低唱情歌的那個窗臺。 窗臺有光,映在窗前的面容上,瑩瑩的,輕輕的。 程溪剛剛已經在網上看好了去湘城的汽車票,直達,不到四個小時。坐火車會方便些,但汽車站距離虔山更近,轉乘客車約莫四十分鐘就到。 心定了,程溪掏手機準備給孟平川發短信,抬頭便見他在窗外。 他看著她,不知來了多久,只是看著她,半天才笑了笑。 程溪也笑著轉開眼,拿手機發去一條短信:周一啟程,你看可以嗎? 手機一動,幾個大字入眼,孟平川悠悠回復:可以。 沒了下文,孟平川點煙靠在自家門口,怕是又沒帶鑰匙吧,程溪暗香,想笑,忍了忍,孟平川朝她指了指天空,程溪開窗看過去。 夜色沉沉,但有熒光。 有好幾顆亮影,是星星的光芒,夜色一點一點吞沒寒光,留下的星格外扎眼,明晃晃地像是一閃而過的午夜航班。 程溪發了條短信過去:今晚的月色真美,有星星! 孟平川沒回復,只是抬頭看天,收眼看人。 煙燃盡,兩人沒可以做道別,程溪揮揮手拉了窗簾,孟平川撐手從窗臺翻進家里,精壯的軀體淹入茫茫黑暗,只有泛光的指甲在手機上盤動。 程溪躺下,睜著眼看窗簾上的碎光。 枕頭下手機消聲,她掏出一看,滿眼都盛著亮瑩的湖泊一般,笑了。 孟平川: 你比星星更好看。 第10章 啟程 周一啟程,天陰剛轉晴,連下一夜雨后巷子里散著些茉莉淡香,多瓣的,初夏含苞,晚秋綻放。 孟平川和巷子里往來寄居的旅人一樣,不識女人,不辨花香,只知那好聞的氣味從由程溪緊閉的窗臺彌散開。 從鼻尖浮泛,沁深心脾。 密密匝匝,越是窗門合緊,讓人一眼探不到內里的景致,就越是容易被暗香蠱惑,費勁往里瞧。 孟平川等在門口不起眼的側墻以內,不細看很難發現,早晨起來嘴里還殘留牙膏的薄荷味,掏出煙,想了想又塞回褲兜,免得掃了他一口清爽。 跟程溪約好早上七點五十在汽車南站準時碰頭,避開巷子里的熟面孔,緊趕在程卿凌和朱晨出門上班后。 但當媽的心里總是不踏實,隱約生疑,總覺得自個兒好像少給女兒準備了東西。一路叮囑到巷子口,程卿凌已經走了老遠,朱晨卻保持一只腳撐地,單人坐在電瓶車上握著車龍頭的姿勢,沒動靜。 她不著急上班,但程溪卻唯恐趕不上第一班去湘城的長途汽車,著急得說了三兩句敷衍話。 朱晨“嘖”一聲,準備從車上跨下來:“不行,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去考試,你在這等著,我回去隨便拿幾件換洗衣裳。” “誒!媽、媽、媽!” 程溪倉皇地按下朱晨的肩,使勁讓她坐回原處,“我只是去考個試,頂多三四天就回來,賓館都是在家預定好的,身上錢也完全夠,你跟老程就放寬心吧!” 朱晨眼神在面對著的巷子里掃了一圈,這會兒沒人進出,連只貓的慵懶都找不見。 “一個人真能行?” 程溪篤定:“沒問題的。” 朱晨莫名松了口氣,沒再勉強,只一味念叨“千萬不能關手機”之類的車轱轆話,反反復復的,程溪都耐著性子一一應下。 到汽車南站。 程溪在門口等了半天,沒見孟平川的身影,她心想待會兒人多起來不好排隊,她先進去占個位為好。 孟平川估計起得晚,到了自然不難打電話找到她。 過了安檢,到八點二十,排隊的人逐漸多了,松散的隊伍一下子被無形的尼龍線拉扯至僵直,所有人前肩靠后背,沒了喘息的空檔口。 眼見要輪到程溪買票,她有些著急,不敢挪出隊伍,只能頻頻回頭往入口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