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柳大老爺聞言,皺了皺眉頭,雖未直接拒絕,但婉拒的意思也十分明了:“兒子身邊一向不缺人伺候,母親身在邊好不容易有個可意的,便留著罷。” 老夫人聽他如此,也不好再說旁的,只又話了話家常,看了看時候不早,柳大老爺只言還有公務,便未在慈安堂用飯。 柳大老爺出了慈安堂并未直接回他的書房,府里的青石小道上,思量了片刻,抬腳走了通往東院景春閣的那條路。 當柳大老爺邁進東院的大門時,驚的院子里的灑掃嬤嬤差點跳了起來,手里的掃帚一放,連滾帶爬的向正廳稟報,多年未曾踏進過東院的老爺終于來看夫人了。 紀氏跟前侍候的兩個婆子,原來是她的陪嫁丫環,紀家老夫人親自給挑的,本是過來要做通房的。沒成想到柳府不過一年的光景,就出了那樣的事兒,自己家的姑娘失了寵,老爺連院門都不愿意再踏進來一步,別說通房了,這些年就是找個好人家給配了,也是沒人做主的,只能一心一意的伺候好自家姑娘的身體,仰望著紀家的余光,不讓人再轉賣了的好。 那床前的二人,一聽掃地老婆子的話,忙將躺在床上的紀以蓉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無非是用熱毛巾再擦把臉罷了,長年躺在床上,又身上帶毒,多年不得其解,能好看到哪去,早就瘦成一把骨頭,蒼白的沒點人樣了。 柳大老爺才踏進廳里,就微微皺了下眉頭,滿屋子的藥味,濃郁的叫人直想退回去了事兒。 掀了內室的簾子,才走近去。床前那兩個婆子行了禮,這就湊到大夫人耳前輕聲告知,說是老爺過來看您了,原本雙眼緊閉如同睡過去一般的大夫人,終于有了的反應,慢慢的睜開了雙眼,有些吃力的想抬起身子,想看一眼立在幾步開外柳大老爺,多少日子了,她也記不清楚,自從當年那件事兒發生以后,柳大老爺再沒踏進過她的院子,這是恨她了。 她自己也讓柳娉婷灌了毒藥,一副破敗的身子撐到現在,不就是為了今天? 柳大老爺見她掙扎的辛苦,便往前近了幾步,示意婆子將她按下。他站在床前低頭看了眼正盯著他瞧的大夫人,心里一時是百般滋味涌上心頭。 原也是婉約嫻靜的美佳人,現下再看,卻是青白病態的皮膚,趁著一又黑的嚇人的眼睛。烏青色的唇微微動著,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叫人聽不清楚。那婆子忙湊到跟著聽個仔細,半晌才直起身子對大老爺說了句:“夫人說,她對您不起。” 柳大老爺看著早就形同枯縞的紀以容,久久不語,即使是聽了那婆子轉述的話,也未有什么非說不可的。 能說什么呢?林娉婷的墳塋如今就在幾十里外的鳳霞山下,棲意園里本該是長子的淮揚,如今卻只能靠著湯藥維持著胎中坐下的病體。 那是他深愛的女人,那是他一脈相承的骨血,卻是不言父子情深,如今只同個陌路也差不了幾分。當年的事情便如一根橫刺一般,卡在他們之間,卻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如此,回天乏術…… 如今這破敗的光景,不過是床上躺著的這女人的一己私欲所賜,他不想原諒,卻也不能手刃,柳家的榮辱興衰總是要顧及的。 柳大老爺又何嘗不知,當年他跪在床前,攔下林娉婷手里的那碗藥時,他同她這輩子的情份算是完了——無論她是生是死。 果然,那便是他見她的最后一面,爾后她一派從容的安排了身后種種事情,唯他一字未提,甚至留下遺言請出柳氏族譜,讓林老爺子將她的遺體帶出柳家,安葬鳳霞山下。 這二十多年,他再沒讓一位女人近身。只望百年之后,九泉下再相見,能叫她少一絲氣憤,給自己多一絲機會。 可是如今,紀家眼睜睜的看著柳淮揚如常人般無恙,又怎么會無動于衷,紀流年朝堂內外越發的施壓,不過希望能讓自家長姐晚年不再受病毒的折磨。 他又如何向淮揚開口? 當年便是顧著柳家的紀家的臉面,這件事兒終于到最后還是壓了下去。 他沒忘記當年敬重的師長在他面前如何老淚縱橫,終是沒怪他一句,只是要將執意將自家女兒的遺體帶出柳府,不入柳家祖林,他知道,那是林娉婷的意思。 柳大老爺撫了撫園中的修竹,顆顆挺拔勁秀,很像他同她的兒子。 饒是這些年里他進棲意園的次數寥寥無幾,卻是從來未曾將個心思從他身上移開過。 怕他身上的毒發,天下最珍貴的草藥,樣樣備在府中,以防不時之需。 怕他住的不適,棲意園中恨不能收羅盡天下最好的物件。 每每看著那雙黑沉沉的冷眸,只在心中盼他能斂去一身戾氣,甘心情愿的喚他一聲父親…… 可是如今……卻仍是為了這個家族不得不去他面前,碰一碰那根扎在心里的陳年舊刺…… 二十多年前便是因此負了他的母親,二十多年后仍舊因此要去他面前求上一求……還談什么辜負呢,不過是再扎一根刺罷了,這輩子他終是做不成一個稱職的父親…… 朝中人人敬重的一品大員,此時滿臉滿心剩下的只有自嘲…… 第19章 相見 “老爺?” 看著自家老爺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東院回來到現在,幾個時辰過去了,就坐在那里姿勢未曾變過一分,李管事不由的開口叫了一聲。 柳大老爺又是沉吟許久,才抬首看他一眼:”明兒,午飯過后,去棲意園里,將淮揚叫到我書房里來。” “是。”李管事畢恭畢敬的應聲,壓住心底的驚訝,二爺回柳家近十年之久也沒見父子二人說過幾句話,平日里老爺多半是忙著朝堂上的事,二爺又在棲意園里輕易不會移駕,一年到頭基本見不得幾次,每回還都是個家宴,只遠遠的看上幾眼,怎么今兒突然就…… 不容李管事想個明白,卻又聽大老爺那里道了句:“罷了,他身子不好,還是不跑這一朝的好,我親自去一趟罷。” 李管事抬眼看了柳大老爺一眼,半晌也只說了句:“奴才只怕二爺不會應。” 柳大老爺抬頭看了他一眼,語氣有些淡漠:“倒是瞞不過你,卻也是沒有別的法子,總歸要試上一試,況且老夫人那里已經開了口……總不好讓她去求一個孫字輩的,便由我來提罷了。” 李管事兒點了點頭一時也無話,半晌突然想起一宗,微微遲疑的開了口:“老奴想起一事兒,若是用的得當,或許可免老爺同二爺直接沖突。” 柳大老爺一愣便言:“但說無妨。” 李管事近前一步躬身道:“當日去清平坊里選人時,原憑沈魚姑娘天資無論如何也入不得府里的,倒是那大爺處的尤靜婉在管事婆子那里低言幾句,那管事婆子便言說府里照顧坊里生意,為謝過才白送了個筆墨丫頭,便是沈魚。” 柳大老爺如何不知沈魚,棲意園里這點子桃色的事兒,整個柳府誰人不知?’ 沈魚一個通房一朝得了二爺的青眼,便生生寵成了夫人。 旁人入不得棲意園中一窺虛實,卻又從芣苢種種行事中推測出一二。 芣苢每每去針線都說一句是奉二爺命過來為沈魚姑娘領幾件時興的衣裳,順帶再拿上幾捧珠花首飾回去。 柳府堂堂二爺,整日關心一個通房穿什么帶什么,這不禁讓眾人更加證實了猜測。 “你言下之意,尤氏同沈魚關系非淺、?” “老奴以為是知交甚篤,當日若不是尤通房一番話,也無今日的沈魚,若是此事讓尤通房去提,最恰當不過。” 柳大老爺思慮片刻,這便是唯一且最好的辦法,若是由他同淮揚提,只怕內宅表面的風平浪靜算是終了了,當年林娉婷的事兒,柳淮揚那里一清二楚,雖這些年只字不提,自是心中有旁的打算,不然何以同他這個父親疏離的同個陌生人還不如?